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響臂上纏著一塊黑紗,默默地站在殯儀館的火化爐前。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他要在這里送父母最后一程。
穆桂英被推了過來。她穿著一身簇新的衣裳,顏色鮮艷,質(zhì)量考究,是穆菊英姐妹精心為她挑選的。她的臉上化著妝,白的雪白,紅的鮮紅。
馬響一看到母親,眼淚就下來了。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說心里話,他仍然不相信,那個躺著的女人,就是他的母親。但是一股濃重的悲傷,如一根大棒,狠狠地打在他頭上,打得他痛哭起來。
穆菊英姐妹,馬占水,還有一干親戚,也都哭了起來。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他們已看慣了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面。既是慣了,再強烈的悲痛也就不能再打動他們。他們只是禮貌地保持著沉默,保持著肅穆的神情。
馬響突然伸出手去,要抓住穆桂英。穆菊英早防著這一著。她眼疾手快,死命地抱住了馬響。穆蘭英也過來幫忙。馬響是個大小伙子了,他掙扎起來,力量不容小覷。馬占水也要過來幫忙,卻插不下手。好在馬響這兩日,幾乎粒米未進,身體虛弱得很,被兩個姨死死抱住,也就動彈不得了。穆菊英大哭,邊哭邊說:“想想,你不要這樣,你媽走了,還有我們呢,今后你就跟著二姨過,你就是二姨的兒子。”
馬響軟塌塌地倒在兩位姨懷中,此時此刻,聽著這些溫暖的話語,他覺得,一個人有親人,真是好。
火化爐的爐門并沒有關(guān),穆桂英一被推進去,便成了一個火人。最先著火的,是她的一頭長發(fā)。周圍親人們的哭泣聲小了下來,似乎是被這場景震驚到了。
馬響跪在地上,雙臂一左一右,被兩個姨死死地環(huán)著。馬響痛哭著磕頭。當(dāng)他一抬眼,發(fā)現(xiàn)爐中的穆桂英突然呼的一下,坐了起來。馬響的心里,像被一根長針,猛地一刺。他再也受不了此種場景,拼命爬起來,往大門外沖去。
身后傳來穆蘭英的驚叫,“想想,馬響!”
有幾個人追了出來。
馬響甩開胳膊,狂奔著。他不辨東西,見路就跑,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身后的腳步聲漸漸地弱了。馬響繼續(xù)跑。后來,他跑進了一個小樹林。樹林里有一個粗大的樹樁,馬響停了下來,在那樹樁上坐下,雙手扶頭,一邊喘氣一邊哭泣。
樹林子里靜悄悄的,不聞一點人聲。這使馬響的心,稍稍平靜了一點。
不遠處的地方,扔著一個骨灰盒。馬響的心,緊了一下,接著就松弛下來。他現(xiàn)在可不怕“死亡”這兩個字。人誰無死呢?活著還是這樣的痛苦!
有兩個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馬響看見,是三姨穆蘭英和叔叔馬占水。
穆蘭英一把拉住馬響,喘著氣說:“想想,好孩子!”只說得這一句,眼淚便又?jǐn)嗑€珍珠似的,滾落下來。
馬占水不說話,只是憂慮地看著侄子。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馬響。為了使馬響安心,他和穆家姐妹這兩天來,一直在對馬響做著保證,保證他以后的生活,會繼續(xù)在親人的呵護之下。可是從始至終,馬響并沒有回應(yīng)他們?nèi)魏我粋€。他心里似乎有自己的想法。而這,正是馬占水最擔(dān)心的。
穆蘭英輕輕拍著馬響的背,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為好。她和馬占水的想法一樣。馬響這兩天,表現(xiàn)得極為聽話,卻又極為有主見。這個孩子仿佛在一瞬間,就產(chǎn)生了巨大的變化。她有些摸不準(zhǔn)他的心思了。
三個人都沉默著。只聽得見樹林里葉子落到地上的沙沙聲。
葬禮結(jié)束了。親人們個個累得人仰馬翻。馬響卻顯得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沉默。
馬響將要跟誰去的問題,擺在了桌面上。馬響必須做出決定,是跟三姨穆蘭英走,還是跟叔叔馬占水走。
馬響不說話。
穆菊英說:“想想,你也大了,你自己做決定吧。我們都是你最親的人,你想跟著誰過,都可以。不管你跟著誰過,二姨敢保證,我們都會像親生兒子一樣的對你。”穆菊英的神情是嚴(yán)肅的,眼神是懇切的。
馬響相信二姨的話。不管他跟了誰去,他都會受到很好的對待。他的兩個姨,還有叔,都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不管他們的性格如何,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他們決不會虧待他。可是,他并不想跟他們?nèi)ァ?
三雙眼睛,急切地看著馬響。馬響知道,如果他不給出一個回答,他們是不會離開的。
馬響低著頭想了想,說:“二姨,我是馬家的兒子,我就跟著叔叔去吧!”
穆蘭英急道:“想想,你叔叔自己有一個兒子了,不缺兒子,你三姨我缺,你就跟我去吧!”
饒是馬響心情沉重,也被三姨逗得苦笑了一下。
馬占水趕緊說:“既然想想要跟著我,咱們就按他的意思辦吧。倆兒子,正好是個伴。”
既是馬響的意思,穆蘭英也不好再說什么。于是,馬響的歸屬,就此定了下來。穆菊英開始著手給馬響收拾箱子。穆蘭英則張羅著,要將馬響家的房子租出去。馬占水則起身去火車站買回程的車票去了。
三個親人都在忙碌,馬響一個人,安靜了下來。他坐在書桌前,順手撥弄著桌上的小鬧鐘。突然,他想起他的手機來。那手機仿佛是他的第三只手,從來須臾不離的。但是這幾天,他離開了它。不過兩三天的工夫,他便幾乎遺忘了它。看來,離開手機便活不下去的傳說,不過是個傳說罷了。
馬響拉開書桌的抽屜,他的黑色手機正靜靜地躺在那里。馬響將手機拿起來,按亮了。手機屏幕上,是穿著紅格子衣的蜘蛛俠。馬響看著蜘蛛俠那俯身蹋腰的形象,突然產(chǎn)生一種厭惡。他按滅手機,撲的一下將它扔回抽屜,又嘭得一聲關(guān)上了抽屜。母親不希望我玩手機,他想到。
馬占水給黑龍江的老婆打了電話,告訴了她侄兒要來入住的消息。電話那頭的人愣了一下,卻也沒說什么。馬占水把車票拿給馬響看,說:“我好不容易搶到的臥鋪票。”他和馬占山極為相像的圓臉上,汗水津津的。
租房的消息,已散發(fā)了出去。馬響的行李,穆菊英也收好了。姐妹倆又將房子里好好地收拾、打掃一番,靜等著租戶上門。
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明天,就是馬響赴黑龍江的日子。黑龍江,對于馬響來說,并不陌生。馬家就這兩兄弟,雖相隔遙遠,但兄弟倆每年都是至少要聚一次的。有時是馬占山帶著馬響去黑龍江,有時是馬占水帶著兒子馬騰來山東。馬騰比馬響小兩歲,也是個不安分的主。
這天晚上,馬占水囑咐了馬響幾句,早早就睡下了。這幾天來,他忙于兄嫂的喪事,累得不輕。明天又要帶侄兒遠行,因此便打算好好睡一晚,明天好有精神趕路。
馬響也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馬占水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來的是穆家姐妹。她們是來為馬家叔侄送行的。她倆一人手里提著一份早點。
進了屋,穆菊英看向馬響的房門,小聲問:“還在睡呀?”
馬占水因睡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道:“嗯,他這幾天都沒睡個好覺,就讓他再睡一會兒。”他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又說:“時間還早呢,不急。”又忙著感謝穆家姐妹帶早點過來。穆菊英說:“謝什么,以后想想跟著你,可要辛苦你了。”
馬占水臉上的笑容微斂,道:“哪里,他就我這一個親叔叔,我理應(yīng)好好照顧他。”
穆蘭英也說:“雖說想想跟你去,但以后他要有什么事,你就跟我們說一聲,我姐姐就這一點骨血,我們都會掛念他的。”
馬占水道:“那是。你們放心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其中的一份早點,坐下,吃了起來。
穆菊英走到馬響的房門口,耳朵貼著門聽了一會兒,小聲笑著說:“睡得倒沉。”
馬占水吃著早點,邊問穆蘭英房子租出去沒有?
穆蘭英說:“還沒。租房子,可不是想租出去,就能立刻租出去的。”
穆菊英接過話來:“你放心,房子租出去后,我就將租金轉(zhuǎn)到你的帳上。”
馬占水笑道:“我只是隨口一問,不是那個意思。”
穆蘭英盯著馬響的房門,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感覺,她說:“想想怎么睡到這個時候?”
她的滿臉狐疑,一下子使穆菊英和馬占水都警惕起來。三人幾乎是同時沖到了馬響的房門口。穆蘭英敲著門,先是低聲叫:“想想,想想,起床了。”接著加大了音量。
房間里悄無聲息。
馬占水說:“讓開,我來。”他用身體朝房門撞去,一下子沒撞開。穆家姐妹急得跳腳。馬占水后退兩步,猛沖過去,大力一撞,門應(yīng)聲而開。
馬響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哪里有人在睡覺?
三個長輩你看我,我看你,頓時傻了眼。
是穆菊英首先發(fā)現(xiàn)了壓在書桌上的一張紙條。紙條被小鬧鐘壓著。
穆菊英將紙條拿起來,只見上面寫著:叔叔,二姨,三姨,你們不必著急,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到外面散散心。過一段時間,我就回來。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你們不用找我,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們放心!
穆菊英咬著牙道:“想想啊,想想,你說得輕巧,你叫我們怎么放心!”
穆蘭英急得眼淚又掉了下來。
馬占水將雙手叉在腰間,重重地嘆了口氣,連聲道:“怎么辦,怎么辦,再過兩小時火車就要開了。”
穆菊英瞪了他一眼,想,這時候,還說什么開車不開車,趕緊找人去吧!
三個人于是分頭去找。汽車站一個,火車站一個,飛機場一個。穆菊英同時報了警。
按說當(dāng)今的監(jiān)控如此發(fā)達,一個人要想隱藏自己的蹤跡,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三個人遍尋無果之后,跑到公安局看監(jiān)控錄像,除了看到昨晚半夜時分,馬響背著一個雙肩包,走過星星咖啡館的門口之外,他們再也沒看到馬響的任何痕跡。馬響消失了。他們只知道,他昨晚就離家出走了。
三個人累得筋疲力盡。他們只好寄希望于馬響說的,他會打電話來。可是,三人心里都清楚,這個希望太渺茫了。馬響既然要走,就不會輕易地聯(lián)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