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田健一教授今年五十六歲了，他掬了一把清水洗臉，抬頭看到鏡子里面一張清瘦蒼老的面孔。

原本他不是這樣的。

盡管已經逐漸步入老年階層，巖田教授由于一向注重保養身體，每天都過著規律的生活，再加上各式各樣的保健品，他看起來比社會上奔波忙碌的社畜要精神爽利得多，臉色紅潤，皮膚光滑，沒有皺紋，根本不像一個老人。

如今他卻迅速衰老下來，憔悴到判若兩人。

時間是最無情的規則，無論你施展怎樣的手段，它仍然毫不停頓地帶走你的青春，臉上的定妝可以固執地延長，妝容下面卻不可避免地腐朽，生命到后來變成一只精致的瓷器，表面裝飾著旖旎花紋，本質還是一碰就碎。

巖田健一眼神里流露出一些留戀，這段時間以來心力急劇消耗，讓他時時生出力不從心的感覺，他終于無可奈何地承認，他老了，已經不再年輕。

這個時候，門鈴“叮——咚”一聲響起。

他立刻用干燥毛巾擦拭了臉上的水珠，將頭發梳理整齊，轉換方位照了幾下鏡子，確保自己的形象良好，這才放心走出衛生間，快步經過客廳，擰轉把手，打開房門。

“啊，宮本桑，你這么早就來了嗎？”

巖田健一見到來人微微吃驚，連忙招呼著要將人引入房間。

“巖田桑，不用這么客氣。”

宮本正卻婉拒了他的好意，直接開門見山道：“我來是為了傳達上頭的指令。”

巖田健一眼神一喜，他期盼道：“怎么樣？政府終于要采取行動了嗎？”

“這個……”

宮本正有些不敢注視這個老教授的雙眼，他稍一低頭，悶聲說道：“市長仍然在與各方積極討論對策，目前還未能提出一個完美的方案。”

巖田健一大失所望，憤懣且抱怨道：“完美的方案不存在的，我們沒辦法在考慮完所有情況后才展開行動。官員們看不到嗎？民眾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需要立刻得到救援！”

宮本正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何嘗不知道老教授說的情況，只是他一個小小的警部，在床主市的上層領導班子面前根本沒有任何話語權，現在更是淪落到成為一個傳遞聲音的跑腿。

他強打精神，壓下心中的苦悶，勸解老教授道：“巖田桑，這一切正需要你的努力。市長將要召開全面聽證會，邀請你成為主講人，你準備一下，我們馬上出發吧。”

巖田健一關上房門，搖了搖頭，“這樣的會議我已經參加了不少次了，只是再一次重復我已經過時的發現，沒有好準備的，走吧。”

宮本正苦笑一下，沒有接話，連忙伸手走到老教授前面，為他引路。

巖田健一絲毫不介意被帶到什么地方去，他聽從安排，熟練站到講臺上面，見到下面一群正襟危坐的人，他知道接下來的說話，會引起一片討論。

討論、討論、再討論……

無休無止。

無盡輪回。

巖田健一的眼神逐漸放空，嘴巴張合，機械般復述他在寶石公主號上的發現。

“這一切都要從一個死掉又重新站起的尸體說起……”

第一次這樣講話的時候，他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正教授，現在再一次講話，只是一個勉強維持體面的糟老頭子罷了。

他一次一次地產生期望，又一次一次被現實打擊，現在早已經心灰意冷了，對底下這些拖沓的官員再沒有半分不切實際的希冀。

年輕的時候，他在大學的一個假期，選擇到宗主國旅行，當時他在一本地攤文學上見到一句評價日本人的短語，“日本人有小禮而無大義”，年輕的巖田健一意氣風發，自然受不了這等詆毀，認為這是一種可恥的污蔑，憤憤然中斷了旅行的后續計劃，直接回國。

現在年過半百，也算混到了一個受人尊敬的身份，見識過社會的方方面面，他本該有底氣地駁斥當初的評語，真相卻是那短短的評語像是一根毒刺般扎在他的心臟上，從他的血液中吸取營養，茁壯成長，逐漸長成一顆劇毒的參天大樹，樹根向下蔓延，樹冠遮天蔽日，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面，擴散出一天比一天濃郁的陰影。

終于，在這次席卷全球的災難面前，明明他已經提前預警，床主市一眾官員卻非常無能地完全沒有制定處任何有效措施，在災難發生后，唯一頒布的命令就是指使警方切斷大橋交通，決不允許城西的家伙們涌來城東。

巖田健一精神世界里的劇毒巨樹再一次猛烈生長，直到刺破天際，導致整個精神世界轟然碎裂——他不得不承認，在三十多年前一個地攤文物上見到的一句評語，竟然一針見血地寫出了日本人的民族性。

老教授自此日漸萎靡。

他的一番講話完畢，臺下立刻有人詢問道：“巖田桑，針對當前的狀況，你有什么建議嗎？”

巖田健一一臉的生無可戀：“早就說應該要建立隔離帶了，有人聽嗎？”

老教授先前報告他對死體的發現時，臺下面各級官員均是沉穩無比，到他講出這句話，他們不約而同地皺了一下眉頭。

會議的主持人慌神了一下，連忙打斷了巖田健一的話，言辭懇切道：“抱歉，巖田桑，您還是稍微注意一下敬語~您是說‘應當建立隔離帶，進行部分救援為好’吧？”

“沒錯，應當進行部分救援，我早已如此申明。劃分隔離帶，視情況派出人手進行救援，建立安全區，不這樣做好，市民無法脫離危險。”巖田健一吸了口氣，微微一個鞠躬，“抱歉，剛才用簡語了。”

主持人連忙救場道：“沒有沒有，您從早到晚要為大家作報告，一定是累了，請您到下面稍作休息，我們現在進入下一個流程。”

巖田健一再次鞠躬，“真對不起大家。”

隨后他被人引走，并沒有真的留在會場里面休息，宮本正來到他面前，準備送他回家。

上了車，宮本正調整了一下后視鏡的位置，他透過后視鏡看到后座巖田健一疲憊的臉容，不由得真心實意道：“巖田教授，你辛苦了。”

“我沒有覺得辛苦，只是覺得很憤怒，我們早就應該行動起來的，為什么沒有行動呢？”

老教授低沉的聲音在車內回響。

宮本正安慰道：“市長已經召開全面聽證會，總會拿出一個方案來吧？”

“沒用的，這種會議只是給所有人一個盡責的場所，真有心思要推動什么東西，大人物們在暗地里就談好了。”

巖田健一倚靠在座位上閉合雙眼，語氣帶著沉重的悲涼道：“只是，我現在才明白，原來官員盡責跟人民獲救，竟然可以是兩回事。”

……

老教授回到自己的家中，泡了一杯茶，茶冷，夜深，他等到了消息。

會議無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