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暑熱即將褪去的時候,也就意味著秋天快要來了。秋收冬藏,然而最是夏天的末尾,自古都是圍獵的好時節,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獵場在山下面被河道沖積而成的平原,現在正是豐收的季節,獵物也都跑了出來。
我既不會騎馬,也看不懂什么,就在中間的一個小亭子里坐著看風景。王孫貴族的子弟來了不少,英姿颯爽,看上去一個個都是國之棟梁,沒想到我再見到趙奕還是在這里,只可惜趙斐沒來。
遠處的青山被襯作山水畫的隱逸,飛馳的駿馬和馬上神采飛揚的人才是主題。我雖然不懂騎射,但最起碼還是能看得懂的,遠處隱隱傳來聲音,是江遙一直處于上風。
他是個年少的皇帝,自然在各種事情上不好被同齡的皇子們比下去,別人也不敢比,不過別人有沒有故意放水是一回事,江遙有沒有實力力壓群雄又是一回事,畢竟當年平定西部十九州,也不是別人的謠傳。
江遙是個在各種方面都不輸給玉璟的人,一樣的出類拔萃、一樣的風姿卓越,他在愛慕他的人心中想必也是無可替代的存在,單是看著他就覺得世上萬物都在燁燁生輝。
如果江遙冊封的皇后是自己愛的人,想必也是一段世間少有的佳話,帝后恩愛,共同創造著這個國家的繁榮強盛,為子孫后代謀千世、萬世之福,能與他共勞案牘,也能與他花前月下。
正午的陽光有些過于熱烈,我坐著不動,身上也出了一層細密的汗,身邊的茶水喝了一壺,仍是不解渴、不解熱。
真不知道那些騎著馬的人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侍從們撿回來的獵物都仔仔細細的分類,哪個是誰的,都要清楚的做好標記。我看那群人走的也有些遠了,眼睛里找不到可以賞觀的點,拉著長云去看那些獵物。
這里本來就是皇家私人的狩獵場地,自然也豢養著很多獵物以供打獵,如果真的是塞北那樣的天然平原,只怕現在他們都還沒有發現一只獵物,更別說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能有這么多的收獲了。
箭矢的箭頭都狠狠的刺在了獵物的皮肉里,翻出來的血肉還在往外冒著血,大部分的獵物都沒有死,躺在案上被當做勝利品,無力地抽搐著。
我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對,只是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有些不忍心,接著又忍不住嘲笑自己——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呢?生命本來就是依靠吞噬其他生命而活著的,世間再尋常不過的道理罷了。
下午江遙他們要到靠近山丘的一邊,四周高低起伏,眼前能夠看到的視野不超過百米,據說是圈養鹿的領地。
雖然沒有什么參與感,但看看風景也還是不錯的,我四周望了一下,雖然這里只是平原到山地的過渡地帶,四周卻是極好隱蔽的場所,指不定翻過哪座不高的山丘就能看到什么樣的景象,還蠻讓人驚奇的。
容易隱蔽的地段,自然也要防著有人圖謀不軌,我身邊的護衛比上午多了一倍不止,周圍能看到的全是人,也唯有抬頭能夠看到的一片天空是寧靜的了。
長云見我有些無聊,道:“之前先帝在這里也遭受到過奸人暗害,好在有驚無險,多一重防護總是好的。”
道理都是他們的,我能說什么呀,在這里被團團圍著,還不如回宮里來的自在,至少不會天天有這么多只眼睛盯著我。
趙奕他們回來的時候,我正百無聊賴的玩著衣服上的流蘇,他們是外臣,與我當然要有一定的距離,但總歸不是很遠,隱隱聽到了他們的講話。
好像是說江遙騎馬跑得太快,他們沒有跟上,幾個人合力才獵到了一直小鹿,橫豎也找不到人,索性就先回來了。
說著,趙奕有意無意往我這邊看了一眼,與我的目光對視了片刻,我稍稍把注意力轉移過去,他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聽說人總會有這種錯覺,要么是覺得有人喊你的名字,要么是有人在看你。
我以前總小瞧了趙奕,當我看到他在眾人之中如魚得水、應付自如的模樣,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外表看起來那般的浪蕩,雖然很多事情都被趙斐大包大攬下來,但是親情的血緣是融在骨子里的,難保趙奕不會想著要為趙斐建功立業。
山丘那邊出了亂子的時候,我是看見了的,遠遠地只見黃沙彌漫,亂糟糟的遮掩著里面的混亂。
“有刺客,護駕!”侍衛長的聲音劃破了周遭的輕松氛圍,緊張的氣氛瞬間傳播開來。
一聲令下,我被侍衛們團團圍住,倒是一旁稍作休息的年輕人個個劍拔弩張,恨不得立刻提著劍奔赴到前線,將趁機作亂的宵小之輩一網打盡。
趙奕他們站了起來,不敢輕舉妄動,又在擔心江遙那邊的情況,只恨自己沒有張一雙翅膀好及時趕過去支援。
“嗖——”
一支冷箭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冒了出來,堪堪落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劇烈的顫抖了一下,腦子“嗡”的一聲變成了空白。
那支箭的余威還在我的腦子里顫抖,入土半截的箭身叫囂著此人的威力。
我往后縮了兩步,周圍都是一個個比我還要緊張的侍衛,他們根本沒有發現這支箭是從哪里飛過來的,也不知道下一支箭會不會打中他們。
盡管這些侍衛都是賭上了性命來保護我的,但處在被保護的中心的我還是覺得孤立無援,手無寸鐵可以用來攻擊,身無寸甲可以用來防御。
如果那支箭再往前半尺,一定會穿破我的身體,就像穿過一張紙一樣毫不費力。
江遙不在,周圍的人根本不敢擅作主張去指揮侍衛們做什么舉動,對面的人也沒有停下攻擊,沒有沖著其他人,每一支箭都是沖著我來的,每一份威力都想要一擊帶走我的生命。
我前面的侍衛已經有人不幸被擊中了,隨著一聲痛呼倒地,顫抖的雙手捂著刺在身體里的箭無力地掙扎著,他其實沒必要死的,但我沒有勇氣從別人的身后跑出來獨自面對這一切,我現在的雙腿都在不停的顫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中箭的人是我會怎么樣。
眼看著箭的頻率越來越高,山那邊的混亂也有逐漸往我這邊蔓延的趨勢。
我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箭矢根本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冒出來的,一會兒在前面,一會兒就到了后面,我就是這一片開闊視野中的靶子,眼前也沒有可以保護我的壁壘。
只有長云用身體護著我,握著我的手讓我不要害怕。
就算我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長云也會成為我在最后的屏障。
不知道弓箭手究竟是什么心思,一點點的用未知的恐懼消磨著我的內心,下一支箭,倒下的人會不會就是我了?
我雙手抱著頭,盡量將自己蜷縮在一起,我沒有直面這些危險的勇氣,也沒有自保的能力。
那些箭將我前面的人逐一打落,漸漸地,我開始暴露在可以被攻擊到的范圍內,夏末的風一點都不涼,我身上卻出了一層冷汗,如果可以的話,我不介意直面而來的痛苦,我害怕的是未知,在我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突然來了一下,我覺得自己可能無法承受。
侍衛長帶著人馬趕去江遙那邊了,我們這邊的人本來就不多,加上還有一眾的王孫貴族需要保護,根本無暇再撥出來一部分人填補到我這里來。
我的思緒也在這中間飛快的轉著,但是絲毫沒有用處,我根本想不起來任何一種安全可靠的能夠讓自己脫困的方法。
眼睛不自覺的在一眾人身上掠過,他們此刻的表情最為真實,有的劍拔弩張,有的義憤填膺,有的鎮定自若,有的慌張不已,雖然目前還沒有一支箭是沖著他們過去的。
我不覺得這些突然出現的刺客真的只是刺客而已,肯定和在座的某位有著密切的聯系,不然的話誰能這么清楚的知道江遙的行程和舉動,提前在這里設下埋伏。
目前的情形是非常不利的敵暗我明,如此長久的消耗下去肯定是我們吃虧,可是山丘地帶不像平原那么行動自如,一而再、再而三的局促下,難免不會出什么亂子。
只要有一刻的失了方寸,只要有一瞬間的機會,這些人就會狠狠地抓住不放,刺殺皇帝本來就是死罪一條,冒著必死的決心,當然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察言觀色的本事一向不到位,單單從他們的表現上,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至少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來的是得意,即便是心里很開心,也要稍微做些掩飾才是,哪兒就能那么隨意的被我看出來了。
我的目光和趙奕有那么一瞬間的對視,他的眼神和別人的都不一樣,我不明白趙奕為什么會如此的焦急,甚至看著我還有幾分的憂慮。
我知道趙奕是擔心我,畢竟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趙奕曾經跟我有過交集,不管是為了什么,至少我和他還有一起長大的交情。
雖然這些情況終究繞不過一個玉璟。
趙奕是突然沖過來的,毫不顧忌自己的身份和一直不斷的箭矢,在周圍的人的注視下來到了我身邊。
“與其在這里等死,還不如試一試躲避起來,四周雖然沒有什么可以藏身的,但總比在這一動不動的等死要好。”趙奕看著我,言辭懇切的說著。
“趙奕,你干什么!”一旁的人顯然對趙奕逾矩的行為非常不滿,在他們看來,我在人群中才是被保護的安全之地。
趙奕沒有理會眾人的不滿和質疑,向我伸出了手,他的目光一直看著周圍,似乎在尋找可以突破的契機。
可是他的表情上還有那么一絲博弈的成分,心里握著一把我不知道的底牌,料定了對方的人不會輕易對他出手——畢竟這些危險從來沒有伸向過皇室以外的人,或許出于立場、或許出于顧忌。
趙奕會如此堅定的相信我會伸出手,接受他的幫助,大概也是基于我們對彼此的熟悉。對于這份熟悉,我也投之以百分之百的信任。
即便長云在我身邊,即便在我前面還有這么多人愿意為我出生入死,但是安全感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內心的一方安定。
趙奕一手拉著我,一手提著劍,他不知道刺客究竟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哪個方向會有箭再次毫無防備的射過來。
對面的人不知道究竟身處哪個位置,甚至不知道有幾個人,寥寥無幾的信息帶來的都是潛在的未知的危險。趙奕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至少從他并不是那么堅定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些許糾結和動搖。
或許在他沖過來之前,自己也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心里糾結,趙奕的言行舉止必須要顧及到很多東西,其中就有他的家族身世。趙奕不是一個喜歡出風頭的人,相反,在很多場合他都展現出差強人意的一面,在諸多優秀的世家子弟中一點也不顯眼。
大概這就是趙斐希望趙奕做到的,不爭不搶、不出眾、不落后的中庸之道,不愿一生大富大貴、位極人臣,只愿一生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趙奕的這番舉動,無論結果怎么樣,他都從以往的形象里跳出來了,成功救下了我,少不了得到一眾人的認可,如果我受傷或者遭遇不測,用心不良的人也會緊緊抓住這一點,將趙氏陷入不義之地。
不管怎么樣,他能夠拋卻這些層層的顧慮,只是切實的依照自己的意愿救我,我內心是非常感激的。
前面沒有眾人的防護,刺客們便也更加肆無忌憚,還好趙奕的反應夠快,箭矢落在我的身側,光是聲音就讓人不寒而栗。
那支箭直面的沖我們過來的時候,我真切的聽到了箭矢刺破空氣的聲音,趙奕的動作極為迅速,劍刃上的光一閃,箭身被劍打到,堪堪躲了過去。
趙奕的手在顫抖,直直的接下這支箭的威力,根本不是輕而易舉能夠做到的。
第二支箭如影而至,根本不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即便是趙奕能夠接下第一支,但絕對也沒有能力反應過來接著這第二支。
但第二支箭沒有碰到我,就被另一支追來的箭打斷了,箭法又穩又準,在我眼前,如天降的神兵利器,救我于危難之中。
好凌厲的箭法!即便是命懸一線,我還是忍不住發出了感慨。我看了一眼趙奕,趙奕也看著我,眼神里明顯是毫不加掩飾的慌亂和震驚,他有話想對我說,幾乎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我不知道趙奕這一系列的變化究竟是因為什么,隨即又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我心里攀升,亂糟糟的,極度的不安。
趙奕有堵的成分,但顯然他賭對了。
我當時只以為,刺客的目的顯然不是我這么一個懦弱無能的皇后,而是江遙,我處在人群中間,很容易讓刺客誤以為我就是江遙,當他們發現自己找錯人了,自然不愿意在我身上再浪費時間和精力,畢竟突然制造的慌亂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他們要在江遙這邊還沒能完全做好防備的時候完成自己的目的。
趙奕心里卻盤算著別的心思,他不告訴我,我自然無從得知。
趙奕吩咐身邊的人準備馬車,一邊帶我到可以遮掩的地方暫時躲避。
我在侍從的攙扶下上了馬車,趙奕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突然喊了一句:“皇后娘娘……”
我不明所以的看著他,他又訕訕的一笑,眼睛里有些許的遲疑:“沒什么,娘娘注意安全。”
我點點頭,隨即朝著山丘的方向看了一眼,四周再沒有冷箭射過來,也再沒有任何動靜,我不覺得他們有膽量殺掉一個皇帝,即便是殺了作為皇后的我有什么不妥,那么為什么他們會收手呢?甚至還有人阻止了那支足以可以要了我的命的冷箭,救了我。
為了防止有追兵,趙奕讓人準備了兩輛馬車,一個里面坐著我,一個里面坐著長云。
就算是真的有人想對我出手,趙奕這樣安排,至少將一半的風險分擔了出去。
馬車飛快地在路上奔馳,我在里面晃的不行,雙手抓著欄桿才沒讓自己摔得七葷八素。馬車突然停下來的時候,我重心不穩狠狠地跌在馬車上,還好有簾子擋著,沒有人看見我如此狼狽的模樣。
我待馬車停穩,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扶了扶頭上歪歪扭扭的珠釵,好讓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失態。
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情況,但從周圍的人都沒有激烈的反應來看,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
聽到有人說了一句“皇后娘娘在后面的馬車”,我眼前的帷簾就被人掀開,伸進來的手白皙好看,從手背往下有一道淺淺的疤,我知道,是江遙。
江遙并沒有露臉,那只手也只是撩開了帷簾一下,又退了出去。
“你做得很好,趙奕。”江遙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自持,讓人聽不出來他里面究竟藏著什么樣的心思。
“是。”趙奕干凈利落的答道,沒有推辭夸獎,此刻他便是出眾的,站在所有人渴望的位置上。
江遙從來不是一個會因為懼怕而退縮的人,相反,越是用這種暴力的手段想要逼迫他屈服,他就越會直面的對待這些危險,毫不膽怯。
江遙現在能夠出現在這里,想必沒有受傷,不然這個亂子肯定不會輕易收場。
可我到底沒有親眼見到江遙,只是單純的以為他出現了,他便是安全的,我根本沒有關心過他,如果當時我能自己主動一點,哪怕我只是從馬車上掀起帷簾往外看一眼,我必定不會如此的心安理得,享受著他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