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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20世紀80年代,當我對中國歷史發生興趣時,它在大多數歐洲國家是被歸于“漢學”這一學科之下的。在當時,“漢學”基本上首先意味著要處理中國文獻,特別是那些以文言文書寫的中國文獻。

這一學術取向當然有它巨大的價值。作為其開拓者,法國漢學家在這個領域內所做出的巨大貢獻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這些成就顯然又受惠于一些基本假設,即被薩義德尖銳而準確地描述為“東方主義”的那些假設——中華文明是恒定的,經典典籍是本質化的,中國是不適應現代化的,現代化理論在某種程度上對中國近代史及中國社會經濟結構的研究是無用的。[1]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歐洲,有人試圖將所謂“中國學”變為“區域研究”,就像美國的哈佛大學所做的那樣。這主要意味著,傳統的由文獻研究主導的漢學將要引入“社會科學”的視角,而這一視角幾乎完全是專注于當代發展的。

中國歷史,尤其是近現代史——不管人們認為什么時候才是中國近代的起點——在漢學研究中仍處于極不重要的位置。當然,德國曾有過研究中國歷史的傳統——只要想想奧托·福蘭閣(Otto Franke,1863-1946)的研究就知道了。但除了少數幾個例外,這個傳統在戰后德國并沒有真正延續下來。一部分原因是在1933年至1945年間的納粹時期,許多德國漢學家都移民了。[2]

當時的漢學家如果要處理關于中國歷史的問題,會使用整理及編訂好的資料集,如二十四史、通鑒、會典等,很少會在史料方面做得更為深入——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也做不到,因為大量的歷史文獻只收藏于極小的“漢學研究所”資料室(那往往僅是一到兩個小小的房間),資料條件有限而難稱完善。

在某些情況下,中國大陸歷史學家的學術成果同樣也難以得見,于是歐洲(包括德國)的中國史研究便很少受其正面影響,因而進步緩慢。盡管歐洲有偉大的漢學研究傳統,但自20世紀80年代起,歐洲的中國歷史研究開始落后于美國,這一點已經日益明顯了,更不必談與日本或中國臺灣相比了。這不僅是就成果數量而言,在質量上,尤其是在發現和使用新材料上也是如此。[3]

雖然我在德國的教育體制下是被當作漢學家來培養的,但是我很早就把自己視為“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受美國有關中國歷史研究的影響,我對中國的社會經濟歷史越來越感興趣。當從波恩大學碩士畢業后,我開始為自己的博士論文尋找值得研究的選題。這并不容易,因為在這個領域,德國國內顯然缺少專家,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為我提供必要的指導。最后,我的興趣集中到了關于中國的黃河改道問題上,尤其是1855年的銅瓦廂決堤。在當時,這一選擇主要基于以下兩個原因。

第一,在西方學者的研究中,包括《劍橋中國晚清史》在內,對于黃河最后一次改道的確切日期在事實厘清方面存在十分矛盾之處。[4]

第二,像黃河干流改道這樣的事件,一定會對相關區域的經濟與社會狀況產生嚴重的影響——在我處理的個案中,這個區域是山東省。

然而,在20世紀80年代,為了系統地從事這樣一項研究而去尋找必要的資料,還是一個相當大的挑戰。在已出版的文獻中,甚至連最基本的信息(如受洪水影響的人口數)也很難找到。在一定程度上,我的論文在最初階段受惠于中國人民大學的清史研究者關于清末自然災害的研究成果及他們為此所搜集的史料。[5]90年代,當我在北京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后,我也擁有了利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原始檔案的“特權”。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這些資料所提供的信息更側重于行政及技術方面,而不是我最初感興趣的社會與經濟問題。盡管如此,我仍在博士論文里處理了一些與社會經濟史有關的問題,也引入了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在《腹地的建構》一書中所提出的假說(彭慕蘭此書同樣從某個角度討論了19世紀晚期的山東)。[6]但到論文的最后,我的研究卻更接近于伊懋可(Mark Elvin)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引起學界重視的環境史研究路徑。[7]

本書收錄的第一篇文章正是應用了這些環境史研究方法,并嘗試強調由1855年黃河改道所帶來的環境變化。我想指出的是,在我從事關于黃河方面的研究時,并不了解復旦大學的董龍凱同樣在研究相似的問題,并在許多方面得出了與我相似的結論。[8]

關于黃河的研究也使我初次接觸了中國科技史方面的內容。在調查了中國豐富的水利學歷史資料后,我注意到有不少中國水利工程師都對歷史上的水利活動發生過很大興趣。實際上,正是他們的工作為西方的中國水利史研究提供了基礎,特別是對弗萊塞爾(Klaus Flessel)而言,當然還有李約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9] 作為一個德國人,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在1920年至1930年間,德國有兩篇關于中國水利工程的博士論文是由中國學生完成的。我開始注意到,中德間的文化交流正是1920年至1930年間中德兩國頂尖水利工程師們在黃河控制方面得以緊密合作的背景。本書的第二篇文章便是關于這種非凡的緊密合作的,其中包括了大規模的模型測試,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當時的歷史研究所忽視的。

在黃河研究的基礎上,我展開了關于晚清術語、概念變遷問題的研究,這使我得以更切近地接觸中國科學技術史。我與郎宓榭(Michael Lackner)教授、顧有信(Joachim Kurtz)教授共同組織了一項有關中國現代社會與自然科學術語發展的研究項目。作為這一項目的成員,我對中國科學技術史的興趣日益增加。細致考察中國現代科技術語的形成問題是極為有趣的,我發現其中特別吸引人的部分是,中國現代科學語言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與關于中國科學各學科歷史發展的敘事方式有關。因此,概念上的改變,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通過系統研究術語的發展來理解,這也直接關系到重新分類和建立學科身份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全漢昇已經在他1935年發表的關于“西學中源”說的經典論文中提到這一點。[10]術語研究以及得到極大改善的資料條件,都使得人們對上述問題做出整體性評價成為可能。于是,我便將術語與概念問題置于有關各學科在近代興起的整體背景下來加以考慮。在某種程度上,這同樣可以理解為一種致力于“解構”的努力。我們必須去理解,在何種程度上,中國的科學史與19世紀中葉以來其對西方學科知識的接受及調適發生聯系。中國的科學史,如光學史或物理學史,只有回溯到19世紀晚期與20世紀早期中國學者初次接觸西方優越性的時段,研究者才能充分理解其含義。對許多中國知識分子而言,這種優越性的基礎是西方的科學知識。

最近25年以來,清朝末期概念及思想變化的重要性得到了人們的理解,成了重要的研究焦點。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不少歷史學家關注與意識形態、社會思想及歷史編纂學有關的問題。當然,國族認同問題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對于科學史編纂在近代中國國族身份認同問題上所起的主要作用,現有研究幾乎鮮有涉及。我在不少文章中都處理到了這個問題,其中有兩篇收在了這本書中。在我看來,必須再次認識到,在何種程度上中國科學技術歷史的編纂與中西方及日本學者之間的互相影響有關。中國的科學技術史研究,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中德間為糾正黃河改道所進行的合作,同樣也必須被視為一種合作。最終主宰中國人有關科學歷史發展看法的各塊七巧板,以極為復雜的形式組合在了一起。

只有當近些年大量史料變得可資利用,比如像《竺可楨日記》這樣的日記出版,并且檔案史料開放后,我們才能夠更好地去理解這一問題在聯絡人際網絡方面的錯綜復雜之處。這些紛繁難懂的問題往往隱藏在中外科學技術史的經典著作之中。

雖然,否認中國科技史學者開拓性研究的重要性是不恰當的,例如李儼(1892~1962)和錢寶琮(1892~1974),尤其是西方的李約瑟,但我仍認為應不斷質疑這一外來范式的有效性。在我看來,這一點對于那些更易于獲得新資料的領域尤為重要,因為新資料將允許及迫使我們更為細致地去質疑一些基本的假設。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開始研究地圖測繪問題。早在我寫有關黃河研究的論文時,就開始懷疑一個流傳頗廣的出自李約瑟的假設——是水利工程的重要性,極大地促進了地圖測繪在中國的發展。目前可以找到的有關黃河及水利工程的地圖與圖表,使我們得以用極為不同的視角去審視這個問題。對我而言,重要的是指出負責河工的中國官員注意到那些在中國能獲得的西方地圖的時間,而正是他們在推進著中國地圖測繪技術的現代化。正如其他領域的情況那樣,在地圖測繪方面,翻譯、傳播及調適性地應用西方知識也同樣至關重要。由于采用新的測量技術將帶來有形的具體結果,即地圖,因此在地圖測繪領域能清楚地看到最新的西方知識是如何被調適與應用的。或者換句話說,地圖測繪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們有可能超越知識傳播的視角,從而更好地去理解從日本及西方傳來的新知識是如何被應用于中國的。我也試著從相同的角度去討論晚清政府第一次發行公債,相較于地圖測繪來說,這一實踐遠不算太成功。

西方知識在晚清中國的普及與應用,同樣也是我有關科舉考試制度的論文背后的主導問題意識。盡管有關西方知識是如何在中國傳播滲透的歷史圖景已經日益清晰起來,并且受惠于沈國威這樣的學者,我們在理解復雜的術語問題方面獲得了巨大的進步。[11]但是,關于得到的知識是如何被應用的,并且在多大程度上滲透于社會等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尤其是沒有應用豐富的策論材料。在有關改制后科舉考試的研究方面,情況也是一樣,我在討論百科全書的文章中處理了這一問題。

作為歷史學者,我不認同歷史學可以對現實生活產生直接影響的假設。只有通過理解歷史發展,人們才有可能理解現實生活中的實際狀況。毫無疑問,歷史與歷史經驗總是被用于現實訴求和當下行為的合法化解釋以及應付敵友。正是由于這些原因,歷史不斷被重新書寫,同樣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歷史在“建構”方面的問題需要被認真對待。

因此,一位優秀的歷史學者應當要求自己時時致力于“解構”工作,并且幫助人們剖析那些依據想象所做的未經證明的結論。對我個人而言,成為研究19至20世紀初期中國歷史的學者,其中最令人感到滿意的地方正不斷地明確起來——即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中國當時已經被人類普遍歷史所形塑,并同時形塑著人類的普遍歷史。活躍于20世紀初的中國科學家們有著令人驚訝的世界主義特征,并且極為重要的一點是這種世界主義的態度同樣能在歷史研究中找到它的影響。有一點已經很清楚了,中國近現代史的許多方面,只有在中外歷史學者合作進行的歷史研究中才能被充分地理解,因此我希望本書能對此有所貢獻。在此,我要感謝章清教授為我提供了這個機會,使我的研究能更好地為中國學術界所了解。我還要特別感謝孫青教授不辭勞苦的工作,她使本書最終得以出版。

(孫青 譯)


[1]Edward W. Said,Orientalis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9).

[2]Martin Kern,“The Emigration of German Sinologists 1933-1945:Notes on the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of Chinese Studies,”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18:4(1998),pp.507-529.

[3]這并不意味著歐洲中國近代史研究完全沒有影響。魏丕信(Pierre-étienne Will)的研究影響很大,也影響到我的博士論文,參見魏丕信《十八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徐建青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4]比如說《劍橋中國晚清史》認為黃河的改道發生于1853年,參見John K. Fairbank and Liu Kwang-Ching,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Vol.10,Late Ch'ing 1800-1911,p.127。裴宜理(Elisabeth Perry)也是用這一年,參見Elisabeth Perry,Rebels and Revolutionaries in North China,1845-1945(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14。

[5]比如李文海、林敦奎、程嘯、宮明《近代中國災荒紀年續編》,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李文海、程嘯、劉仰東、夏明方《中國近代十大災荒》,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

[6]Kenneth Pomeranz,The Making of a Hinterland:State,Society,and Economy in Inland North China,1853-1937(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

[7]Mark Elvin and Liu Ts'ui-jung,eds.,Sediments of Time:Environment and Society in Chinese History(Cambridg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Mark Elvin,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4).

[8]董龍凱:《山東段黃河災害與人口遷移(1855~1947)》,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9。

[9]Klaus Flessel,Der Huang-Ho und die historische Hydrotechnik in China(Tübingen,1974);Joseph Needham,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Vol.4,Physics and Physical Technolog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t.3,Civil Engineering and Nautics.

[10]全漢昇:《清末的西學源出中國說》,《嶺南學報》第4卷第2期,1935年,第57~102頁。

[11]參見沈國威《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漢字新詞的創制、容受與共享》,中華書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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