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了住曹叔的房子,馬響便忙活起來。
他看中的那間南房因為朝陽,時常有溫煦的陽光照射進屋子。曹叔也說這間屋子最好,夸他有眼光。馬響拿來掃帚,水壺,抹布,將這間南房仔仔細細地打掃干凈了。然后上街買來了一些必備的日用品。還從錦繡小區里的花圃里,偷偷挖來一株蘭花,一棵吊蘭,種在二樓陽臺上兩個廢棄的陶花盆里。又扯了一塊綠竹圖案的花布,做了個簡易窗簾。
經他這么一整治,南房的面貌煥然一新,稱得上是一個舒適的小窩了。曹叔見了說:“哎呀,沒想到,你還收拾得真好,不比那些女孩子的閨房差?!?
馬響端詳著自己的小窩,也覺得很滿意。自從出門以來,這是第一間屬于他一個人的小屋哩。雖然房主不是自己,但只要自己在錦繡小區干下去,只要曹叔的這幢樓房不拆遷,他應該可以永遠住下去。和完全屬于自己的小屋又有什么不同呢!
從此以后,馬響安安心心地在曹家住了下來。也安安心心地在錦繡小區做著保安的工作。他很滿足,覺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沒什么不好。
曹叔有了個伴,他也覺得很快活。兩人只要是同時間上班,便一定會相約著同行。回到家中,兩人會一起在廚房做飯。曹叔不讓馬響單獨做飯。他說,咱們就兩個人,吃個飯還分得那么清干嘛。
馬響本就不會炒菜,聽了這話,求之不得。
不過曹叔的手藝其實很一般。也許是他年紀大了的緣故,炒菜時不是鹽放多了,就是醋放多了。有時馬響覺得難以下咽,便偷偷地到附近的超市買些零食回來填補。
吃了幾回不舒心的飯菜,馬響便親自動手做飯。他原本十分自信,認為做出幾個家常菜來,還是不困難的。沒想到,第一回做菜,做了個最簡單的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炒得過爛,皮肉都分離開來了。炒雞蛋時火大了,雞蛋糊了不少。然后他按照曹叔教的,最后將西紅柿和雞蛋混和在一起再翻炒,炒出來的結果是,西紅柿是西紅柿,雞蛋是雞蛋,完全像兩個脾氣不相容的人,坐不到一起去。
又炒了一盤子菠菜,顏色倒是碧綠可愛,可剛吃了一口,就吃出了沙子,不由十分沮喪。
曹叔笑道:“不要灰心,做飯的手藝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練得出來的。”
于是兩人扔下那兩盤子菜,出門到大排檔上喝酒去了。
有時候曹叔值夜班,而馬響偏又沒有夜班,他便一個人獨享了整幢小樓。那一天的下班時刻,便是馬響最愉快的時刻。
這種時候,馬響是絕不會做飯的。他會慢慢悠悠地晃到附近一家小吃大世界。那里匯聚了全國知名的各地特色小吃。從武漢的熱干面,到云南的過橋米線,從BJ的煎餅果子,到XZ的酥油茶。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每當這時候,馬響就像一只掉進了花叢中的蜜蜂,簡直不知道該先采哪一朵花。
他會選擇自己此刻最想吃的一種小吃。點了餐,馬響閑閑坐下,在等待服務員端來的時間里,馬響會觀察周圍的食客。他發現自己很享受這種觀察活動。有時候他會覺得,眼前的這些男人都長得差不多。一樣的營養良好,一樣的衣著整潔,一樣的冷漠和熱情。那些女人,都是一樣的紅唇、白臉,一樣的矯揉造作,一樣的愛慕虛榮。他們全都差不多??淳昧酥?,還真的有些膩煩。
有時,馬響也會想想自己。他是如何來到岳陽的。他在外面漂流了多少時間。今后,他的人生將如何展開。
小吃端來了,熱氣騰騰,看起來色香味俱全,讓人很有食欲。
馬響慢慢地吃。外邊的天色雖已漸漸昏暗下來,但距離回家洗漱睡覺,還有極其富裕的時光。馬響盡可以細細地品嘗眼前的美味。一旦心細下來,靜下來,這美味里便可以挑出許多的毛病來。比如油的品質似乎不那么好,辣味太過濃烈了些,一片青菜葉子的葉尖是枯黃的,本是應該丟棄的。
找了這么些毛病,馬響的胃口就不那么好了。他想起以前吃方便面,吃第一碗,覺得香,實在是香!吃第二碗,就有些難以下咽了。等到吃第三碗,簡直看了就要反胃,哪里還能吃。
原來這美味,是建立在越來越快的生活節奏之上的。制造商們,曉得人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細細品味。只要能有效地刺激到人們的味蕾,使人感到爽,便是成功。
剛才還怡然自得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灰暗起來。更可怕的是,還有一種空虛,浮上馬響的心頭。
吃罷飯,馬響慢慢往回走。他想起洞庭湖廣場就在這附近,只需拐過兩條小街就可以到。便信步往那里走去。
廣場上的夜生活已經開始了。
有老夫妻相互攙扶著,慢慢地散步。他們向著湖邊走去,眼里早已沒有了年輕時的興奮與激動。他們望著天邊那一抹殘存的余霞,那也是他們留在這世上的時光。
有年輕的情侶步履輕捷,他們的身體摩擦著身體,恨不得擠進對方的肉里去。他們臉上的笑是那樣的燦爛,春意融融。他們也向湖邊走去,湖邊有長椅,有楊柳依依,那是他們甜蜜的小天地。
還有不少的孩子。他們不是跑著,就是蹦著。急急跟在他們身后的父母,一心想要他們安靜得跟自己一樣。那怎么可能呢?他們就是那往上噌噌直長的小樹呀。要讓他們安靜下來,豈不是要他們停止生長?
臉上最無喜色的,便是中年人了。他們一個個神情麻木。欣賞者的眼光往往看不到他們,因為他們最沒有趣味??墒牵麄儾攀菗纹疬@個社會的人。沒有他們的苦難,這些老人、情侶、孩子,都將不能如此幸福、安然。
廣場上的那座巨型雕塑,在馬響眼里,一點兒也不美觀。它倒是占了好大一塊地方。這地方做點什么不好呢。比如,讓原先生長在這兒的樹留下幾棵來。那一大塊綠茵茵的草坪,有專人維護。那顏色綠的多么可愛啊。草坪旁樹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腳下留情之類的話。擅自闖入者,將會被罰款。天涯何處無芳草。小草的生命力是這世上最頑強的。它們可不需要這樣的被保護起來。人的腳,不與小草親密接觸,而是時時落在這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又是多么無趣!
廣場上的燈,亮起來了。城市高樓上的燈,也亮起來了。洞庭湖邊一長串燈光,也亮起來了。遠遠望去,那串燈光變成了一條珍珠項鏈,確實很美麗。
馬響抬頭看天,天幕漆黑一片,沒有一顆星,也沒有那個美好的月亮。有多久沒有看到月亮和星星了呢?好像已經許久許久了。
馬響突然十分的渴望看到月亮和星星,就像一個渴極了的人,想喝一口水那樣。
這樣胡思亂想了半日,馬響也覺得腿有些軟。他在湖邊的一條木椅上坐了下來。暗影里忽覺身邊一動,轉過頭去,竟是一個渾身如這黑夜般,黑乎乎的人。他身上難聞的氣味飄到了馬響的鼻子里。明亮光影之下顯得更黑的暗處,他的兩只白眼仁,倒是像兩個小小的月亮。
馬響慌得站了起來。
那人嘴里咕嚕了兩聲,像在在笑,又像是說了兩個什么字。
馬響看出,是自己打擾了這位流浪漢了。這條長椅,想必是他的床。夜深后,等游人都走光,他就可以睡在這張“床”上了。
馬響想起了自己流浪深圳的情景。如果當時他一直找不到工作,他最終也會如這流浪漢一樣吧。想到這里,他不由對錢富,對錢貝,生出愧疚來。到底是錢富收留了他。
從洞庭湖廣場,又慢慢走回曹叔家。馬響的心里,有了一種安然的肅穆。上樓前,他回頭看了看前方那座高樓上的燈光。那些鴿子籠,密密麻麻,住在那里邊的人,也如幾只咕咕叫的鴿子一般。如此密集,又似蟻巢。便是這“蟻巢”,也讓那些終日辛苦的“螞蟻”們耗盡了心力、財力,或者背上了一輩子的債務,才弄來了這么點安身之所。
再看看曹叔這房子。比那蟻巢大了十倍,只住著一位孤獨的老人。誰更幸福一些,還真是難說。便說自己吧。自己花了少許的錢,擁有了這座房屋的使用權。哪天若想離開,還能輕飄飄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的離去。自己與鴿子、螞蟻們相比,難道是不幸的嗎?
好好洗了個熱水澡,馬響躺在床上,翻開了書。如今,讀書已成了他的一個習慣。每天都是要讀一點的。
“唧唧,唧唧﹍﹍”窗外竟有小蟲在低語。馬響不覺心頭一蕩,生出許多安然愜意來。一會兒,那蟲聲停止了,絕不再發一聲,仿佛那聲線,被一把剪刀突然地剪斷了。馬響將心重新移回到手上的書中。過了一會兒,只聽窗外的鐵皮雨檐噼噼啪啪一陣響,下雨了。
馬響丟下書,手枕著頭,且聽雨聲。來岳陽后,這好像是第一場雨。那雨點擊打著鐵皮,發出叮叮當當悅耳的聲音,竟如一支好聽的樂曲。馬響簡直聽得入了迷。以至于,他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曉得。反正第二天清晨醒來時,窗外一片鳥叫,那聲音就是婉轉的天籟,動聽極了。這一夜,馬響睡得香甜,徹夜無夢。
時間尚早,曹叔也還沒有回來。馬響起床后,迅速洗漱完畢。他沒想到,住到曹叔家,竟能有如此美妙的享受??梢月牭接甏蛭蓍堋ⅧB鳴蟲叫。他興致勃勃,想要徹底對曹叔家的屋前屋后,來一番大審查。
曹叔家的周圍,已是高樓林立。不過有些樓盤賣得并不好,一幢幢樓上,絕大多數的陽臺洞開。有的一整幢樓,只有兩三戶人家。這從那家陽臺上懸掛的衣服或窗簾,可以看出。
曹叔家的這塊小高地,不知怎么的,竟成了漏網之魚。按曹叔的說法,這房子被扒掉,也是遲早的事。
有些樓賣得不好,那小區的配套建設便十分的不完善。綠化部分,還只是一堆一堆裸露的黃土。建筑材料,散亂地丟棄在路邊。有些單元,墻體未曾粉刷。樓賣得不好,管理上也十分的馬虎。因此曹叔家的周圍,成了野草雜樹們的天堂。它們在這里肆無忌憚地瘋長,竟將曹叔家這幢兩層小樓,打扮成了一處遺世獨立的桃花源。有許多的鳥兒,選中了這塊城中難得的“森林”,將巢筑在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