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文字之外的聲音[1]
歷史,是過去的真實,這是講述者的信念;歷史,是現在與過去的對話,這是傾聽者的心思。這兩種立場,看似矛盾,實為一體,構成了歷史的雙重性格,由此引出的分歧、困惑與思考,令歷史散漫出誘人的氣息。人們雖以歷史為“無用”之物,又總不忍離棄,甚至舍身投懷,執著堅守。在對歷史真實永無止境的追尋及現實與過去之間無窮無盡的對話過程中,口述的歷史總是比文字書寫的歷史更富有活力與魅力,因為歷史一旦用文字記錄下來,“真實”就凝固了,“對話”的空間也被限定了;而口述的歷史,則為“真實”與“對話”打開了一個可以無限擴展的、變幻流動的空間。歷史學者對口述歷史的眷顧和迷戀,也許就是為這種魅力所吸引。
珠海的歷史文化名人,許多都是在近代中國歷史上叱咤風云的人物,學界對這些名人的研究,幾乎可以說已經到了纖悉無遺的程度,坊間流行的著述也可謂汗牛充棟,而我們還要以這些人物為題材,花氣力作一番“口述歷史”,首先當然是為歷史學者不斷尋找過去發生的事實真相的使命所驅動。這里所說的尋找真相的追求,與是否要質疑既有的歷史敘述的真偽無關,而是人們歷史觀念與歷史關懷不斷更新的需求。我們相信,所有的歷史記憶,總是從記憶者的關懷出發,在記憶者視野范圍內,經過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挑選形成的。用文字記錄的歷史,是這些文字的書寫者的歷史記憶,不但受他們個人的知識、利益、價值、偏好和觀念心態等因素所左右,也是書寫記錄時的特定情景與時代的選擇。在非文字書寫傳播的途徑下,由并不借助文字記錄歷史的人群傳承的記憶,不言而喻地可能保存了不同的事實,尋找這些事實,以豐富人們對歷史的認知和感悟,是口述歷史最本分的目標。尤其是在當代歷史學的關懷下,普通人的歷史,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思維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越來越多進入歷史研究者的視野,即使是名人的歷史,人們越來越多關心的,也是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于是,口述歷史自然成為一種尋找新歷史事實的路徑。
不過,口述歷史最有魅力之處,還不只是從口述傳統的歷史記憶中獲知新的歷史事實,而是我們可以從這種歷史記憶本身以及講述者的敘述中傾聽到的過去與現實之間的對話。人們對歷史真實的追求,本質上都是現在與過去的對話。這種對話,既是人類的知識積累機制,也是文化認同的形成過程,由這種對話去尋找并理解過去發生的歷史事實,不同時代的文化精神與社會性格,是當代歷史學的旨趣所在。在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中期,珠海這片土地曾經孕育了一大批杰出人士,他們在引領和推動近代中國的創造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今人雖然可以引以為傲,并以此激勵后人,但這些榮耀畢竟已經成為過去。對于今日的珠海,這段曾經的輝煌究竟有什么意義;只是一種炫耀的談資,還是一直深層次地影響著珠海人的生活及其文化內涵的資源?當地人的歷史記憶,無疑是一種可以幫助我們尋找答案的最重要的信息。我們從本地人的記憶可以了解到這些歷史名人在本地的存在狀態;從本地社會的脈絡中把握他們的形象,傾聽他們的聲音。從這種存在于現世的形象,經今人發揮的聲音,由今人對過去的想象,我們觸摸到的既是過去,更是現在。口述歷史展現的,不只是一種歷史的記憶,更是傳承這些歷史記憶的人和社會。
所謂過去與現在的對話,不是在單一的“過去”和單一的“現在”之間展開的。所謂“過去”,是交織著種種矛盾與沖突、調和與平衡,并由不同歷史時間的“現在”疊合構成的過去;所謂“現在”,亦是由形形色色的個人與群體的活動營造的現在。這些人群有不同的經歷,不同的知識背景,不同的喜好與情趣,不同的思維習慣,不同的價值觀念,不同的處境和不同的動機,種種的差異,不但影響著他們對過去的記憶,亦規限著他們的表達。每個個體的記憶,都經歷了不同的傳承過程,由不同歷史情景與認知主體的選擇加以過濾并重塑。由此形成的口述歷史,免不了變幻莫測,撲朔迷離。這對于治史之人來說,也許是一種困境,但也可以是一個生機。治史者憑著自己的學養、見識與研究技巧,自可從撲朔迷離的事實中理出歷史的線索,獲得新的知識,如此一來,治史者也就加入這種對話之中了。
治史者的加入,結果一定是令到口述傳統的歷史向文字傳統的歷史靠攏,口述歷史由此向文字書寫歷史轉變。我們必須承認,治史者建立“口述歷史”的努力,其實是把口述歷史引離口述傳統的一種強暴行為。在這個過程的每一個環節,都會成為以旁觀者自居的學者加入到現在與過去對話的入口。口述歷史的收集者,無論多么小心翼翼自覺努力避免引導講述者,都不可能真的是一個完全被動的傾聽者。他們的興趣、既有的歷史認識和取舍,都可以通過他們提出的問題、提問的方式、現場的反應乃至不經意表露出來的態度,影響講述者對記憶的搜索和表達的選擇。接下來,由訪談時的口頭表達到訪談者筆下的文字記錄,也免不了經歷一次直接的過濾,即使用錄音設備把談話完整無遺地錄下,整理過程也往往免不了濾去不少信息,何況講述過程的信息表達,并不只是由言語來傳遞。操控文字的人加入到現實與過去對話中最關鍵的一著,也許是把口述歷史的記錄經過編輯付諸出版的過程。在這個時候,不僅整理者、編輯者和出版者都會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加入自己的聲音,文字書寫的規范,行文的邏輯,出版的標準,都一起涌上來,口述歷史最終逃脫不了屈從文字表達規則的宿命。
所以,當我們把收集到的口述資料整理成文字,編輯成帙之后,所謂口述史實質上就變身成為文字記錄的歷史了。但是,鐘情于口述史的學者也不需要為此感到沮喪。我們應該明白,歷史這個范疇的本來意義,就是用文字記錄下來的過去,而文字書寫的歷史,追根究底,也從來都出自口述記憶。所謂口述史既然是文字記錄歷史的一個源泉,也就因此可以給予文字歷史無盡的活力。只要口頭的表達不可能取代文字的表達,我們就不應該以為或期待口述史真的會取代文字書寫的歷史。研究者不斷地從口述史中尋找歷史的源泉的時候,更多收獲到的,其實是在這個過程中訓練自己對文字記錄的敏感和理解能力,培養一種更能夠親近歷史的歷史觀。因此,盡管口述史一旦用文字記錄下來,成為書寫的歷史,其魅力便漸見消退,但史家對口述史的熱情,是不應該也不會消退的。既然人們的思想、感情和記憶總是在流動中,每日常新,口述歷史的工作,就應該反復持續地進行下去,成為歷史認知與歷史智慧的永不枯竭的源泉。
基于這樣的認識,我相信我們這些在大學從事歷史教育的人是幸運的,我們有機會年復一年地同學生一起去做口述史調查,一起去傾聽書本之外的聲音,尋找文字之外的記憶。通過一代一代學生的口述史訓練,我們得以一直追蹤著口述傳統的脈絡,延伸著口述歷史的魅力。雖然我們總是希望能夠把每次口述歷史調查收集的資料連同我們的心得用文字記錄下來,履行歷史學者用文字記錄歷史的職責,但我們不會放棄對口述歷史的執著,因為口述歷史不僅令到我們所認識的過去更為生動和豐富,更可以培養我們閱讀和理解文字書寫歷史的智慧。
在這本口述歷史的文字記錄付梓之際,寫下這點感想,既是憑吊那些被文字扼殺的聲音,更期望喚出匿藏于文字中的靈魂,讓歷史引領我們前行!
2010年9月20日草于沙田城門河畔
[1]本文是為《關于近代珠海歷史文化名人的鄉土口述史料》(珠海出版社,2010)寫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