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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英國歷史小說的濫觴

在西方,歷史和文學相結合的創作現象自古有之。古希臘的史詩將英雄神話故事和人民的世俗生活融為一體,講述了神話時代之后英雄的歷史。最具代表性的《荷馬史詩》就是一種將“史”與“詩”相融合來表現歷史的文學形式。文藝復興時期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瓊森(Ben Jonson)等劇作家熱衷于以戲劇的形式展現歷史。《亨利六世》(Henry Ⅵ, 1590)、《理查三世》(Richard Ⅲ, 1592)、《亨利五世》(Henry Ⅴ, 1590)、《愛德華二世》(Edward Ⅱ, 1592)、《西亞努斯的覆滅》(Sejanus His Fall, 1603)以及《卡塔林的陰謀》(Catiline His Conspiracy, 1611)等都是杰出的歷史劇作。17世紀,彌爾頓(John Milton)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 1667)、《復樂園》(Paradise Regained, 1671)以及《力士參孫》(Samson Agonistes, 1671)則將詩歌同歷史相結合,成為“以詩言史”的絕佳典范。

小說雖然沒有戲劇和詩歌歷史久遠,但其發展變化和流傳速度遠勝之。歷史同小說的結合其實自小說萌芽之時起就已經發生。有關考證指出,早至伊麗莎白時期盛行流浪漢小說時[如納什爾(Thomas Nashe)的《不幸的旅行者,或杰克·威爾頓的生活》(The Unfortunate Traveler, or the Life of Jack Wilton, 1594)],作家就已經實現了“巧妙地將歷史的事實和虛構的時間交織一體”。[1]然而,此處需要注意的是,“歷史和虛構交織一體”與“歷史小說”是不同的概念。“歷史小說”一詞的出現,標志著一種新的小說文類的產生,也暗示一種系統性、規范化的文類傳統的生成。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英國歷史小說文類的生成并初具規模應是19世紀之后的事情。

之所以說是19世紀之后,是因為眾多評論家均認可瓦爾特·司各特爵士1814年創作的《威弗利》系列小說開創了英國乃至歐洲歷史小說的先河。對此,普遍的解釋不外乎司各特“開創了歷史書寫的新樣式”“改變了小說創作的現狀”等。然而,近些年來,隨著人們對歷史小說文類認識的不斷加深,第一部歷史小說出自何人之手、始于何年被提出來討論。各種質疑司各特歷史小說地位的聲音層出不窮。比如,有研究認為法國拉斐特夫人(Madame de Lafayatte)以亨利二世為背景創作的《克萊芙王妃》(The Princess of Cleves, 1678)是歷史小說最初的雛形。[2]也有觀點認為,自現實主義小說誕生之時歷史小說就已出現,如笛福(Daniel Defoe)的《大疫年的回憶》(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 1722)和《騎士回憶錄》(Memoirs of a Cavalier, 1724)是“歷史小說的胚胎之作”。[3]還有人將盛行于18世紀后半葉的哥特式小說視為“歷史小說的重要形式”,[4]如沃爾波(Horace Walpole)的《奧特蘭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 1764)作為第一部哥特小說,其中“古代和現代羅曼司在封建背景下的融合”[5]創造了歷史小說的新形式。或者,將歷史小說視為“哥特小說的后代”(a descendant of the Gothic novel)。[6]

事實上,這些觀點的提出,有很多是出于對“過分重視司各特而忽視其他小說家”做法的不滿。[7]比如,研究者對拉斐特夫人的強調就是因為盧卡奇“對17世紀法國缺少興趣”,[8]忽略了歐洲其他國家早期歷史小說的創作。然而,照此看來,如果為了避開司各特的過分影響而強調其他歷史小說也許遠早于19世紀的話,那么我國元末明初小說家羅貫中的《三國演義》(1522)豈非更勝一籌?這部在中國有著廣泛而深刻影響的歷史巨著卻在西方歷史小說研究的主流視域中鮮被提及,甚至被完全忽略,不能不說這從側面反映了西方歷史小說研究中“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c)色彩之濃厚。[9]

另外,大部分評論家在對司各特提出質疑的同時并沒有否定其在歷史小說發展中的重要地位。無論是笛福的“歷史小說的胚胎之作”,還是17世紀“所謂的歷史小說”(the so-called historical novel),[10]或者18世紀將“歷史”當作“裝飾”[11]成分的哥特式小說,它們對于“歷史”的使用都是比較膚淺和表面的,“歷史”在其中只是一種外部的因素。這些小說在處理個人和歷史關系時,并沒有從歷史真實性的角度貼近人物的日常生活,[12]只是采取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在主題或者人物的衣著外貌方面是“歷史的”,人物的心理和行為還都停留在作者所處的時代,因此不能稱之為名副其實的“歷史小說”。[13]直到19世紀司各特《威弗利》系列小說出現,歐洲歷史小說才逐漸形成氣候。特別是在受眾影響力和創作規模上,司各特的歷史小說確實做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當然,與任何文學作品一樣,司各特的創作也吸收了很多前人如喬叟、莎士比亞、埃奇沃思(Maria Edgeworth)等人的經驗。正如麥斯威爾所說,司各特是一個受前人影響的“偉大綜合體”(a great synthesister of what everyone before him had done)。[14]因此,即便無法確定司各特在世界范圍內歷史小說之鼻祖地位,也可以肯定其在英國歷史小說發展過程中所做出的里程碑式的貢獻。糾結于司各特是否為歷史小說第一人的意義并不十分重大,而探究為何他開創了歷史小說的新局面卻深意存焉。

司各特的成功是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概括起來,“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的顯著優勢為其歷史小說的盛行和發展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和做了必要的準備。所謂“天時”因素,指的是相對于動蕩不安的17世紀,18世紀之后的英國進入一個穩定的發展時期。17世紀由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引起的宗教和政治斗爭讓整個英國社會卷入無休止的革命和戰爭之中。革命造成了巨大的社會動蕩,未能為文化的發展營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直到1688年“光榮革命”成功,1689年《權利法案》通過之后,英國從君主專制過渡到君主立憲制,才逐漸獲得了相對安定的政治環境。而進入18世紀,特別是1714年之后,英國終于迎來了一個“穩定、勝利帝國及思想開明的時代”。[15]彼時國家政權相對集中,地方政府高效運轉以及沃爾波爵士(Sir Robert Walpole)一黨政府治理有方,穩定的社會態勢得以形成。1760年,喬治三世(George Ⅲ)上臺,持續了政治上的穩定局面。在這一時期英國發生了兩項重要的社會變革。其一是人口迅速增加。醫療條件的相對良好、生存環境的逐漸改善以及食物供應的較為充足等因素促進了英國人口的高出生率和低死亡率。1760年至1820年,英國的人口由6500000人增加到12000000人,[16]實現了英國史上少有的驚人猛增。其二是工業革命。人口的劇增、生產原料的充足、較開放的經濟政策以及對制造業旺盛的需求直接催生了工業革命。英國進入了快速發展的機械化工業時代。因此,社會的穩定加上工業革命為英國帶來的經濟快速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明顯提高,讓法國大革命以及啟蒙運動所喚起的人們積蓄的歷史之感(the feeling of history)[17]獲得了以藝術形式表達的機會。這也為司各特歷史小說的迅速傳播和成長提供了良好的政治氣候,是謂“天時”因素。

所謂“地利”因素,指的是在政治環境穩定的情況下,司各特歷史小說盛行的理論支持。這里的理論,主要指的是歷史學的發展。盧卡奇曾指出,司各特的小說出現在“獨一無二的歷史時刻”。[18]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讓歐洲各國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歷史巨變,資產階級以嶄新的面貌登上了歷史舞臺。這種巨變讓歷史開始受到重視并進入公共視域,第一次成為大眾經驗(mass experience)的一部分。[19]對此,盧卡奇從資本主義經濟認知發展入手,討論了這一歷史感產生的過程。他指出,18世紀70年代,斯圖亞特(James Steuart)考察了農業生產中生產條件和勞動能力的分離過程,而真正制造業的產生正是基于這一分離過程之上。這一過程在斯密(Adam Smith)的著作中得以完成。這種基于經濟條件下的無意識的歷史之感(historical sense)讓當時的小說家開始注意到“時空中人物和環境的重要性”。然而,盧卡奇同時指出,這在斯圖亞特的經濟學理論中只是一種“現實主義本能的產物”(a product of realistic instinct),并未達到將歷史作為過程(process)來理解的高度,也未能將歷史視作現在的前提條件。[20]進一步解釋就是,啟蒙運動之前,“歷史”并未以普通人可以理解的形式存在。人們沒有進步(progress)和改變(change)的觀念,[21]直到啟蒙運動的最后一個階段,對過去的反思才成為文學的中心問題。[22]

啟蒙運動開啟了人類理性主義的新時代。法國大革命之后,理性主義已然因在西方社會得到廣泛的認可而盛行。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潘恩(Thomas Paine)、戈德溫(William Godwin)、歐文(Robert Owen)等理論家對人權、政治、宗教等范疇的理性主義進行解讀,讓19世紀40年代的英國人“民智大開”,[23]帶動了一系列學科的發展。曾經與文學混為一談的歷史學,也借此得天獨厚的優勢迅速發展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躍居人文科學之首”。[24]隨著歷史學專業化的日漸升溫,歷史研究也開始逐漸細化,歷史學相關專業的杰出人才被大學聘用,相關課程的開設和設置成為國民教育的重要內容,各地相繼成立“公共記錄所”以推動歷史資料的編纂和整理工作,各類雜志等傳媒也成為宣傳歷史知識的有力手段。綜合而言,歷史學在19世紀的英國乃至整個歐洲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速發展和重視。19世紀是近代史學的全盛時代,也被稱為“歷史學的世紀”。[25]因此,在歷史學受到重視的大環境下,司各特歷史小說的創作契合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對歷史的濃厚興趣和探究欲望,其迅速傳播和盛行自然在情理之中。可以說,19世紀歷史學科的迅速發展為司各特小說的成長提供了優質的生存土壤,是謂“地利”因素。

至于“人和”因素,筆者意將其歸結為18世紀至19世紀大眾閱讀的興起。英國自1695年廢除了實行多年的《出版物許可證法》之后,出版權歸地方商人所有,一舉打破了倫敦單獨掌控全國出版業的壟斷,從而極大地鼓勵了英國出版業及印刷業的蓬勃發展,對18世紀英國文學的崛起也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26]時至18世紀末,英國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閱讀之邦。據埃里克森(Lee Erickson)的統計,英格蘭書籍出版總量從1740年的1800種上升為1780年的3000種,到1792年增至6000種。[27]書籍出版總量的增長同出版技術的革新密不可分。隨著第一臺鐵架印刷機、長網造紙機,以及鉛板印刷等技術的問世,書籍的印刷和出版更為方便快捷,書籍的售價也日漸低廉,更多的讀者可以享受閱讀。[28]這些生產者將自己的讀者群定位在中下層民眾,[29]大量出版期刊、小說、歷史書、歌謠集以及各類小冊子等廉價讀物,“以前求之不得的‘經典讀物’或‘高尚著作’,現在人們唾手可得”。[30]

與此同時,固定圖書館、流動圖書館(circulating libraries)等借閱機構以及家庭藏書也開始迅速發展。有關資料表明,1725年至1760年,英格蘭及蘇格蘭建立的圖書館不少于15座,[31]流動圖書館則在1740年之后迅速普及,訂閱費也十分公道。[32]到18世紀末,流動圖書館在地方有近1000個,僅倫敦就超過了100個。[33]此舉讓許多貧困讀者僅用極少的錢就可以參與閱讀,從而帶來了文化消費群體的急劇擴大。可以說,18世紀是民眾閱讀興起的世紀。[34]在各類借閱書籍中,小說無疑是最具有吸引力的類型。因此,這些圖書館的發展使得18世紀虛構故事的讀者最顯著地增多。[35]

大眾讀者群的形成同民眾受教育程度的上升也有著密切的關系。18世紀,英國經濟發展迅速,印刷技術水平快速提高,推動了民眾文化程度的上升。這一現象到19世紀表現得更為顯著。19世紀普及教育的興起,是知識界最有意義的大事之一。[36]學校逐漸擴張,教學方法也不斷革新,民眾識字率大幅提高。到了19世紀,小說的閱讀逐漸從精英學者的奢侈享受轉變為普通大眾的日常消遣。這種現象為司各特小說的出版和快速盛行奠定了潛在的讀者基礎。加之司各特小說本身具有引人入勝、驚險刺激以及對歷史的全新書寫等特征,能夠吸引讀者和評論家自然在情理之中。因此,大眾閱讀的興起是謂司各特小說盛行的“人和”因素。

綜上而言,在“天時”“地利”“人和”三大有利因素的影響下,司各特小說本身所具備的獨特的主題和創作技巧為歷史小說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良好的環境基礎。不論是否承認司各特開創了歷史小說之先河,他打開了歷史小說書寫和閱讀的新局面確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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