還好，這一夜再沒有什么異動。馬響不知不覺地也伏在膝頭上睡著了。等他一歪醒來時，發現窗外發白，細看之下，原是天已經蒙蒙亮了。

仿佛有所感應，蘭心也醒了。她看著窗外說：“天亮了嗎？”

“嗯。要不你再睡會兒？”

蘭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穿著鞋，說：“你昨晚就這樣坐著睡了一夜呀。”

這一提醒，馬響才覺得脖子僵硬酸澀得厲害。他緩慢地轉動著脖頸，又慢慢地放下雙腿，緩緩伸直。“看來，我打坐的工夫不比專業的道士差。”

蘭心說：“你昨晚聽到簫聲了嗎？”

馬響仔細回想了一下，“沒有呀。”

蘭心點著頭道：“看來，這只是傳言。”

這間屋子的整個模樣，如今已清晰地展現在兩人面前。屋內有兩張太師椅，其中的一張被馬響抵住了門。一個茶幾。一張小圓桌。俱是材質十分優良的好家具。雖然都是灰塵蒙面，卻難掩其高貴典雅的氣質。他們昨晚睡的榻，更是雕刻精美。那上面的八仙被刻畫得栩栩如生。靠墻還有一架書，除了一些道家著作，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部精裝版的《道德經》。

馬響心中突然一震，目光定定地落到一本書上，那是他的《莊子》。

馬響輕輕將那本書抽下來，果然與他的那本《莊子》一模一樣，是同一版本。這意外的發現，在馬響心里引發了一場難以言說的感慨，這是冥冥之中他與《莊子》的緣份嗎？

蘭心湊過來看書。馬響輕輕將書翻開，書頁泛黃，發皺，書頁上有許多句子被紅色或藍色的筆劃上了橫線。看來，讀這本書的人，讀得很是仔細，和馬響一樣。

蘭心看馬響神情嚴肅，道：“這本書有什么問題嗎？”

馬響輕輕笑了笑，又小心地將書還原放好，道：“沒有什么問題，就是這本書我也讀過。”

蘭心露出一副欽佩的神色，“你喜歡讀這樣的古書？”

馬響想了想，道：“也不能說喜歡，只是讀這本書時覺得，書中很多話很有道理。”

蘭心看著馬響，目光閃閃，雙眼如這清晨幽室中的兩顆星星。馬響一接觸到她的眼睛，就覺得整顆心，都靜了下來，竟是心如止水。

馬響說：“天亮了，我們去外面看看吧。”

“好。”

馬響搬開那張沉重的太師椅，打開了房門。迎面撲來一片冷冽的空氣，極致的清新。馬響忍不住道：“好好聞的空氣，我簡直要醉氧了。”

蘭心笑道：“你在我們這山里生活，保證你每天都醉氧。”

馬響看著蘭心，試探道：“那我，干脆不走了，就在你們家幫你放羊，好不好？”

蘭心一雙清澈的眼里滿含著喜悅，“你是說真的？你愿意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

馬響也站住，他的目光里全是真誠，“我說的是真心話。只要你和你母親答應收留我，我就不走了。”

二人面對面站著，蘭心仰面看著馬響，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孩就像大夢山一樣，矗立在她面前，給了她無盡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我媽不會有意見的。我媽都聽我的。那，你就不走了。”

馬響知道這個女孩的話是完全真心的。他心中激動，道：“蘭心，我可以抱抱你嗎？”

蘭心羞澀地點點頭。

馬響伸開雙臂，輕輕地將這個女孩攬入懷中。她身上少女的氣息真是好聞，馬響閉上眼，體會著這種氣息，這是大夢山的香味，是綠草的香味，是野花的香味，是山泉的香味。這香味，讓馬響止不住地沉醉。

蘭心伏在馬響的懷中，也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是那么不真實，她覺得像是在做夢，一個很美很綺麗的夢。她緊緊地抱著他，不想從這夢里醒過來。

兩個人不知道抱了多久，真有點瞬間即萬年之感。若不是那聲若有若無的簫聲，兩人只怕永不會分開了。

馬響感覺到蘭心的身子在自己懷中猛然一顫。

蘭心道：“你聽！”

兩人靜立凝聽，卻是萬籟俱寂，偶爾有一點破碎的聲音，想必是哪塊木片又自然地朽壞掉落了。

馬響俯下身去，吻蘭心的唇，微微喘息著道：“沒事，別怕，沒有簫聲。”

兩人又黏在了一起。

這一次，是兩個人同時彈開的。因為他們同時聽到了那一聲悠長的簫聲。

那聲音似乎是從玉霄殿底下的山谷中發出的。只有那么一聲，既悠且長，像一聲嘆息，又像是一聲低吟。

馬響道：“我們去看看。”

馬響拉著蘭心的手，循著聲音傳過來的方向走去。

穿過一道朽壞的木門，是一片荒地。荒地因無人踩踏，因此野草們得以長成了一大塊綠絨絨的地毯，可愛之極。繞過綠毯，左邊又有一座已坍塌的殿堂。

蘭心嘆道：“這里原來這么大呀！”

馬響也很驚異，看來這玉霄殿的規模著實不小。

待穿過這座朽壞的殿堂，眼前卻是沒有路了。再往前走幾步，兩人已到了懸崖之邊。

馬響探頭朝那懸崖下望了一眼，禁不住后退。這崖竟似有萬丈之深，底下灰蒙蒙一片，看不到底。

二人在懸崖邊站了許久，那簫聲卻消失了。四周寂然，只有空谷的風一陣陣吹過。

等了半日，仍是沒有半點動靜。馬響說：“算了，我們走吧。”

正要轉身離去，只聞一縷悠悠的簫聲曲折婉轉地自深谷升上，二人的腳如被釘住了一樣，登時動彈不得。待轉身過去，簫聲卻又止了。半晌，又是一縷飄了上來。這一次，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簫聲如泣如訴，似在傾訴，又似在低語。一會兒，刮過來一陣風，那簫聲的尾音隨著風聲一同逝去。

馬響拉著蘭心，沿懸崖邊搜索，想找一條下崖去的路。走了約十來分鐘，并不見什么道路。

蘭心突然手一指，道：“看那邊！”

馬響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崖邊長著一棵奇怪的大樹。說它奇怪，是因這棵樹的周圍盡是茫茫的低矮小草，獨有它傲然挺立。且它樹干粗壯遒勁，枝葉茂盛如一柄綠色的巨傘。

及至近前，只見那老樹上纏著粗大的藤。那藤如蛇般蜿蜒爬下懸崖去，不知伸展到了何處。兩人目力所及之處，灰色的霧封鎖了整個山谷。

馬響說：“我下去看一看，你就在這里等我，別亂跑哦。”

蘭心說：“我和你一起下去。”

“你不怕嗎？”

“你不怕我就不怕。”

于是馬響在前，蘭心在后，兩人抱著那些粗壯的藤緩緩滑了下去。

令馬響很感意外的是，他們竟很快觸到了崖底。

原來，那層灰霧只是浮在半空中，崖底卻是一片清明。只見眼前的山谷甚是平坦，竟如崖上一個樣，滿目綠草茵茵。轉過一塊大石，二人又是一驚。眼前的草地上五顏六色的野花競相開放，星星點點，一直蔓延到目力不及之處，真是美不勝收。

馬響道：“蘭心，我們該不是到了桃花源吧？”

蘭心小聲笑道：“我也覺得是，不知道這里的人是漢朝的，還是魏晉的。”

兩人小心地走在草地上，避免踩著了那些花兒，只聞耳邊嚶嚶嗡嗡聲不絕，不知道有多少小蜜蜂正在忙碌地采食花蜜。

腳下出現了一條小路，看那路上稀疏的小草，顯見得這兒曾有人走過。只不過如今它被綠草覆蓋，應是已經許久沒有人走過這條路了。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座墳塋，嚇得二人頓時止步。馬響只覺四周股股陰風襲來，不由抓緊了蘭心的手。蘭心早已嚇得不敢作聲，只緊緊貼著馬響。

馬響四下里看看，山谷寂靜，綠草紅花，除了忙碌飛來飛去的小蜜蜂，并無異樣。他定了定神，仔細看那墳墓。

墓造得頗為講究，青磚水泥砌成的圓形墳冢，底下是兩層水泥臺面，卻是四四方方的。

馬響繞著墳冢走了一圈，沒有看到墓碑。而且，任何有關逝者信息的東西都沒有。

突聽蘭心叫道：“那兒還有一座！”

果然，不遠處的一塊巨石旁，還有一座墳墓。兩座墓形制相同，大小亦同。只是那一座，年代似乎更久遠一些。墳冢上已有萋萋綠草在隨風搖曳。

緊接著，二人發現了更多的墳冢，形制皆是一樣。原來，這山谷竟是一座墓園。只是，找不到一塊墓碑，因此不知道這些往生者都是些什么人。

走著走著，馬響和蘭心都覺得，內心的緊張不安慢慢地消失了，心情變得很是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愉悅。

在墓園的邊緣處，他們發現了一座嶄新的墓。這塊墓同樣是下方上圓的形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墓前竟然放著一只香爐，爐中還插著幾支熄滅了的香。更令人驚訝的是，離此墓不遠處的空地上，立著一塊碑。

那碑上豎排著寫著四句話：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大夢一場，誰與我觴。落款是：玉簫真人立。

馬響將這簡單的碑文細細讀了兩遍，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悵惘之感。這句子不難懂，可是，這大夢一場，是否指的是這大夢山？誰與我觴，是這玉簫真人愛喝酒嗎？他好像是一位孤獨的飲者。這玉簫真人又是誰？

馬響腦中突然一個激靈，玉簫真人？簫聲？他們聽到的簫聲與這玉簫真人有什么聯系？馬響只覺一股寒氣自腦后升起。看蘭心時，只見這姑娘正面色沉靜地看著這四句碑文，不發一言。那雙美麗的眼睛忽而飄閃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蘭心。”馬響說道。

蘭心露出一個有些凄然的微笑來。“我在想這位玉簫真人。覺得，心里有些難過。”

馬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難過什么，難道這位玉簫真人就是你的那位救命恩人？”

蘭心看著馬響，眼睛亮晶晶的，“我覺得，好像是。”

“真的啊？”

“當然，我也不敢確定。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到這幾個字，心里就覺得悲傷。”蘭心微微地搖著頭。

馬響蹲下去，撫著那碑上的字。“這塊碑應該立了沒有多長時間。可是這碑文并不是墓志，而且它是立在這空地上，不知道這玉簫真人立這塊碑是什么意思。”

“應該是抒發了他自己的情感吧。”蘭心道。

“你不記得當年救你的道長是哪位道長嗎？你父母也沒跟你說過？”馬響問。

蘭心搖搖頭。“我長大了后，有一次問過我媽，那時，我爸已經不在了。可是我媽說她也不知道是哪位道長。還說，只要記得玉霄殿的恩情就好了。”

馬響看著墓碑旁的那座新墳，道：“這座新墓里，難道是這位玉簫真人？”

蘭心的身子微微一顫。“馬響，我也覺得是。肯定是。玉霄殿已經荒廢，玉簫真人一定是殿中的最后一位道長。”

“那簫聲又是怎么一回事？”馬響自言自語道。

蘭心瞪大眼睛，“你是說，玉簫真人，有可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