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歌的廂房在院子的南邊,是與大夫人那處不遠的。陸安曉自小常給大夫人請安之后,偷摸摸的靠在陸安歌的墻根兒后頭,聽著陸安歌指揮陸旻恪和唐祈做這個做那個。陸安歌的聲音極是好聽的,尤其是那笑,陸安曉覺得像是百靈鳥的叫聲一樣。
而如今,大夫人走了,陸安歌亦是依著陸旻恪說的住去了別院,平添了幾分蕭瑟的同時,似乎再也回不去當日的熱鬧模樣兒。
陸安曉立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再推開門時,只見一挺拔的身影立在院子當中的樹下。那棵樹陸安曉記得是立在樹下的人和陸安歌一起種下的,陸安歌說這棵樹的名字就叫唐祈樹好了,跟唐祈一樣又矮又小,風一吹就不知道飄去哪兒了。
樹下的人順著看門聲轉頭看去,夜色中只看得清是一女子的模樣兒,一時怔忡:“是……安歌?”
陸安曉深吸了一口氣抬步上前:“這寒夜里,唐祈哥哥立在這處不冷嗎?”
唐祈看清了走到面前的人,半晌才不大確定的問道:“你……你是,安曉?”
“唐祈哥哥好。”陸安曉微微欠身。
唐祈當即笑了開來,朗聲道:“這丫頭,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沒幾日。”
“我聽說你跟著蘇敘先生學醫術去了。”
“是。”
唐祈撓了撓后腦勺問道:“都好?”
“好。”
“嗯,好就好。”
陸安曉忍著笑意,學他的樣子問道:“唐祈哥哥也好?”
“還好。”
“還好是好還是不好?”
“好。”
“嗯,好就好。”
唐祈一愣,隨即也跟著笑了出聲,轉而看了看陸安曉咕噥道:“怎么還跟小時候似的,總是笑啊笑的。嗯,不過好,笑,也好。”
“這個,給你的。”陸安曉將背后藏住的袋子遞了過去。
“是什么?”
“核桃酥,唐祈哥哥小時候最喜歡的。”
“你還記得啊……”唐祈接了過來。
“自然記得。”陸安曉點了點頭:“唐祈哥哥那會子每次到陸家來玩,總要帶好些的核桃酥來。有一回二姐姐就煩了,說唐祈你怎么總帶核桃酥來呢。唐祈哥哥就說,這是世上最好吃的點心,安歌你不是喜歡吃點心嗎,都是給你的。”
唐祈聽到陸安歌的名字,明顯動作一頓,隨即方才緩緩的將核桃酥送了一口進嘴,淡淡道:“她不喜歡吃核桃酥的,說是油大,吃了要胖成球,問我是不是想要讓她丑的沒人娶,居心叵測。”
“好吃嗎?”
“好吃,不過好像味道跟別處的不大一樣。”
“我摻了些芝麻進去,味道要比其他地方賣的香一些。”
“這核桃酥是你做的?”
“嗯。”
“當真是長大了,知道孝敬哥哥了。”唐祈笑嘻嘻的說著,面色一凝,轉而詫異的看向陸安曉:“安曉,是你叫我過來的?”
“我只是想著,若是不搬出我二姐姐的名頭,唐祈哥哥怕是不見的。”
“怎么可能。”唐祈瞪了陸安曉一眼:“死丫頭,你這話怎么說的。就憑著咱們自小的情誼,你若回來了不告訴我,我才是要生氣的。”
“只是唐祈哥哥方才,瞧著好像是失望的樣子。”陸安曉眨了眨眼。
“不是對你失望。”唐祈蹙了眉頭:“是對我自己失望。”
“是嗎?”
“安曉,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嗎?有的時候我做夢總會夢到。夢到我們在一塊兒打陀螺,捉蝴蝶,還有上樹去掏鳥蛋。想想我們那會兒當真是清閑,怎么每天有那么多功夫闖禍惹事兒呢。安歌總是前頭沖上去的那個,文恪哥總是后頭拉著安歌的那個。我吧,就是他們說哪兒我就打哪兒,一丁點都不帶含糊的那個。后來,還有傅家小子。你別看他總是冷冰冰的樣子,可每次說話做事都是一針見血的。有他在,我們得少被罰了好幾回。”唐祈自顧自的笑了開來,故作老練的拍了拍陸安曉的肩膀:“至于你呢,那會子總是跟在后頭,不言不語的,就杵在那兒看我們玩。不過好像……每次出了事兒被罰,也是有你的。你別說,你還挺冤的。”
陸安曉也跟著笑了開來:“原來唐祈哥哥還記得我。”
“怎么會不記得。你忘啦?餓肚子那回,我還給你分了我的小半個饅頭呢,還是安歌帶的呢,對吧?”
“是,饅頭上面還有臟呢。唐祈哥哥把臟了的撕了自己吃了,把干凈的給我,弄的我還不大好意思,推脫著說不要。可唐祈哥哥說,男孩子,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可不是呢,要不是我,你哪里能有吃的。不過……你與安歌不同,好像不大愛說話,但總是笑瞇瞇的。一問你什么,或是與你言語,你就笑。我記得,那會子你瘦瘦的,但是每次一笑,眼睛彎彎的像是月牙兒似的。”唐祈目色略暗淡了些:“安曉,這些東西我都記得,而且記的特別清楚。可是他們……怎么都不記得了。”
“他們啊……”陸安曉并不問話,只是挑眉道:“許是忘性大了吧。我師傅說的,人愈發年歲大了,拿著罐子找罐子的事兒也是尋常的。”
“或許是。”唐祈仰著頭,面上又男子的剛毅,卻是委屈的口氣:“所以安曉,我一丁點都不喜歡長大。長大了,好像兄弟就不是兄弟了,朋友也不是朋友了。”
“唐祈哥哥,這個,是我師傅走的時候留下的。”陸安曉從袖口拿出那日蘇敘說話間塞進她袖口的信,輕聲道:“師傅在信上讓我轉告唐祈哥哥,等。”
“等?”唐祈本能的接過信攥在手中。
“是。我師傅還說,能將自己心愛的東西拱手,該是男子極大的氣節。”
唐祈聞言,當下眼中一亮,轉而又是黯然:“安曉,她不愿意再見到我了。她說,她自始至終想要在一起的人是傅臨遠,并非是我。”
“我師傅常說他身上沒銀錢了,可是我知道,他在院子的池塘里頭沉了一只小甕,里頭有好些。先前是在門前的老樹根底下。”陸安曉背著手忍不住彎了眉眼:“可是我還是相信我師傅,相信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窮得叮當響。”
“安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唐祈哥哥,你知道嗎?后來我師傅用那些錢,給我買了一件很漂亮的衣裳,他說女孩子要學著打扮一些,不能總是邋邋遢遢的。”陸安曉頓了頓正色道:“所以我若是唐祈哥哥,我情愿相信那個當年有一個饅頭也攤開了平均分了四份兒的陸安歌,也有苦衷。”
“可若是沒有呢……”
“沒有我也愿意相信。至少,我心安,管旁人做什么?”
三日后的深夜,陸府門前騎馬來了一小廝裝扮的人,急促的叩門聲后,便由守門的小廝直接帶往陸旻恪的住處。陸旻恪被陸安曉拉著下圍棋,直至方才剛剛睡下,卻還是在得知來人的當下起身披衣。聽完回話,連件披風都穿不及便要出門。
“這么晚,大哥哥匆匆忙忙是往哪里去?”陸安曉立在門邊,身上穿戴整齊,連手上的暖爐都是新換的。
“我有些急事兒。”
“再急的事情,好歹加件厚的。夜里,涼。”陸安曉悠悠開口。
陸旻恪腦中一團亂麻,半點解釋的功夫都沒有,本能的推開陸安曉啞聲道:“我……我來不及了。三妹妹還是早些歇息。”
“我哪里能睡得著呢。”陸安曉不疾不徐的打斷:“方才咱們那棋,我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越想越睡不著覺。所以我索性起來,翻了半晌的棋譜,約莫還當真摸出些門道來。大哥哥,要不然咱們再來一局?你也好教教我,不能總叫我輸不是。”
“明日吧,明日我一定好好教你。”陸旻恪側首沖著一旁的小廝使了個眼色:“三妹妹,我今兒是真有事兒,先走了。”
陸安曉看著陸旻恪的背影,一字一頓:“是二姐姐那邊出事兒了嗎?”
“你怎么知道的……”陸旻恪定了步子。
“方才不確定,現下當真知道了。”陸安曉目色沉沉:“我有法子,能救二姐姐。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見我師傅。”
“我……我并不知道你師傅在哪兒。”
“大哥哥這話當真?”陸安曉微微一笑,轉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耽誤大哥哥的功夫了。夜里天冷,大哥哥路上慢走。”
“你等等!”陸旻恪咬牙,終是忍不住叫住了陸安曉。
“大哥哥還有事兒?”
“你是真的能救安歌?”
“我若是大哥哥,哪怕面前的人說的是假話,抑或是從未說過真話,那我也試上一試。否則,我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陸旻恪沉默良久,終是轉頭失笑:“你師傅說的當真沒錯。”
“哦?我師傅說什么了?”陸安曉抬眼。
“你師傅說,我這徒弟瞧著很是個溫吞不言語的樣子,可骨子里最是個固執的。你們想騙她,那很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