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了黃莉莉的暗中相助，再加上錢經理的賞識，很快，馬響在木器廠混得風生水起。他是設計部最年青、最沒有經驗的人，卻當上了副部長。正部長老趙是木器廠的老人，用他的話說就是，一輩子都奉獻給木器廠了。老趙自然沒把馬響放在眼里。有時候，部門開會，老趙視馬響如無物。既然老趙如此，底下的這幫技術員們也都不買馬響的帳。有時，馬響安排他們做件什么事，他們要么找理由拒絕，要么拖拖拉拉許久不完成。馬響有時真覺得，自己就是這個部門里的多余人。

臨近中秋節的時候，海上刮來了一股臺風。氣象部門將它命名為“玉兔”。一時間，整座城市的窗戶都關嚴實了。但這只“兔子”兇狠得很，它所到之處，一人粗的大樹也被連根拔起，電線桿子被吹倒，廣告牌從高處墜下。窗戶上的玻璃們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轟然碎裂了。

馬響正躺在宿舍床上看書，這時候接到了錢經理的電話。

錢經理在電話里直抱怨。馬響聽明白了，“玉兔”將錢經理家的窗戶吹開了，家里的東西被弄得一塌糊涂。他請馬響過去幫忙。

馬響答應一聲，立刻翻身下了床。

同在宿舍里的幾個伙伴，一齊向馬響投來了異樣的眼光。

大家都沒有做聲。

馬響笑道：“錢經理家遭了臺風，我過去幫幫忙。”

周勃道：“錢經理對你不錯，你是該去幫幫忙。”

韓信笑道：“順便見見那個傻妞。”

大家都笑了起來。

馬響的臉紅了紅，又不好說什么，便訕笑了一下，出去了。

錢經理家里果然一團糟。地板上洇著水，各樣家具、物品東倒西歪，沙發墊子被扯爛，蘋果、瓜子、糖果等吃的散的到處都是。一只長著奶黃色毛的寵物狗，被拴在樓梯的柱子上，見到馬響進來，狂吠不止。

一個穿戴很整潔、長相很漂亮的姑娘聞聲而出。她的皮膚白白的，一雙眼睛挺大，黑黑的頭發上燙了一些漂亮的卷兒，披散在肩上。乍一看，這個姑娘既漂亮又聰明，像位公主似的。但馬響很快看出，姑娘的眼神有些呆滯，她的笑容很純潔，也很異常。大概這位，就是錢經理的千金了。

姑娘臉上露出雀躍的神情，似乎非常高興馬響的到來。可是她不知道說什么。這時候，錢經理從一個柜子后走了出來。馬響很恭敬地叫了一聲：“錢經理！”緊接著，一個女人也從錢經理身后轉了出來。這位應該就是錢貝的母親了。

錢富和他的老婆，都是典型的南方人。兩人相貌都很普通，生的這個呆傻女兒卻漂亮的驚人。看來上帝實在是公平的。

錢富老婆很有禮貌地請馬響坐，并要去張羅茶。馬響瞥了一眼錢經理。看錢經理的樣子，卻是希望馬響立刻投入勞動。馬響便阻攔錢富老婆，說我不喝茶，還是先收拾屋子吧！

錢富老婆很高興，也就不張羅了。

馬響卷起袖子，順手扶起一張歪倒的椅子。

馬響看了看窗戶。風還在窗外怒號，玻璃窗關得緊緊的，并沒有破碎。馬響問：“是不是昨晚窗戶沒關好？”

錢經理有些支吾道：“還是大意了。窗戶關倒是關了，就是沒關嚴，風一來，就把它推開了。”

馬響聽見錢貝笑了一聲。

錢經理輕咤道：“貝貝，還愣著干啥，快幫忙扶東西。”

馬響已大致猜出，錢經理家的這場浩劫，大概和錢貝脫不了干系。

錢貝卻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馬響，嘻嘻地笑。

錢富老婆把女兒拉開，笑著說道：“我說給你聽，他叫馬響，是不是很喜歡他？”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笑看馬響一眼。

馬響心里一陣不舒服。

只聽錢貝很響亮地說道：“喜歡，喜歡。”她一連說了兩聲。

錢富老婆的眼睛里放出光來。錢富也笑著說：“喜歡就好，以后讓馬響常來咱們家吃飯，好不好？“

錢貝不回答，依舊傻傻地笑，并癡癡地盯著馬響看。

錢富老婆笑著，將女兒拉回她房間去了。

馬響手上做著事，心里十分擔心錢富問他，對錢貝的看法。好在錢富并沒有問。這之后，三人齊心協力地收拾屋子，沒再談論錢貝的事。

一直忙到夜幕降臨，錢富家才恢復了原貌。見收拾妥，馬響便要告辭。錢富老婆說：“辛苦了一天，哪能走？吃了飯再回去。”

錢富也說：“吃了飯再回去吧！”

馬響只好留了下來。

吃飯的地點就在小區外的一條街道上，一家小餐館。門店雖小，但很干凈雅致。

錢貝沒有跟來。錢富老婆說：“她睡了。”

三人圍坐在一張四方小桌子前。錢富將菜單推給馬響，馬響又推給錢富老婆。錢富老婆說:“你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以后，你就把我們家當成你的家，好不好？”

馬響表示感謝。看來，錢富一定跟他老婆說了許多關于馬響的事。看來，周勃的提醒不無道理。

馬響的心里，突然一陣苦澀。他舉目無親地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如果他斷然地拒絕了錢富，他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至少，他將不得不離開木器廠，丟掉這份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了這幾個月，馬響屢屢關注到那些來深圳討生活的年青人，他們和當初的自己一樣無助，或者處境更加可憐。許多學歷比他高很多的年青人，也找不到工作，而在街頭流浪。現在找工作，用人單位第一看的，就是學歷。像他這樣沒有什么學歷的人，能有現在的這個工作，實屬上蒼眷顧。他目前在木器廠的地位，也純屬錢經理的照顧。錢經理的目的昭然若揭，他又該如何去拒絕他呢？

如果錢貝不是一個傻姑娘，那這一切該是多么美好。此刻吃飯的這種氛圍是多么溫馨啊，錢富夫婦對馬響，真的就像在對待自己的親兒子。馬響當然感受得到這份情誼。然而，他們越是親切和殷勤，馬響就越是忐忑。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錢富老婆拿帶來的飯盒，裝了剩下的飯菜，說要帶回去給錢貝吃。

自這頓飯后，馬響覺得錢經理對自己是更加親近了。馬響已聽到了廠里的流言，內容當然是，他將成為錢經理的上門女婿。甚至有人當面和馬響開玩笑。人們的話語里，沒有絲毫的祝福意味，有的只是嘲諷。老趙本就不待見馬響，現在簡直就把馬響看成了一個吃軟飯的。

馬響不能辯駁。他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錢經理似乎很樂意這種局面的形成，他不焦不躁，只是對馬響更加關心和照顧。

有一次，錢富老婆還特意跑到木器廠來，給馬響送餃子。這一舉動，更是讓大伙兒認為，馬響成為錢經理的女婿，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新年將近，公司舉行部門領導茶話會。會議結束后，黃莉莉走到馬響面前，笑著說：“你今年過年，是到錢經理家過嗎？”她笑容燦爛，帶著一絲揶揄。

馬響突然惱道：“你也跟著瞎說！”

說完他自己也感到驚訝，為什么用這種口氣和黃莉莉說話呢？她是童總的人，高高在上。自己算個什么呢？

果然，黃莉莉有些惱怒的樣子。她收了笑容，道：“我不過是關心一下，你著個什么急！”

離開前她又說：“你不想去，錢富要你去，你敢不去嗎？”

她簡直是在挑釁。

馬響愣住了。是啊，錢富要他去家里吃年夜飯，他能拒絕嗎？話脫出口，卻是：“我說不去，就不去，誰還能把我綁著去！”

這話說的豪氣。馬響頗有一種豁出去的架式。

黃莉莉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去他家過除夕，也沒什么！”說完便離開了會議室。

馬響頹然坐在椅子上，心情壞到了極點。

在這一年的年度表彰會上，馬響獲得了多項榮譽，童年青親自給他頒發了證書和獎金。人們其實都看得到，馬響的確是工作十分認真的，他的這些獎勵，也確是他拼搏所得。可是因為和錢經理之間的微妙關系，馬響自身的奮斗，在人們眼中被弱化了。大家想的更多的是，馬響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為錢經理的照顧。

馬響心情郁悶。他將所得獎金全部拿出來，請宿舍的室友們吃飯。周勃等人高興壞了。一連幾天，大家都在狂歡。吃完飯，他們就去K歌，或者洗腳。在這種放縱中，馬響痛苦的心，得以稍稍緩解。

夜深人靜，馬響躺在床上，回憶往事，設想未來。有時一激動，他決定明天就離開木器廠。而當第二天上班后，他的想法又變了。目前他的工作，已踏上一帆風順的航道。老趙雖然不待見他，但馬響勤快，嘴巴又甜，老趙也不會故意去為難他。這老頭，為人還是很厚道的。至少他不像錢經理那樣，肚子里彎腸子多。馬響手頭的工作，也是駕輕就熟。除了錢貝的那點事，一切都令馬響滿意。

當然，更重要的是，當初找工作的那份痛苦，還深深刻在馬響心里。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再去嘗那種滋味了。

那就得過且過吧！

很快，這一年的日子，走到了盡頭。

錢富果然讓馬響去他家吃團年飯。馬響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已在心里做好了準備，如果錢富跟他提娶錢貝的事，他就說自己還小，要先立業，再成家。他想錢富也不會強逼他的，畢竟他的確沒到法定結婚年齡。

錢貝依然那么漂亮。歲月在這個呆傻姑娘身上沒有留下什么痕跡。過了年，她就三十一歲了，但看起來，她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子。

錢富老婆將家里布置得喜氣洋洋。客廳里掛著一盞大紅的燈籠，天花板還吊著一圈小燈籠。屋里的每一扇房門上都貼著燙金的倒“福”字，沙發的坐墊布套也換成了大紅色。

錢富說：“我一走進這屋里，就覺得喜慶。”

錢富老婆說：“今年我們的日子，一定紅紅火火。祝我們每個人都健康平安，順順利利。”

錢貝好像很喜歡這些紅色。她顯得很興奮，嘴巴里流涎的次數也增多了。每當這時候，錢富老婆就飛快地伸過一張紙巾去，將女兒的涎水擦凈，并快速地掃一眼馬響。

馬響裝作沒看見，心里卻一陣惡心。

馬響的這一年，就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