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雨瞥了一眼馬響手機上的電話號碼，心中暗自不快。她便是不用看，也知道這電話是米馨打來的。

米馨在電話里祝馬響新年快樂。馬響也說了同樣祝福的話。米馨自然是恨不得飛身而來，親自參與到這場聚會。她問兩人吃的是些什么菜，味道燒得怎么樣，喝酒沒？喝的什么酒，可不能喝多了。不厭其煩。還命令馬響必須拍一張照片發給她，那嬌嗔的口氣，完完全全是一個熱戀中的女人所為。

米馨如此不顧及邱雨的感受，令馬響心中很不痛快。以往那個溫柔的、體貼人的、蕙質蘭心的米馨似乎不見了，她變成了一個蠻橫、霸道、不通情達理的小女人。

馬響勉強應付著，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電話那頭的米馨自然也感覺到了馬響的應付，卻還是緊抓著手機不放，直到最后她自己也覺得沒了意思。

馬響放下手機。邱雨給他的碗里夾了些菜，說：“快吃吧，菜都要涼了。”她并不問米馨在電話里說了半天，都說了些什么。馬響覺得，邱雨才真正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邱雨談起自己小時候過年時的情景，馬響也講了些自己童年的趣事。話題的轉移使兩人都笑得很開心。邱雨知道，這樣的話題會使馬響很放松，而自己，可能要錯過一個向他表白的大好機會。從馬響來電腦公司的第一天起，邱雨就對這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有了好感。起初，她以為自己是被他的“美色”所吸引，還暗自嘲笑過自己。可是，她漸漸發現，馬響決不是那種油頭粉面，空有一副好皮囊而肚里盡是草包的廢物。他有著與他年齡不太相稱的沉著、穩重，而且心地善良。更為難得的是，他還胸懷大度，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正氣。像這樣的男孩子，委實少見。后來又得知，馬響身世孤苦，小小年紀，父母就同時離他而去。邱雨的一顆心，就這樣被馬響俘獲。只是，她的這顆真心，又不知如何向他表白。

包間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汪旺財端著酒杯進來了。今夜，他的菜館客滿，生意火爆。他要向每一桌客人敬酒。

汪旺財對馬響說：“兄弟，對不住，把你放最后了。”

馬響看著他紅撲撲的臉，笑道：“你我兄弟，說這客氣話干嘛，酒都敬完了嗎？”

汪旺財點點頭，說話舌頭已有些打結。“敬，敬完了。把你們放在了最后。”

馬響說：“你別喝太多了。來，咱們碰個杯，意思意思就行。”

汪旺財大著舌頭說：“喝一小口怎么能行，咱要喝一大口。咱們兄弟，對不對？”說完一揚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馬響和邱雨也將杯中剩下的紅葡萄酒一飲而盡。

汪旺財高興道：“痛快！”又對邱雨說：“邱雨姑娘是個爽快人，好！我再敬你們。”說罷又倒酒。這回是往邱雨和馬響的杯子里倒上了白酒。

馬響說：“你這是要我喝醉呀，我就怕酒喝雜了。”

汪旺財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喝醉了又怎樣？一年到頭，咱們辛辛苦苦地干活，就這一天，還不讓咱們喝醉呀？”

說完又碰杯。

汪旺財真是喝多了。平常那個溫文爾雅的年青人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率真、任性的小伙子。他對著馬響，把心窩里的話都掏了出來。他說做生意競爭太厲害，一天到晚絞盡腦汁推出新菜品，他這個外地人一不留神就會被擠下去。他只有這個餐館，要是沒了餐館，老婆孩子怎么辦？又說自己雖然是娶的老婆，可是在太原，他是孤身一人，親戚全是老婆的娘家人，自己倒像是倒插門做女婿一樣，有時候心里真憋氣。他嘮嘮叨叨說著，這種將心胸完全袒露、毫不遮掩的赤誠讓馬響心生感動。也許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一個人才敢如此赤裸裸地面對這個世界吧。這讓馬響感悟到，汪旺財，還有這世上的每一個人，活著都很不容易。

夜已深了，荼蘼菜館里的客人差不多走光了。汪旺財的太原夫人進來，扶著喝醉了的汪旺財，口中連連向馬響和邱雨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這個人哪，每年除夕都要醉這么一回的，耽誤你們回家了！”

馬響和邱雨辭別了太原夫人出來，天空又在飄雪花。馬響酒量本來很好，與汪旺財對飲了幾杯，也不覺得怎樣。一出來被冷風一激，那酒意卻猛然翻涌了上來，于是感覺頭沉重起來，腳步也有些踉蹌了。邱雨忙一把扶住。馬響一只手不由得抓住了邱雨的一只手。姑娘的手軟綿綿，握在手心里又溫暖又舒服，馬響覺得自己是握住了一只小手爐，不由把那只手握得更緊。

邱雨起初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無奈馬響握的太緊。隨即，她也坦然了。就由他握著去吧，她不也很享受這種感覺嗎？她倒是希望他能永遠握著她的手呢。她想起了米馨。要是米馨看見他們如此相偎相依，一定要氣得跳起來的。邱雨的嘴角彎彎，她甜蜜地笑了。

馬響猛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抓著邱雨的手，不由心慌道歉道：“哎呀，你看我，對不起，我今天怎么有點醉了？明明沒喝多少呀？”

邱雨很遺憾地松開馬響的胳膊，笑道：“你是不是認為自己的酒量很好？”

兩人的身體不再是緊緊地依偎，而是隔開了適當的距離。馬響摸摸自己的頭，笑道：“我真沒覺得自己喝多了，看來，汪旺財讓我喝的都是烈酒，等過了年我得找他算帳。”他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再和邱雨弄出什么瓜葛來。一個米馨，已經開始成為他的煩惱了。一個一個那么美好的女孩子，為什么偏偏都善變呢？

到了電腦公司樓下，馬響腳步不停。邱雨站住，說：“你還要往哪里去？”

馬響說：“送你回去呀！這么晚了，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回家的。”又催促道：“走吧！”

邱雨道：“算了。你喝多了，還是我看著你上去吧，我自己回去。”

馬響一把拉住邱雨的手，把她往前拉，道：“快走吧，我一個大男人，今晚要是讓你一個人回去了，我這后半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這一次的拉手，是真真切切的，可不是糊里糊涂的。邱雨的心一暖，乖乖地隨著馬響往前走了。

馬響放開邱雨的手，道：“那我們的環太原城計劃還實施不？”

邱雨道：“當然。明早就出發。”

“好。”馬響笑著回答。

天上的雪花飄飄揚揚，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好聽的聲音。空曠的大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仿佛這個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們倆。邱雨和馬響并排朝前走著，她真希望，這段路程再長一些，再長一些。

可惜，很快就到了。馬響停住腳步，說：“快進去吧！”

邱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少年明亮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他的笑容是那么溫暖，使邱雨覺得眼下并不是數九寒冬，而是融融春日。

邱雨輕輕搖了一下手，“明天見。”

“明天見。”馬響剛要轉身，卻被邱雨拉住。邱雨伸出手去，將馬響身上的落雪輕輕拂落。

“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邱雨又說。

“好。”

馬響轉身離去。邱雨站在路燈下，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回到自己的蝸居，開燈，客廳里權當飯桌的辦公桌上還放著兩盤剩菜。邱雨帶來的灶具靠墻放著，有了它們，這屋子里就有了一點家的意思。

馬響靜靜地看著，只覺一股巨大的空虛、寂寥感迅速將他包圍。他的房間里凄清如許。又有酒意涌上來。馬響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不要亂想。他拿了睡衣，下樓去洗澡。

水蓮蓬里噴灑出來的熱水覆蓋住了馬響的頭、臉，他的淚水和著熱水一齊流淌。為什么要流眼淚呢？不知道。

洗完澡，躺在床上，馬響習慣性地又拿起那本《莊子》。這本書，幾乎已成了他精神上的一位朋友。一位兩千多年前的朋友。自從有了《莊子》，馬響讀書的速度就慢了下來。一是因為他不再方便去米米書店，別的書店他也不想去。二是因為《莊子》需要慢慢地讀、細細地讀，讀到感悟處，他往往要呆呆地想上半天。

馬響覺得，莊子根本就不是這凡塵中人。要不然，一個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普通人，何以腦海中會有那么多天馬行空、縱橫不羈的想法呢？他想的全是四海八荒、宇宙無極的事。他把生死看的那么透徹，他何以會有這樣一雙巨眼？兩千多年來，這世間又何曾再出現過一位莊子？莊子，偉大呀！

馬響不知道，他的這位兩千多年前的老朋友的思想，正慢慢浸潤進他的心靈。莊子與孔子走的是兩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一條是出世，一條卻是入世。馬響此刻也還沒領悟到，真正讓一個人立足于這個世界，并且如何立足的，全在于一個人所接受的思想，所信賴的觀念。

倦意襲上來，馬響合上書，縮進被窩。還是在睡夢中度過舊年與新年的分界線吧。一覺醒來，就是另外一年的開始了。自己的人生，又長了一歲。離死亡，也近了一步吧！

相距幾里之外的邱雨家，邱雨卻還沒睡著，且精神正好，毫無睡意。女孩子就是事多。她才剛剛洗好、收拾好。她偎進被窩，白皙的圓臉上“涂抹”著兩片粉紅，使她看起來格外水靈、嬌嫩。她眼睛里波光蕩漾，紅潤的嘴角微微上翹，無疑，她在回想今晚的經歷。她感覺到了幸福。其實每年的除夕夜她都不甚快活，申強一家人待她再好，那也是寄人籬下。可今夜不同，她是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度過的。這注定了是一個難忘的除夕之夜。不過——，她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惆悵。雖然甜蜜，可眼下不還是孤身一人嗎？他也是孤身一人。他睡了嗎？他會牽掛我嗎？他是喜歡我，還是喜歡米馨呢？他應該更喜歡她多一點吧？

邱雨臉上的喜色完全消失了，那眼睛里的光芒也黯淡了下來。她平常慣有的那種冷靜、甚至是冷漠的表情又出現了。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她不太相信自己會有那個好命，能得到馬響的愛。因為，她知道自己——不配。她咬了咬嘴唇，熄了燈，滑進被窩。往事不由得浮現出來，邱雨的眼里漸漸噙滿了淚水。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反正清晰地聽見，鄰居家的電視里傳來了春節聯歡晚會新年鐘聲倒計時，那沸騰起來的喧鬧聲。

馬響卻是睡得很安穩，幾乎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