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與倫理(2019年第1期/總第4期)
- 夏紀森 侯欣一
- 2987字
- 2019-10-11 15:42:50
一 優先性種種
分析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一個理應在邏輯上優先提出的問題便是:優先性的問題重要嗎?如果重要,又是在何種意義上重要?特別是這里的“優先”又是何種意義上的優先,優先的含義是什么?然而,回答權利和善之間關系的學者中間鮮有人注意到更不要說回答這個邏輯上優先的問題。一般認為,在哲學上亞里士多德首先在其《范疇篇》中對這個語詞予以了清楚的闡釋和說明。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在五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一個東西稱為“先于”另一個東西。[6]在最初和最正當的意義上,“先于”這個詞與時間有關。在這個意義上,它是用來表示一物比另一物在時間上更長久,我們說它更古老。這種意義上的優先,可以稱為時間上的優先。第二種優先是指某物的存在次序已被確定,而且不能夠顛倒過來的情形。例如,“一”是“先于”“二”的,因為“二”的存在,立刻可以斷定“一”必定存在,但反過來不能這樣說。第二種意義上的優先,可以稱為邏輯上的優先。第三種意義上的“先于”也可以用來談及任何次序,例如在科學和辯論術那里,原理先于命題,導言先于敘述。這種意義上的優先是分析順序意義上的先后關系。第四種意義上的優先是指某種更優秀、令人尊敬的東西,在本性上也可以被說成“在先”的,當人們一般說到尊敬的人時,總是把他們看作在自己心目中占有優先位置的人。但是,亞里士多德認為這種意義上的用法似乎是最牽強附會的。第五種意義上的優先是在兩件相互蘊含的事物中,作為原因的事物,可以被看作在本性上先于另一事物。例如,某人存在這一事實,就蘊含了“他存在著”這個命題的真實,反過來也是一樣。如果他存在,則肯定他是存在的那個命題便是真實的;如果這個命題是真實的,那么我們便可以推出這個人必然存在。但真實的命題不是一個人存在的原因。然而,他的存在,在某種意義上,似乎是這一命題真實的原因。因為后者的真實或虛假乃是根據一個人是否存在來判斷的。
與之相對應,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也就可以分別在以上五種意義上予以分析。首先,在第一種時間先后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善優先于權利。倫理學家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曾經指出,“在中世紀臨近結束之前的任何古代或中世紀語言中,都沒有可以準確地用我們的‘權利’(a right)一詞來翻譯的表達式。這就是說,大約在公元1400年前,古典的或中古的希伯來語、拉丁語或阿拉伯語,更不用說古英語了,都缺乏任何恰當的方式來表達這一概念……顯然,這個事實并不意味著根本不存在任何自然的或人的權利;它只意味著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而這也至少產生了某些問題,但我們用不著分神去解答這些問題,因為真理是顯而易見的,即:根本不存在此類權利,相信它們就如相信巫師和獨角獸那樣沒有什么區別”[7]。相反,善的概念則在很早的時代就已經出現,例如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就是以善概念特別是個人生活完善的目的為基礎的。但是,我認為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要想有理論意義,特別是實踐意義,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是在時間優先意義上說的。
其次,根據第二種意義上的優先,即邏輯意義上的優先,無論是主張權利優先于善還是善優先于權利,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每一種觀點都同樣地利用了另一種概念,但它們都根據其首要概念來解釋其觀點。對此我們可以說,如果權利是基本的,那么善就是在符合權利原則要求的情況下在一個行動中所做的或者所欲求的,它是權利主張和欲求的對象;如果善是基本的,那么權利就是一個人為了得到他確實和真切的欲求的東西所應當享有和去做的。因此,按照不同的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我們可以得到不同的關于權利和善的含義界定。這種邏輯意義上的優先關系,是我所主要予以關注的。對此,需要回答的問題便轉化成:如果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是在這種邏輯意義上說的話,我們應該選擇何種優先關系?這絕非無關緊要,也不僅僅是一個理論上沉思的問題,我們選擇何種優先關系,將決定我們對權利和善這兩種事物的理解,也決定我們對它們兩者的態度和情感。
再次,在分析的意義上,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應該是什么樣的,我認為這主要取決于我們所要分析的問題是什么。例如,如果我們要想分析的是權利,在權利不能自我解釋和證成的意義上,我們需要訴諸某種善觀念或者其他的非權利性質的概念,于是對這些觀念的分析就是優先的;同樣,如果我們想要解釋的是善,在善不能自我證成的意義上,對于權利的訴諸就是分析上居先的,雖然也并不一定如此。當然,這里的意思并不是說權利和善離開了對方就不能理解,也并不是說對于所有的權利問題,我們必須在分析上以善為優先,或者對于任何善的問題,我們必須先訴諸權利;而只是說在權利或者善相關的意義上,同時權利或者善在需要解釋和證成的意義上是如此。
表面上看起來,這種分析意義上的優先關系對于權利和善這兩種東西是什么并沒有給出直接的回答,但是通過反思不同觀點的主張者所要回答的問題是什么,分析意義上的這種優先可以幫助我們看到諸種不同的觀點在何種意義上是沖突和互競的,而不是在回答不同的問題。因此,這種分析意義上的優先關系雖然不是我所主要關注的,但通過反思他們所給出的問題以及回答,我們可以發現他們的觀點在多大程度上啟發了我們,同時他們各自又在多大程度上推遲進而阻礙了對更深層次問題的回答。
最后,將第四種和第五種優先關系用于分析權利和善之間的關系,在我看來是沒有意義的。一方面,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權利或者善中任何一種東西能夠總是比對方在絕對的意義上更加珍貴或者令人尊敬,事實是權利和善這兩種東西都是我們所同等欲求和珍視的,也是我們有理由予以同等地擁有和主張的東西。雖然在特定的情況下,特別是兩者不能同時保全的情況下,我們有時會偏向于選擇其中一種,但這并不表示對于另一方我們不再珍視,也并不意味著在另外的情況下我們的選擇不會是另外一種情形。所以,第四種意義上的優先關系不是我所主要關注的。另一方面,雖然第五種意義上的優先,對于權利和善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即是說,如果權利和善是兩種相互蘊含的東西,那么無論是主張權利優先于善還是堅持善優先于權利,對于判斷有關善或(和)權利的命題的真假就具有重要的啟發和揭示意義。然而,在我們沒有弄清楚所謂的權利和善到底是什么東西,或者我們把它們定義為何種東西之前,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我們無法判斷。而且,我們所主要關注的并不是有關權利和善的命題的真假,而是權利和善這兩種東西究竟是什么。因此,權利和善之間的這種優先關系雖然具有意義也不是我所關注的問題。
因此,由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權利和善之間的優先關系要想有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是也只能是邏輯意義上的優先。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選擇進而應該選擇何種優先關系,對于理解何謂權利和善,以及解決權利和善所各自存在的其他問題就極為重要。然而,在我看來邏輯意義上的優先關系固然非常重要,但在這里并沒有一個簡單的二者擇一的路徑供我們選擇,簡單粗暴的選擇只會導致我們誤解權利和善所各自具有的獨特屬性和邏輯特征。當然,在完成本文的分析和論證之前,權利和善之間的關系究竟怎樣我們不得而知。如果我對這個問題的診斷可以成立,進而本文所推薦的那種權利和善之間的關系更為優勝的話,那么接下來我們就必須分析羅爾斯式的自由主義者所主張的權利優先于善的觀點以及桑德爾式的社群主義者所堅持的善優先于權利的觀點,理解權利和善特別是權利所可能存在的疏漏和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