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終于結束了！

馬響記得高考的那天，天極其的悶熱，人坐在考場里，頭頂上方如懸著一個巨大的、熱氣騰騰的蒸籠蓋子，而且那蓋子可能隨時會掉下來。

馬響坐在這個大蒸籠里，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散發著熱量，渾身的熱氣被衣服捂著，跑不出去，便攪得馬響心煩意亂。

馬響絕望地想：我可能要完蛋了，我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他突然想起來，考場里是有空調的。沒錯！只可惜它們就像擺設一樣杵在那里。也是，這教室里幾十具熱氣騰騰的身體，還有幾十顆焦灼噴火的心，哪里是區區兩臺空調就能把溫度降下來的？

但是馬響還是感激地看了那空調一眼。想想這三年來的日子吧！教室里那幾臺老式的吊扇就算每天都把自己轉得暈過去，也不會有學子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這好歹是空調啊，還兩個，一頭一尾，就像空調旁站著的兩個監考官。

馬響把自己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那破電扇？三年的痛苦，就為著此時此刻，你有什么理由不專心致志？你對得起你自己嗎？

但，思維是個太過于調皮的孩子，他無法無天，不受管束。只過了三秒，馬響居然又開始思索起自己的名字來。

這名字是媽給取的。當年，爸種下了他，就回了部隊。媽整日想著爸。等到他把媽的肚子撐出了半圓形，媽就更想爸了。媽撫摸著他——準確的說是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一邊想爸，一邊跟他說話。說的什么，他當然記不清了。后來媽跟他說過，說她把對爸的想念全說給他聽了。

爸在部隊里，利用操練之余，把一本《新華字典》都翻爛了。他每找到一個，或想到一個滿意的名字，便將它記在一張專門的紙上。過了不知多少天，那張紙已寫滿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名字。爸不著急，他逐一審查、斟酌這些名字。女孩兒的名字突出一個“美”字，如什么雅，什么綺，什么絲，什么仙。男孩兒的名字突出一個“雄”字，如什么壯，什么強，什么鋼，什么天。

爸采取淘汰制，優中選優。且充分參考大眾智慧，他的一幫戰友都成了他的參謀。爸很得意，他和部隊首長一樣，也擁有了自己的智囊團，而且他的參謀比首長的還多。

當然，爸也充分體現了他對媽的尊重。他將最后剩下的四、五個名字工工整整謄寫好，準備與媽共同做出決定。

結果是，媽白了爸一眼，說道：“想那么多干嘛，就叫想。馬想。”

媽的口氣不容置疑。

爸看著手上的紙條，那是他幾個月來殫精竭慮的結果。不過，爸看著馬響那張粉嘟嘟的小臉，心里的失落頓時化作了喜悅，連連對媽說：“你做主！你做主！”

媽很得意為馬響取的這個“想”字。此字言簡意賅，既充分概括了媽懷胎十月對愛人的想念，讀來又瑯瑯上口，馬想，多好，爽利！

可是馬想不喜歡這個“想”字。上小學還沒什么。上初中之后，只要馬響一低頭作沉思狀，就有壞男生一臉嘻笑，道：“馬想又在想了，想什么呢？想美女嗎？”

馬響氣不打一處來。那個時候他還基本不知美女為何物，但也知道這句話是諷刺，是嘲笑。

再加上馬響同學雖然學習認真，奈何每次考試分數都不高。因此又有同學說：“別想了，想再多也沒有用啊！”令馬響羞愧不已。

這樣的事情鬧得多了，馬響不勝其煩。他對媽傾訴：“能不能給我改一個名字？”

媽說：“你這名字多好啊！這名字是有深刻內涵的呀！”

媽拒絕去派出所為馬響改名字。

馬響就自己改了。從此以后，他的每一本作業、每一張試卷的名字那一欄上，都寫著工整的“馬響”二字。馬響決定讓自己響亮起來。

機會隨之而至。在他有權利獲得正式身份證時，他將自己的名字定格為“馬響”。都說人的名字里含有某種冥冥中的天意，這話馬響信。自從他改了名字以后，他覺得自己的性格都變得活潑開朗了。他的學習成績也有了顯著的提高。他的身上似乎開始籠罩了光彩。

得知兒子私自改了名字，馬響媽很不滿意。馬響爸更是覺得失落，他在名字方面的心血完全付之東流。

一滴涎水“啪”的掉到了紙上，在試卷上砸出了一朵小水花。馬響以極快的速度截住了第二顆的掉落。他真是恨自己。名字改了有什么用？還不如叫回“馬想”，說不定還真能想出幾道題的答案來。

十年寒窗啊！準確點說，是十五年寒窗啊！看來，當代中國學子的命運比起“頭懸梁，錐刺骨”的古人來還要不堪。十五年的歲月啊，多么漫長！多么珍貴！人生最黃金的年華！全都交給了苦讀！

關鍵是，全都交給了苦讀，換來的，是這么個結果。

還讓不讓人活了？

讓不讓人活，還是在活。還是得活。還是得繼續考試。考完為止。馬響不能，也不敢，當逃兵。

爸曾經對他說，逃兵是這個世界上最慫的人！兒子，是刀，是槍，是火，是海，你都要勇敢面對！

爸說這話的時候，一臉凜然。馬響也一臉肅然。他很少看到爸這個樣子。這個樣子的爸，真像個男人！

馬響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臉，疼得他泛出了淚花。臉上一定紫了一塊。管不了了，提神要緊。一定要拼命。一定要像個男人。

還真的做出了幾道題。考題似乎顯得不那么難了。但是，唉！到此刻，馬響才真真切切地懊悔，平時要努力點就好了！老師說，功在平時。這話真是真理。

世上是沒有后悔藥吃的。

馬響堅持到了最后一秒。

離開考場，馬響的心情既慌亂又沉重。同學們從他身邊川流而過，大多數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那笑容那樣自信，就好像北大、清華的通知書已展開在他們面前。只有少數人和馬響一樣，面色凝重。馬響心里不無惡意地想，自信心不要太爆棚了，且讓你歡笑一時！

馬響遠遠看見了老媽那張焦灼的臉。就這兩天工夫，穆桂英陡然顯得老了許多。馬響要高考，她比馬響還緊張。為了不影響馬響的心情，她在馬響面前還得裝，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穆桂英說：“兒子，你盡力就行。”多的話，她一句也不敢說，生怕暴露了她緊張而又慌亂的心情。

馬占山倒是真的輕松。他也對馬響進行了考前交待，“兒子，你可要好好考，要努力，知道么？”說完了他就提著鳥籠子到公園遛鳥去了。

穆桂英臉上帶著笑，心里卻在罵，這個老東西，一點兒也不知道替兒子著急。

穆桂英的臉被陽光曬得發亮，滿臉汗津津的。馬響第一次注意到母親的臉，皮肉耷拉，身材也走了樣。馬響覺得鼻子有些酸。他長大了，而母親老了。

穆桂英鎖著眉，在一大群高矮差不多的學子中間搜尋著馬響。見到馬響，她的眼睛一亮，眉頭舒展開來，臉上就自然漾起了喜悅的笑。

母子倆上了出租車，往家的方向駛去。

馬占山在家附近的餐館里已定好了座位，正等著他們。

馬響先要好好吃頓飯，然后回家睡個好覺，再以飽滿的精神狀態迎接下午的考試。

在出租車上，穆桂英絕口不提考試的事。這讓馬響覺得母親真是不同于凡俗的女子，胸懷大度。

穆桂英只是滿臉笑容，偶爾摩挲一下馬響擱在座椅上的手。

馬響覺得心里真是溫暖。

出租車里開著空調，馬響渾身舒暢。可是司機卻不識時務地開了口，“剛出考場吧？”顯出他精明過度，對乘客熱情過分的模樣來。

“是啊。”穆桂英答應了一聲，仍是笑呵呵的。

“看樣子小伙子考得不錯！”司機帶著點調侃。

馬響靦腆地笑了一下，這笑容算是一種默認么？

到了餐館，馬占山像迎接客人一樣的迎了出來。這讓馬響感覺自己受到了無上的尊重。但同時，他也有些悲哀。父母如此把他當一回事，從另一個側面來講，是在告訴他，他已經長大了。可不，他馬上就要過十八歲的生日了。穆桂英以前就常對他說，“響響，過了十八歲，你就成年了，爸爸媽媽撫養你的義務就算是完成了。從此以后，你得靠自己奔了。”馬占山也曾說過，“馬響同學，等你到了十八歲，你就是大人了，就像小鷹離開老鷹一樣，你該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來了。”馬響每次聽了這種話，心里都老不開心。他想，你們怎么能是這么個態度呢？養兒子不能像完成任務一樣啊！但同時，他心里又有幾分自豪感，那就是，我是大人了，我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了。

一家三口圍桌而坐。穆桂英順手關上了包間的門。馬響看桌上的菜，全是自己愛吃的。他有些感動。再看父母臉上，一臉的笑容，一臉的期待，簡直是在討好他。他又覺得心中愧疚。我拿什么成績來報答你們喲，我的爹媽！

吃完飯，然后回家午睡。趁馬響去洗手間，穆桂英趕著開了空調，把馬響床上的被子鋪開，枕頭放好。馬響進來了，穆桂英說：“好好睡吧，不要擔心下午的考試。”便關上門，退了出去。

馬響卻睡不著，翻來覆去，耳朵里聽到穆桂英和馬占山在外間屋里輕輕的腳步聲。

馬響合上眼，努力地睡。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迷糊了過去。

可憐天下父母心！馬響下午坐在考場里想。這段時間以來，父母對自己，可說是有求必應，關懷備至。小心翼翼地和他相處著，生怕影響了他的考前情緒。一向說話聲音嚴厲的馬占山，變成了十分溫柔的一個人。而說話從來大聲大氣的穆桂英，那種可憐兮兮的樣，讓馬響忍不住想對她吼：“你正常點說話行不行？”

此刻，被擋在大鐵門之外的家長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相同的神情，那便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是，這么多考生，中國這么多人，能成龍成鳳的，又能有幾人？出類拔萃的，總是那極少數。大多數人的人生，必然要在碌碌無為中度過，必然要為了衣食住行，而艱苦奮斗一生。

馬響對自己的心態也頗感奇怪。在這種你死我活的場合里，他居然有閑心想這些。而且，他甚至會想到一首歌，那歌曲鏗鏘的節奏就在他的腦海中奏響著，一遍一遍，揮之不去。馬響苦笑，自己還真是天生擁有一副好心態。如果是在戰爭時期，他被敵人抓去了，臨刑之前，他的腦中，是否也會有這諸多閑散的念頭呢？

好吧，終于考完了。一切都結束了。是騾子是馬，聽天由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