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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完整的中國經驗:多元一體的夷夏陰陽互動

斷裂與分化大概是文明發展的常態,連續的“廣土眾民”的中國,不符合文明發展的一般規律。中國何以會背離常態,能夠成為連續的“廣土眾民”的中國呢?這一問題,我們姑且稱之為“中國之謎”。我們從西方引入的一些現成概念和理論,在回答這個問題上顯得缺乏說服力。我們希望從本土經驗中來尋求答案,尋求更有解釋力的說法。我們認為中國連續性的“廣土眾民”,在很大程度上與天下觀念的兼容性,以及實踐中的“彈性”密切相關,這是一套獨特的中國經驗。[1]

古代中國從狹義上講是指華夏世界,廣義上是指包含夷夏二維的天下。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的中國,其疆域與族群和廣義的中國聯系更密切。我們這里討論的是其廣義,而不少關于古代中國的表述中,中國與天下確實也是等同的。天下不是簡單的“夷狄向慕,萬國來朝”,這種以華夏為中心的表述確實是天下觀念的一個重要層面,但不是唯一層面,天下觀念具有豐富的維度和層次。這些層次中有些是觀念層面的,有些是實踐層面的,更多是介于二者之間的;同時,天下的維度里面不僅包含華夏的表達,也兼容“夷狄”維度的表達。這就是說,這種兼容表現從夷狄的角度看,天下同樣被接受,同樣有說服力,同樣在實踐中有效。不同維度、層次的表達與實踐中的認同共同構成了關于天下的完整的中國經驗。

從觀念上講,對于夷夏關系,中國人用自己的概念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夷夏如陰陽,“中國之有夷狄,如晝之有夜,陽之有陰”[2]。這是中國人獨特的思維,這不是一種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陰陽的微妙之處是既對立又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生共存,處于永恒的對峙與互動的運動中,也就是一種虛虛實實的“勢”。陰陽永遠不可能消滅其中一方,夷夏同樣是這樣,中國也是這種夷夏之間對立、互動、互融的“勢”的產物。夷夏二維,缺少任何一方,都不能稱其為中國。理解中國的關鍵就是要從這種雙向、動態的“勢”去把握。對比西方,羅馬人眼里文明與野蠻是黑白分明的對立,不是文明戰勝野蠻,就是野蠻消滅文明,二者界限分明,剛性對立,沒有中間狀態。羅馬人沒有給蠻族留下生存空間,即使容忍蠻族的存在,也是因為確實暫時還沒有力量消滅他們。同樣,蠻族對羅馬人也一樣。一方對另一方的征服就是文明斷裂,其結果就是所謂“黑暗時代”。

夷夏如陰陽,相互依存。即使從一向尊大的華夏角度,其實也曲折地認同“夷狄”一維的存在合法性,“夷狄自有盛衰,未必與中國盛衰相當”[3],此所謂“夷情”叛服不常,不系中國之盛衰。在這種表述中,夷狄是另一個系統,他們有自己的天命,自有興衰規律,和華夏盛衰關系不大。這雖然主要是為王朝邊患開脫,認為其無損盛世。但夷人自有法度、夷狄自有興衰,這樣的表述本身就隱含了夷夏二元甚至多元并存,以及夷狄那一套道理的合法性,承認他們自成系統。這種觀念和王朝盛世必須聲教遠被,四夷賓服的“強表達”已經有不同。華夏世界有一套關于天下四夷的“弱表達”,在這種表達中,四夷這一維的主體性無意間被關注:曾布在宋神宗熙寧年間,見朝廷欲滅交趾,他認為,“交人雖海隅尺寸之地,然有國百年,興衰存亡,必亦自有天數,豈人力所能必?”[4]曾布是想說明交趾這樣的小國存亡自有其規律,不是朝廷一廂情愿就可以實現征服的,更何況西夏這樣的強敵。宋初張知白就曾說:“夫戎狄者,亦天地之一氣耳。”[5]元符二年(1099),章楶也在討論對西夏邊防時說,“臣聞夷狄,天之一氣,從古無滅絕之理”,所以“使中國形勢常強,四夷不敢侵侮,乃是治安之策”,而不在于出兵深入。[6]宋朝士大夫一般承認夷狄一維的合法性,能夠理解夷狄自有其天命的道理,他們更熟悉這種“弱表達”。所以,用陰陽來比喻夷夏關系最貼切,古人雖認為陰不好,但也知道陰陽相依而成,陽永遠不可能消除陰,就如夷狄是天之一氣,沒有滅絕的道理。從漢到宋,這種觀念基本是儒家的共識,“蠻夷習俗雖殊于禮義之國,然其欲避害就利,愛親戚,畏死亡,一也”[7],“蠻夷之俗不知禮法,與中國誠不同;若其戀父母骨肉,保惜山林、土田、資產,愛生而懼死,其情一”[8],邊患多為邊吏不法侵擾、邀功生事導致的事端。夷夏之間風俗有異而人情相同,“華夷萬里,異生不異情”[9],從人性的角度理解夷夏之間的相通,這種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把夷夏放在了相對平等的位置。

其實通觀歷史,除極少數“多欲”的帝王,在具體政治實踐中,“弱表達”才是華夏天下世界的主流。唐代史臣在評論隋煬帝發動的一系列對外征服戰爭時批評他:“狹殷、周之制度,尚秦、漢之規摹”,是“思逞無厭之欲”。[10]“殷、周之制度”與“秦、漢之規摹”之別,大致相當于這里所說關于天下的“弱表達”與“強表達”。宋人對此義理探討得很深入,批評開疆拓土的“秦、漢之規摹”——“秦皇漢武只為與外域角力,以致中國疲敝,春秋之待夷狄自有道,不徒以力也”[11]。范祖禹講得更明白,“彼雖夷狄,亦猶中國之民也,趨利避害,欲生惡死,豈有異于人乎……山川之所限,風氣之所移,言語不通,嗜欲不同,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也,列為州縣,是崇虛名而受實弊也”,他批評唐太宗,“太宗矜其功能,好大無窮,華夷中外欲其為一,非所以遺后嗣,安中國之道”。[12]“秦漢規摹”強烈的征服欲望是被儒家主流價值觀所批判的,是“多欲”的表現。征服與占領的強勢表達從來不是天下觀念的主流價值,天下的一統更注重華夏世界在象征意義上的正朔、朝貢的實現,而非攻城略地、子女玉帛,這才是陰陽相安的待夷之道。這樣,“務安諸夏,不事要荒。……不以四夷勞中國,不以無用害有用”[13]成為對外關系主導政策。即使好大喜功的隋煬帝,當突厥啟民可汗上書要求“依大國服飾法用,一同華夏”的華化要求時,也委婉拒絕,“衣服不同,既辨要荒之敘,庶類區別,彌見天地之情”,認為夷夏之別是天地固有之情勢,不必強同。[14]隋煬帝也不是在所有情況下都選擇“強表達”。從舞干戚以服化夷狄的積極進取的“強表達”,到不以夷狄累中華的相對隔絕的“弱表達”,華夏世界的天下里面,夷夏進退的掌控有一個寬泛的度可供選擇,這種彈性對中國影響深遠,華夏世界可以根據國力情勢選用,回旋空間很大。

中國人講夷夏之辨、夷夏之防,古人使用“辨”與“防”的說法,措辭下得謹慎而準確,強調的是消極性的“區分”,而不是積極性的“消滅”,是在描述一種雙方動態的“勢”,它更突出雙向性,更強調變化。除了夷狄進而為華夏、華夏退而為夷狄的變化外,對于夷狄的看法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宋人在官方交往中稱契丹為“大遼”,而內部行文則稱之為“敵國”,“敵”除了敵人、敵對的意思外,還有相敵、對等的意思。對契丹有相當了解的韓琦、富弼等有外交實踐的官員都認為,古今夷狄不同,契丹、黨項“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力,稱中國位號,仿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是二敵所為,皆與中國等。而又勁兵驍將長于中國,中國所有,彼盡得之,彼之所長,中國不及。當以中國勁敵待之,庶幾可御,豈可以上古之夷狄待二敵也?”[15]凡中國所有,盡皆得之,而且其所擅長還是中國所不具有的,這樣的夷狄還是不是夷狄呢?宋人感覺到處于他們時代的“北朝”和經典里面記載的夷狄不一樣了,這和現代學者對第二個千年北方游牧政權的判斷是一樣的。作為理性的政治家,富弼對契丹人“北朝”的評論意味深長,一方面肯定要維護大宋對中國的專享,但也不得不看到遼國客觀具有的中國特性,所以稱之為“中國勁敵”,既保留大宋名分,也顧及契丹的現實,這是宋人在正名上的苦心。大中祥符元年(1008)六月,宋國通報契丹將舉行封禪大典,《續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載契丹報書:“中國自行大禮,何勞告諭?其禮物慮違誓文,不敢輒受”[16],據此似乎契丹稱宋為中國,但《宋會要》保留更原始的記錄,第一句是“封禪大禮”,并沒有稱宋為中國,《長編》所據已經是經過宋人“潤色”的契丹報書,是為了強調名分上中國稱號歸屬于宋,所以改寫了報書文字。其他傳世文獻中契丹等稱宋為中國的情況,有些就類似于此,是出于宋人的潤色?;实蹫橹袊熳拥膶7Q,而宋、遼兩國國書互稱對方君主為皇帝,這表明宋遼雙方都默認當時天下有兩個天子。

在華夏書面經典的層面上,天下的表述有時候趨向“強表達”,但在實踐中,天下觀顯示了充分的彈性,兼容了夷夏世界不同族群豐富的訴求。了解天下觀念的豐富層次,實踐中的兼容,回到歷史的具體場景中比只看儒家學者的表述有用。畢竟,中國人說與做的張力是成熟的研究者必須警惕的。比如,從“夷狄”的角度,難道也是坦然接受這種以華夏為中心的表述,毫無疑問地被動接受向慕、來朝的說法嗎?恐怕未見得。夷狄也有他們自己對天下的看法,只是夷狄在天下的表達方面很多情況下是失語的,他們關于天下的表達往往被忽略。

天下秩序中隱含了一種理解,就是“有德者居之”,這個觀念突破了現實中地域和種族的局限。北方民族政權同樣可以認為占有中原、征服廣大地域本身就是一種受命于天的“德”,拋開正統觀念的偏見,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族群都曾具有或自認為具有此德,因而受命于天,入主中國。這也就是說,天下共主是一種“虛位”。唯有虛位才最具包容性,它給每一個角逐在東亞歷史舞臺上的族群預留入主的權利和可能性,歷史上眾多族群愿意競爭這一虛位,有進有退,這將眾多的族群綰合在一起?;剡^頭來看,兼容“多”能維持“一”的向心力,形成連續的廣土眾民的中國,天下的“虛位”非常重要。

契丹人就認為自己直承漢唐譜系,“盡致周、秦、兩漢、隋、唐文物之遺余而居有之”[17],自豪地宣稱“一統正朔,六合臣妾”[18],這就是天下共主的姿態。金人滅遼、北宋,號稱是因為“契丹國主失道,民墜涂炭”[19],“(宋)天厭其惡,民不聊生”[20],所以金以“吊民伐罪”的名義用兵,承天命、以有道伐無道是共主的職責。雖然不能說金人一開始就有經略天下的宏圖,這些書詔也不一定是金人自己寫的,可能出自治下的漢人或契丹人,但這一點在金國建立后日益強化,他們自認天命所鐘,自稱中國正統,尊奉儒家學說。蒙古統治者在詔書里宣稱“長生天氣力哩,大福蔭助佑哩”,前一句相當于“奉天”,后一句相當于“承運”,這兩句話就是翻譯漢語“奉天承運”,也是承天命德運以君臨四海的意思。[21]元代四等民,換一個角度看,其實是以蒙古民族為中心的另一個版本的五服。而萬國來朝也遠比我們以為的復雜,其往往不是朝一個中心,而是朝兩個或以上的中心,高昌兩事隋與突厥,回鶻同時向宋、遼進貢,高麗依違于宋、遼之間。中原王朝的記錄為了突出自己的正統性,似乎有意無意回避多中心。多中心并不代表天下體系的崩潰,天下是分而不崩。10—13世紀宋、遼、夏、金、蒙古都是當時亞洲的相互競爭的中心之一,這是“分”;但各中心至少在基本觀念層面都認為天下中心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而且深信自己可以歸并其他中心,完成天下的重新統一,這是“不崩”。

天下的“彈性”兼容多維度、多層面的表達和實踐,既包括把眾多族群綰合在一起的“一”,也有保留相對獨立的“多”,提供給夷夏互動極其寬裕的回旋余地。華夏表述中夷狄如禽獸的說法,不過是一種修辭,強調自身文化的優越感,真正政治實踐中似乎并未把夷狄作為禽獸,這還是一套因其俗而治其民的手段。夷狄同樣有他們的“修辭”,西夏語稱漢人音為“雜”,對應的西夏字由“小”和“蟲”兩個西夏字組成。[22]蒙古人把南宋人稱為“蠻子”。我們熟悉許多夏對夷的歧視性稱呼,這算是一種夷對夏的歧視性稱呼。但在具體治理中,遼、金、蒙古帝國也有一套因其俗而治理漢人的方法。

我們講到天下,往往注重靜態、單維的“九州”“五服”,這只是天下的標準型,而實踐中的天下往往是動態、多維的非標準型。至少,夷狄如何表達他們眼中的天下,華與夷如何在具體實踐中“操作”天下,以達成默契,這兩個方面非常重要。尤其是夷狄這一維如何體現自身主體性,并影響華夏一維的行為常被忽略,我們探索關于天下經驗的完整描述,這些方面亟待納入考察視野。

我們把眼光聚焦在一些具體的細節上,可能比通常的宏觀概括更能看出問題。面對多元中心,夷夏雙方都有一套實踐智慧來處理相互關系,這里面有各種協調矛盾的“說法”,也有交往中的相互觀察、揣摩、調適的“做法”。這些都是為達成多中心間的交往而不是相反。在戰爭和臣服兩極間,有很多中間道路可供夷夏選擇,比如,羈縻或和親。元昊對宋國書稱“男邦面令國兀卒郎霄上書父大宋皇帝”,對宋帝稱父不稱臣,其中深意是父子之間,情同一體,但子不同于臣,其獨立性是可以保障的,這有利于爭取與宋平等外交。[23]元昊對宋的國書本來要直接稱皇帝,通過協商改稱“兀卒”,又作“吾祖”“烏珠”,意思是“青天子”,而中原皇帝是“黃天子”。北方游牧民族敬天,認為天色青,元昊稱“青天子”是特示尊貴,其實還是稱帝。其他西夏官職寧令(太尉)、領盧(樞密使)雙方也約定只用音譯。[24]宋不愿看到一個鼎立稱尊的西夏,對這些西夏國書“僭越”的稱呼,宋和西夏約定,只能音譯,否則不接受。音譯至少字面上沒有僭越,至于字音后面什么意思,可以假裝不知,算是面子上勉強敷衍得過去。其實,宋朝君臣都知道這些音譯夷語的意思。元與吐蕃(今西藏自治區)之間,元朝中央對其進行實際的行政管理,但在說法上有講究,西藏的教史認為,“蒙古和薩迦派結為施主與福田的關系,吐蕃地方納入了忽必烈皇帝的統治之下”,這種“施主與福田”的說法雙方都認可。[25]

不同族群要建立穩定的交往,必須相互了解,也就是要知道對方是怎么想的,這樣相互間的行動才會被對方理解。這就要求務知其俗,夷夏雙方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從許多交往的細節可以看出,夷夏的交往中,既有相互之間對對方不合實際的臆想、揣度,也有通過了解,因其俗而制定合理的政策。在這方面,宋朝就一點也不顢頇,在決策中對作為他者的夷狄一維頗為關注。富弼觀察到契丹人“風俗貴親,率以近親為名王將相,所以視中國用人亦如己國”[26]。所以在契丹人的想象中,宋朝宗室“八大王”的燕王最厲害,“朝廷庶事,皆決于王。王善用兵,天下兵皆王主之,嚴刑好殺”,小兒夜哭,就恐嚇說“八大王來也”,牛馬不下水渡河也說,“必是八大王在河里”,出使宋朝的契丹使節也每要問及八大王安否。[27]“八大王”殆指太宗子周恭王元儼,于兄弟中行八,故有此稱。元儼歷事三朝,位望崇隆,契丹人認為他是宋朝最有權勢的人。這其實完全出于契丹人從北方游牧民族崇尚貴戚、宗王握實權的政治制度而對宋的臆想,宋朝宗室包括元儼在內基本沒什么實際權力。富弼認為可以利用契丹人尚貴戚的觀念,稍復宗室,以期震懾契丹。有趣的是宋人對契丹也同樣存有臆想,宋人聽說的契丹南大王、北大王、魯王、楚王,以為都是了不起的良將,富弼接觸后認為未必名副其實。[28]熙寧五年(1072),在討論王韶帶何職名時,文彥博認為:“邊人不知職名高下,但見呼龍圖即以為尊”[29],建議授予直龍圖職名,以震懾邊人。其實直龍圖閣并非很高的職名,邊帥多帶龍圖閣、直龍圖閣的職名,就是出于這種邊人尊奉龍圖的考慮。西夏人對龍圖閣直學士知延州趙卨表示“我不敢犯龍圖”[30],也是這種風俗。

這些策略的制定都顧及了夷狄一維,通其情,知其俗。又如異族文字,表面上宋人對其頗為歧視,但在具體實踐中,邊境上對敵宣傳也刻印蕃漢雙語文字,西夏方面也有蕃漢對照的雙語詞典《番漢合時掌中珠》,以備日常交往中使用。宋朝的大臣,如余靖,“前后三使契丹,益習外國語,嘗對契丹主為蕃語詩”[31]。夷夏雙方在行動中都試圖理解對方一維的視角,無數這樣的細節就構成了如陰陽互動的夷夏之勢。夷夏雙方在這一過程中都要換位,和諧的交往才能達成。雙方的說法與做法在實踐中都需要一系列“技術處理”實現默契。夷夏之間的“勢”就在這種雙方頻繁交流中確立,夷夏內外、進退的“度”也在這個過程中確立。這些實踐智慧不能完全避免沖突和傷害,但為默契、緩和與修復創造了最大可能。

宋、遼、西夏邊境的嚴格管制也沒能阻止信仰的交流,宋朝的信眾不顧邊禁,越境到遼國律寺受戒[32];遼國的僧人越境遠赴西夏河西訪師參問[33]。五臺山在唐宋時代成為整個亞洲著名的佛教中心,天竺、西域、吐蕃等族信眾均視之為圣地,不遠萬里前去參拜。五臺山在宋朝境內,元昊曾多次請求前往瞻禮,由于宋夏交惡,難以前往,元昊就在賀蘭山建造北五臺山,遼國在境內的蔚州也有自己的五臺山,甚至新羅、日本也有五臺山。[34]雖然各國有自己的五臺山,但對五臺山的信仰是一樣的。和天下一樣,五臺山這個中心也是分而不崩。從高麗到于闐,橫亙萬里,佛教世界眾生不分種族,佛性上平等,外來佛教的傳播,沒有造成族群對立的圣戰,反而擴大了東亞廣大地域、眾多族群共享的文明基礎,增加了向心力。佛教成功地融入東亞的天下世界中,這除佛教理論本身的包容性以外,天下觀念的兼容性也是重要原因。蘇轍使遼,在古北口看見契丹人立廟祭祀戰死的宋將楊業,抗金名將吳玠死后葬于德順軍水洛城,后這里成為金國境內的地盤,金人對這位威名遠揚的敵帥仍懷有敬意,陸游聽聞,“今雖隔在虜境,松楸甚盛,歲時祀享不輟,虜不敢問也”[35]。宋遼、宋金的對立不能以現代國家間的敵對來理解。

天下包含的夷夏如陰陽,互依互動等說法構成整合多元世界的一種有效觀念平臺、實踐智慧,兼具華夷二元視角,尤其注意被忽略的天下的夷狄一維,這是一種完整的中國經驗。中國能實現連續性的“廣土眾民”,多少與此有關。

總之,天下不是出于哪位圣人的設計,它是廣闊的東亞世界在長期實踐中磨礪出來的族群之間最經濟、最合適的一種選擇。天下巧妙地包容多維表達,夷夏在實踐中靈活的調適實現默契,雙方共同錘煉出天下這一具有最大兼容性的經驗平臺。在這個平臺上,夷夏緊緊被綰合在一起,二者是陰陽共生、共存關系,雙方非常奇妙地存在于對立、互融的“勢”中,既保持了相互獨立,而在事實上已經融為一體。天下的“虛位”給各族群以平等入主的機會,不同的族群不斷加入,在這個兼容的平臺上,有一種內在的向心力把大家緊密聯系在一起,天下的雪球越滾越大。多元與一體并存不礙,“千燈共照,各不相礙”[36],而又共成光明,這樣的華嚴境界就是天下的傳神比喻。闡述這種族群多元一體、陰陽共生的關系,不是挑戰習以為常的形式邏輯,也不是故弄文字的狡獪,我們努力傳達、表述的是一種關于中國的完整經驗。

現代中國脫胎于這種帝國時代的天下經驗,現代中國是不同概念、不同范疇和不同歷史際遇疊加后的結果。的確如孔飛力所說:“這樣一個人口眾多并如此富有多樣性的國家,在人類歷史上是沒有先例的。”[37]許倬云認為,不論作為政治性的共同體,抑或作為文化性的綜合體,中國是不斷變化的系統、不斷發展的秩序,這一出現于東亞的中國,有其自身發展與舒卷的過程。從古至今,中國經過無數次內外分際的“錘煉”,傳統中國已經疊加、糅合了許多“他者”的成分,中國概念本身就是一個生成性而非靜止概念。[38]如果一定要定義,這種豐富性和連續性可能就是所謂的“中國性”(Chineseness)。在這持續的中國生成過程中,與我們關系最為密切的就是近一百年以來,中國由一個王朝的“天下”演變為一個現代的國家的歷程,姚大力先生簡要地總結為“化天下為國家”,納日先生描述為“將縱軸的天地平鋪為橫軸的世界”。[39]這一深刻的變革包括了帝國天下向現代國家過渡中政治、經濟、文化、認同等諸方面和諸層次的轉型。王朝體制與現代國家是不匹配的,這些古老的“裝備”如何被利用、改造、整合以建立一個現代國家,對身處其中的行動者,將是一個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問題。

現代中國幾乎完整地繼承了帝國時代的天下,包括族群、疆界、文化、社會和以中央集權為代表的政治遺產等。這一連續性是現代中國形成中的重要特性,西方學者對此無不表示憂慮:天下的多樣性是走向現代國家的一個“威脅”。這些擔憂或許是有理由的,如何在歷史和傳統賦予的多樣性與現代性要求的勻質性間尋求平衡,這是一個難題。據說,“中國是佯裝成國家的文明”(Lucian W.Pye),現代化的過程化文明為國家,難免削足適履之痛。麥克法蘭以另外一種方式表達了這一觀點:中國當前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它的物質進步有目共睹,但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有待規劃,“中國未來面臨的中心問題是,怎樣做到一方面保持自己獨特的文化和個性,屹立于風詭云譎的21世紀,一方面充分汲取西方文明所能提供的最佳養分。中國面臨的另一個重大問題,類似于西方在走向充分現代(modernity)的過程中遭遇的問題,那就是社會凝聚(social cohesion)問題:何種因素能將一個文明團結為整體?”[40]麥克法蘭所謂的社會凝聚問題換一句話說,就是如何在天下的豐富性中尋求現代國家的統一性資源。

現代中國的政治疆域和族群狀況不是如某些西方學者(如杜贊奇)認為的是現代國家的試驗,它是歷史地形成的,包含了諸如天下這樣既在歷史的記憶中,也在現實的延續中的中國經驗,正是這些經驗,歷史地形成了多元一體、統一多民族的現代中國。我們一直受惠于這種經驗,根據文明發展的“可接近性”原理,這種經驗最大程度綰合、支持了不同族群的持續接近、競爭與交融,這種差異性的接近是技術和思想進步的重要契機。[41]在這種視角下關照隋唐統一帝國崩潰以后的一千年,遼、宋、夏、金、蒙古的對峙的分裂時代其實是一個卷入更廣土地、更多民族的大戰國時代,元朝統一了這個戰國,但還未能成功形成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帝國就滅亡了,明與北元是另外一個南北朝(許倬云語),清把這個南北朝重新綰合為統一帝國。也有學者表述為這是公元后第二個千年,從漢地社會邊緣的內陸亞洲邊疆發展起來的“內亞邊疆帝國模式”,萌芽于遼,發育于金,定型于元,而成熟、發達于清。(姚大力語)拉鐵摩爾也注意到游牧方式對中國歷史循環的影響。夷夏互動之勢,一直是中國形成的原動力,元與清就是當時的中國,沒有超出二元互動的大勢,我們關注天下的夷狄之維,但不認為有所謂“超越中國的帝國”。(羅友枝語)[42]西方學者可能沒有體會到前揭華夷間如陰陽的那種進退互融的“勢”,如果沒有廣闊的歷史視界,把二者看成截然對立的,就可能得出“征服王朝”“超中國”“大清非中國”這類結論。日本學者杉山正明有一個看法,他提醒應警惕研究中的兩種偏向,一個是“宋元觀點”,從華夏正統觀念出發,認為遼金西夏是異族、外國;另一個是站在相反立場的“遼金元觀點”,簡單分割兩個剛性對立的“純中國世界”與“非中國世界”,以“征服王朝”的觀點來看問題。[43]這兩種傾向都沒有從二元互動的“勢”去把握長時段的歷史大脈絡。畢竟以中國歷史的復雜性和文獻的豐富性,從兩種傾向出發,都可以發現大量材料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如果局限在某個斷代或抱有某種傾向,或偏離中國本土經驗的理論預設去做研究,把某些階段性的、特殊的現象強化為長期的、一般的規律,結論的偏頗就不可避免。歷史研究還是應該努力保持客觀,從避免偏見上下功夫:突破斷代拘囿,以期通觀達識;正視史料的矛盾,以成更圓融的解釋;回歸中國經驗,以求錘煉真正的問題。

我們希望關注這種夷夏多元互動格局展開中的多個層面和豐富“肌理”,至少可以從觀念、地域、個人三個層次來研究10—13世紀的族群的互動交融:首先,從觀念層面上,時空傳統的差異塑造了農耕、游牧兩種文明不同的理解時間、空間的方式,中原王朝和草原帝國就植根于這種不同的時空傳統之上。雙方以歷法頒賜的方式來競爭厘定時空的權力,而頒歷競爭背后是天命象征性資源的競爭。作為皇帝生日的圣節是宋、遼、夏、金、元共享的時空傳統,圍繞這一神圣時間點展開的交聘活動呈現各政權間的生動互動。其次,從地域層面來看,這一時期頻繁的族群互動深刻地塑造了地域的政治文化風貌。隴南禮縣一帶,13世紀初的二十年還是宋金拉鋸進退交戰的前線,短短十余年后,這個地方已經是蒙古汪古部統治的禮店元帥府,生活著漢人、女真人、契丹人、蒙古人、吐蕃人和黨項人,而原來信奉景教的汪古人在這里轉而崇奉道教、服膺儒家經典。最后,波瀾壯闊的戰爭、遷徙對個人的選擇和命運有什么影響呢?個人在這樣的歷史洪流中其實是微塵,無法自我主宰,被迫卷入時代的激蕩之中,但微塵也能折射出時代的風勢。我們力圖復原這一跌宕時代中的個人經歷,如宋金戰爭中一批安蕃、張威等中下級官員的沉浮,如宋夏戰爭中棄文從武的陜西武將李宗師父子,又如決定約降的釣魚城主將王立。歷史往往把個人的痕跡淘洗殆盡,上面那些人物基本不可能在歷史中留下什么大的影響,但鉤沉出被時代淹沒的人生和個人經歷,似乎能遙遙觸及他們的悲歡感慨。這樣,互動交融時代的宏大敘述也具有了個人經歷的維度。


[1] 關于這個問題可參考[美]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北京,中華書局,2011;杜正勝:《中國古代社會多元性與一統化的激蕩——特從政治與文化的交涉論》,載《新史學》,第11卷,第2期,2000;[日]渡邊信一郎:《中國古代的王權與天下秩序——從中日比較史的視角出發》,徐沖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姚大力:《誰來決定我們是誰——關于中國民族史研究的三把鑰匙》(上、中、下),載《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1-03-20、2011-03-27、2011-04-03;王銘銘:《超越“新戰國”:吳文藻、費孝通的中華民族理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2] (宋)范祖禹:《唐鑒》卷三,80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 (宋)晁說之:《元符三年應詔封事》,見《嵩山文集》卷一,四部叢刊續編本。

[4] (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七,元符二年十月丙辰條,第34冊,1230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1993。以下簡稱《長編》。

[5] (宋)張知白:《上真宗論時政》,見(宋)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一四六,165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6] 《長編》卷五〇五,元符二年春正月丁巳條,第34冊,12036頁。

[7] (漢)班固:《漢書·趙充國傳》卷六九,第9冊,2987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

[8] 《長編》卷四八二,元祐八年三月庚寅條,第32冊,11469頁。

[9] (宋)員興宗:《恤歸附劄子》,見《九華集》卷五,收入《宋集珍本叢刊》第56冊,215頁,北京,線裝書局,2004。

[10] (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煬帝紀下》卷四,第1冊,95頁,北京,中華書局,1973。

[11] (宋)家鉉翁:《春秋集傳詳說》卷一八,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8冊,337頁,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12] (宋)范祖禹:《唐鑒》卷三,80~81頁。

[13] (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西域傳》卷八三,第6冊,1860頁。

[14] (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突厥傳》卷八四,第6冊,1874頁。

[15] 《長編》卷一五〇,慶歷四年六月戊午條,第11冊,3641頁。宋人對契丹的看法可參考陶晉生:《宋遼關系史研究》,83~105頁,北京,中華書局,2008。

[16] 《長編》卷六九,大中祥符元年五月甲午條,第6冊,1548頁。另參見(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蕃夷二之二,第8冊,7693頁,北京,中華書局,1957。

[17] (元)脫脫:《遼史·儀衛志一》卷五五,第2冊,8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4。

[18] (遼)耶律儼:《道宗皇帝哀冊》,見閻鳳梧主編:《全遼金文》,574頁,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

[19] (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五,10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0] (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八四,630頁。關于遼、金的中國觀可參考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正統性問題》,載《中國社會科學》,2004(2);趙永春:《試論金人的“中國觀”》,載《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4);趙永春:《試論遼人的“中國”觀》,載《文史哲》,2010(3)。

[21] 此點蒙聶鴻音先生提示,參見《回歸考據學:21世紀西夏文獻研究新動向》(成都,四川大學名師講堂,2012-11-21),特致謝。

[22] 史金波:《西夏社會》,38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3] 吳天墀:《西夏稱“邦泥定”即“白上國”新解》,見《吳天墀文史存稿》,281頁,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8。

[24] 吳天墀:《西夏稱“邦泥定”即“白上國”新解》,見《吳天墀文史存稿》,281、287頁。宋朝對外邦進呈表章先翻譯,再改寫、潤色的情況,可參考黃純艷:《“藩服自有格式”:外交文書所見宋朝與周邊諸國的雙向認識》,載《學術月刊》,2008(8)。

[25] (明)達倉宗巴·班覺桑布:《漢藏史集——賢者喜樂贍部洲明鑒》,陳慶英譯,203頁,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

[26] 羅繼祖:《八大王元儼》,見《楓窗三錄》卷二,190頁,大連,大連出版社,2000。

[27] 《長編》卷一五〇,慶歷四年六月戊午條,第11冊,3644頁。

[28] 《長編》卷一五〇,慶歷四年六月戊午條,第11冊,3644~3647頁。

[29] 《長編》卷二三五,熙寧五年七月丙午條,第17冊,5719頁。

[30] 《長編》卷四〇九,元祐三年四月壬午條,第28冊,9966頁。

[31] 《長編》卷一五五,慶歷五年四月戊辰條,第12冊,3772頁。關于余靖出使時使用蕃語的問題,參見曹家齊:《余靖出使契丹與蕃語詩致禍考議——兼說北宋仁宗朝廷對契丹之態度》,見《宋代的交通與政治》,301~32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7。

[32] (遼)段溫恭:《特建葬舍利幢記》,見閻鳳梧主編:《全遼金文》,412頁。

[33] (遼)棋峰虛緣老人:《登州福山縣側立普安院希公戒師靈塔》,見閻鳳梧主編:《全遼金文》,524頁。

[34] 杜斗城:《敦煌五臺山文獻校錄研究》,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楊富學、陳愛峰:《西夏與周邊關系研究》,230~249頁,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12。

[35] (宋)陸游撰:《老學菴筆記》,李劍雄、劉德權點校,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陸游所記“葬德順軍隴干縣”,屬誤記(見楊倩描:《吳家將》,113頁注解(41),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1996)。

[36] 這個華嚴的比喻參見王東杰在“邊疆熱點地區城市民族關系與發展態勢研究會議”(喀什,2012-08-18)上的發言。

[37] [美]孔飛力:《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陳兼、陳之宏譯,12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38] 現代民族通常也具有這種復雜的混合特點,安東尼·D.史密斯認為:“現代就像一幅覆畫,上面記載著不同時代的經驗和認同,記載著各種各樣族裔形成過程,早期的影響在后期又被修正,結果產生了我們稱為‘民族’的集體文化單元性質的混合物?!币奫英]安東尼·D.史密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與民族主義》,龔維斌、良警宇譯,68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

[39] 這一問題還可參考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上卷第二部):帝國與國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40] 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編,[英]艾倫·麥克法蘭主講:《現代世界的誕生》,劉北成評議,劉東主持,管可秾譯,4~5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41] [美]L.S.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吳象嬰、梁赤民譯,吳象嬰校訂,57~59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

[42] [美]杜贊奇:《不平衡發展與多民族國家:二十世紀的中國與現代世界》,成都,四川大學演講,2010-10-10;許倬云:《我者與他者:中國歷史上的內外分際》,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姚大力:《一段與“唐宋變革”相并行的故事——讀〈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遼西夏金元〉》,見《讀史的智慧》,70~86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美]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唐曉峰譯,39~71頁;蕭啟慶:《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Evelyn S.Rawski(羅友枝),The Last Emperors: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1;黃興濤:《清代滿人的“中國認同”》,載《清史研究》,2011(1)。

[43] [日]杉山正明:《蒙古時代史研究的現狀及課題》,見[日]近藤一成主編:《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28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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