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史學人的堅守與追尋
- 高漢成 張生
- 9844字
- 2019-10-11 17:12:36
導論
一 法律史學科的建立與發展
近現代意義上的法律史學,繼傳統律學之余脈,在清末法政學堂中轉化成為一種專門知識體系。從清末民國時期的傳統律學向近代部門法史學的轉型,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國家與法權的歷史”,再到改革開放初期法制史與法律思想史的興盛發展,以及21世紀以來法律史學的“花果飄零”,法律史學的發展幾經大起大落,已百年有余。于百年的歷史時段中來看,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的法律史學科所走過的60年春秋是這樣歷史中的一個重要時段。然而,一甲子再回首,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成立60周年這樣重要的時刻,對法制史研究室的學術歷史加以回顧,不僅是我們對前人披荊斬棘開創之功的紀念和致敬,一甲子的學術成就也必將照亮法律史學科未來前行之路。法學研究所法律史學科走過的60年是幾代法律史學人孜孜不倦、勤奮耕耘于學術園圃的歷史。法律史學科成立之初,得到了張友漁、李光燦、吳建璠等老一輩學者的鼎力支持,吳建璠、高恒、韓延龍、劉海年、常兆儒、俞鹿年、楊一凡、徐立志、馬小紅、蘇亦工等法律史學人的名字已鐫刻于學科的發展史上。他們所進行的研究、取得的成果,不僅體現了其所處時代的學術熱忱和學術高度,也代表了法律史學科研究領域、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的發展和變遷。本論文集收錄了法學研究所法律史學科23位學者的論文,對多年來所取得的研究成就做一回顧,以此紀念法學研究所一甲子的學術生日。
法律史學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最早設立的學科之一,其前身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法學研究所法制史研究組。80年來,法律史學科的建設大體經歷了兩個時期,即:1958年10月至1978年底為初創和曲折發展時期;1978年底至今是不斷開拓前進、開創科研工作新局面的新時期。1958年10月3日法學研究所成立后,當時全所分設四個研究組,其中二組即法制史研究組。二組組長由老一輩著名法學家、法學研究所副所長周新民兼任,副組長由北京大學法律系副主任肖永清兼任,張仲麟任學術秘書。此后先后來二組工作的有:韓延龍(1960年)、常兆儒(1960年)、何東義(1960年)、高恒(1961年)、劉楠來(1961年)、陳春龍(1964年)、陳明俠(1964年)、于能斌(1964年)、夏淑華(1964年)、劉海年(1965年)等。20世紀60年代,是法學研究所人員大進大出的時期,還有一些學者曾在二組工作,但不久即外調其他單位。在初創時期,受到政治動蕩的影響,也限于研究條件,法律史學科的開創者們在極為艱苦的環境中取得了難能可貴的研究成果,特別是收集、整理了大量的珍貴圖書資料,為法律史學科的發展奠定了基礎。1977年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改稱中國社會科學院,至1978年9月21日,法學所黨總支決定調整組織機構,撤銷研究組,成立研究室,原二組改稱法制史研究室,室主任韓延龍,副主任劉海年、吳建璠(1980年2月任命為副所長,不再擔任法制史室副主任)。除室正副主任外,研究室成員還有:高恒、常兆儒、程延陵、俞鹿年、張純賓(到所不久病故)、齊鈞、趙息黃等。原二組成員張仲麟、陳春龍、陳明俠、夏淑華相繼調往其他研究室工作。法制史研究室經過大幅度調整之后,人員基本穩定下來,學科的研究方向、研究方法也趨于明確。法制史研究室60年來承擔和參加了30多項國家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重點項目,在挖掘、整理和研究珍稀法律文獻方面做出了學界公認的重大貢獻,在秦、漢、明、近代、革命根據地、新中國法制史等研究領域取得了多項重大學術突破,先后獲30多項國家和省部級獎勵;研究室的學者們還積極參加國家法治建設的對策研究,為推動社會主義民主和法治建設發揮了重要作用。
自1979年中國法律史學會成立以來,法學研究所就是學會的創始會員單位,李光燦、肖永清曾擔任首屆法律史學會的副會長,韓延龍擔任秘書長。在學會發展的過程中,法學研究所一直是法律史學會的掛靠單位,法制史研究室成員韓延龍、楊一凡、吳玉章、張生等先后擔任會長,為學會的組織建設、學術發展、學科建設都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二 學術研究與學術成就
(一)古代法律史的研究
1975年12月,湖北云夢縣睡虎地秦墓中發現了1166支竹簡,1976年3月,這一消息一經在《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報道,即引起了國內外的廣泛關注。國家也高度重視睡虎地秦簡的發現,決定集中力量進行整理和研究。1976年4月,法學研究所的劉海年、高恒,與來自中國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所、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以及湖北、四川博物館等不同專業的學者一起,參與了睡虎地秦簡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工作地點先是在“北大紅樓”,后由于地震,工作地點移至故宮城隍廟。盡管工作條件艱苦,但大家熱情飽滿、相互協作,破解了一個又一個難題。1977年,《睡虎地秦墓竹簡》(八開線裝本)出版,書中收錄了圖版、簡文、釋文及簡注。1978年,平裝本出版,含釋文、注釋及現代語譯,無圖版。《睡虎地秦墓竹簡》的出版彌補了秦代法制史料的缺乏,為研究秦律提供了豐富而珍貴的史料,成為秦代法制研究的重要基礎性資料。
在整理云夢秦簡過程中和整理結束之后,法學研究所的兩位學者在云夢秦簡和其他新發現的簡牘的基礎上,出版了多部專著,發表了秦漢研究的多篇論文,受到歷史學界和法律史學界的高度關注,如劉海年所著《戰國秦代法制管窺》及高恒所著《秦漢法制論考》、《秦漢簡牘中法制文書輯考》等。兩位學者所發表的關于秦漢簡的相關論文、闡述的觀點,在當時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睡虎地秦簡出土后,對于“隸臣妾”身份問題的探討成為學術熱點。高恒發表的論文《秦律中“隸臣妾”問題的探討——兼批四人幫的法家“愛人民”的謬論》一文提出“刑徒隸臣妾官奴婢說”,認為“隸臣妾”是一種徒刑名稱,漢律中的刑徒隸臣妾也是因襲秦制,秦時的刑徒無服刑期限,所以隸臣妾實際上是服刑沒有期限的官奴婢。同時,他認為在漢文帝發布減刑詔令之前,各種刑徒都是無刑期的。[1]1983年,高恒在《秦律中的刑徒及其刑期問題》中進一步闡釋了這樣的觀點,提出在秦代作為主要刑罰的城旦舂、隸臣妾、鬼薪、白粲等徒刑均無刑期,他們既是刑徒,也是終身服勞役的官奴隸,只有貲徭、貲居邊、貲戍和“居貲、贖、債”等幾類刑徒有服勞役期限。[2]劉海年在《秦律刑罰考析》和《關于中國歲刑的起源——兼談秦刑徒的刑期和隸臣妾的身份》一文中提出“隸臣妾”由“刑徒和官奴隸兩部分組成”說,他指出“秦律中的隸臣妾,要比其他徒刑,如城旦舂、鬼薪白粲等的情況復雜。城旦舂、鬼薪白粲,都是因其本人觸犯封建法律被判處徒刑的。而隸臣妾,可以是被籍沒的犯罪人家屬;也可以是戰爭中投降的敵人;還可以是封建國家掌握的官奴婢隸臣妾的后代”。[3]兩位學者所發表的著述在當時引起廣泛的關注和反響。
兩位學者作為秦簡的整理、注釋者,對于秦簡的史料有著全面的掌握,同時,他們在學術研究上實事求是的態度、獨立的精神也頗讓人欽佩和贊嘆。睡虎地秦墓竹簡發現以后,以其為基礎的秦律研究在“文革”晚期展開,在當時,秦律的研究也受到了“左”傾思想干擾,將秦簡視為法家路線的勝利,秦簡研究成為“四人幫”、“批儒評法”運動的政治附屬品。這一時期,出現了《秦國法家路線的凱歌——讀云夢出土秦簡札記》、《〈秦律〉是新興地主階級反復辟的銳利武器》、《秦律與秦朝的法家路線——讀云夢出土的秦簡》等文章。“文革”結束后,高恒的論文《秦律中“隸臣妾”問題的探討——兼批四人幫的法家“愛人民”的謬論》,以對史料的挖掘和詳盡解讀為基礎,以嚴謹和求實的態度重新審視秦律,糾正了“文革”中強加給秦律的不切實際的評價。
除了上述兩位學者外,法學研究所法制史研究室的其他學者在古代法的研究上各有所長,吳建璠對清代律學的研究具有開創性的貢獻;楊一凡、劉海年主持編輯的《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編》中有百分之七十的文獻系珍稀孤本,在許多方面填補了我國的館藏空白,對推動法律史學的研究做出了學界公認的重大貢獻。楊一凡對明代法律的考證、研究在法律史學界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蘇亦工對明清律典的研究及對傳統法律文化的反思,馬小紅對古代禮、法的闡釋及傳統法律思想的解讀,張少瑜對軍事法律和軍事法律思想的研究,尤韶華對《尚書》中法律的研究,孫家紅對清代刑法的研究,王帥一對明清契約秩序的研究,在各自領域都取得了可觀的成就。
(二)近代法史學的研究成果
在近代法史的研究領域,法制史研究室的幾位學者通力合作,完成了《中國近代警察史》一書,彌補了中國近代警察制度及相關制度領域研究的空白。在我國古代雖很早就存在維護社會治安的機構和官吏,但警察稱謂及其相關制度則是清末以來的產物。然而,在警察制度產生的近90年的時間內,我國并沒有一部對警察制度進行研究的專著,相關論文也很罕見。1982年秋天,受時任群眾出版社副總編劉林春的邀約,法制史研究室的學者們撰寫了中國歷代“警察”及其相關制度的系列文章,1985年10月由群眾出版社結集成《中國警察制度簡論》出版。《中國警察制度簡論》實際上是一部論文集,還不是一部論證嚴密的專著。此后,韓延龍和常兆儒兩人共同商議決定撰寫一部中國近代警察史,由蘇亦工負責清代警察制度的部分,韓延龍負責民國初期的部分,常兆儒負責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部分。但由于常兆儒不幸身患重病,其所承擔的部分改由其他同志分擔。《中國近代警察制度》于1993年出版,受到學界和有關方面的好評。《中國近代警察制度》的研究以湖南保衛局為起點,至1949年南京國民政府覆亡為止,梳理了警察制度在近代的產生和發展,清末和民國時期警察機關的演變及其職權,地方警政、警察教育、警察法規的制定和頒行,以及各個時期警察制度的特點。該書史料翔實、評述公允。為了展現當時現實中活的警察制度,作者們收集、整理并使用了大量的來自第一歷史檔案館和第二歷史檔案館的原始資料檔案,同時也廣泛查閱了當時的大量法制文獻、報紙雜志、史書方志、文集雜著、時人著述等。該著作除了彌補了警察制度史的空白,在整個近代史領域中也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影響。《中國近代警察制度》后經韓延龍和蘇亦工修訂,更名為《中國近代警察史》,于2000年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該書的修訂版作為社科文獻學術文庫之一種于2017年再版。
對于清末以來法律近代化的研究,法制史研究室的學者們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由于沈家本在近代中國法制轉型中的重要地位,對沈家本著作的編輯、點校工作及對沈家本法律思想的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即已展開,直至今日在近代法制研究領域仍占有重要地位。韓延龍、劉海年、徐立志、沈厚鐸等整理的《沈家本未刻書集纂》于1996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其中包含搜集整理沈氏未刻書21種68卷集纂出版。此后,編者尤感不足,繼續搜集沈氏未刻著述,編成《沈家本未刻書集纂補編》于2006年出版,補編收錄沈氏未刻著述凡12種42卷,法學類仍為主要部分。兩部書籍收集了大量沈家本未刊刻的手稿,字數多達300余萬,超過此前已經刊刻的沈家本著述。兩部匯纂的出版為研究沈家本的思想、活動及近代中國法制變革提供了珍貴史料。其中,《沈家本未刻書集纂》在2000年獲第三屆中國社會科學院優秀科研成果三等獎。
法制史研究室的學者在近代法制研究領域取得的成果頗為廣泛且極為豐碩。徐立志對中日法律近代化的比較研究、對近代民商法的研究,高旭晨對近代法律思想的研究,高漢成對清末《大清刑律草案》的研究,孫家紅對近代法科教育的研究,拓寬和深化了近代法律史研究,在方法上,或重視對新資料的考證,或將法史學的研究與社會學等領域結合,在近代法史學的研究領域中占有重要地位。
(三)革命法制史研究
在新民主主義時期,中國共產黨建立了革命政權和多個革命根據地,并發布了大量的法制文件,在實踐中逐步形成了人民民主法制傳統。對這些資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不但有助于把握中國共產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法制發展,對于新中國成立以后建設社會主義法制也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新中國成立以后,對革命法制史的研究成為法律史學科的一個重要領域,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有關根據地法律制度的研究曾經是法史學界的熱點和亮點。法制史研究室的韓延龍、劉海年、常兆儒等對革命法制史的研究,在這一領域具有開創性和彌補空白的作用。
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各革命根據地頒行的法律法規等歷史文獻,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由董必武等老一代政法界前輩指示匯集,主要部分保存于最高人民法院。法學研究所成立后,將收集整理革命法制史料作為一項重要工作,立項擬對這批史料進行研究。20世紀60年代初常兆儒、劉海年等先后到最高人民法院抄寫、復印資料。然而此項研究尚未正式進行,便由于“文革”而中止。1979年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劃會議召開后,對革命法制史的研究工作再次啟動,研究革命法制的任務交付給了法制史研究室,具體由韓延龍和常兆儒承擔。經過二人的收集、整理、編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根據地法制文獻選編》4卷從1981年開始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陸續出版,全書共150余萬字。這是新中國成立后較早的一部關于中國新民主主義時期根據地法制的文獻匯編,為革命根據地法制史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資料基礎。
常兆儒去世后,韓延龍參與主編的《中國革命法制史》(上、下冊),以革命根據地法制史料為基礎開展研究,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1987年、1992年出版,為第一部系統闡述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法制建設的專著。在這部專著中,以專題史的形式展開討論,全書共分為十一章,討論了革命時期憲法性文件的制定及其演變、政權機構及其組織法的創制和發展、選舉立法與選舉制度、行政法規的制定和實施、革命刑法的產生及其發展沿革、土地法、勞動法、婚姻法等重要法律制度。同時,每個專題中又以時間為線索,將1921—1949年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劃分為四個歷史發展階段: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新民主主義革命法制的萌芽階段,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新民主主義革命法制的初創階段,抗日戰爭時期——新民主主義革命法制的形成階段,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新民主主義革命法制向全國發展的階段。該書一經出版,在學界引起廣泛的影響,1999年獲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領導小組頒發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優秀成果二等獎(當年法學類一等獎空缺)。
此后,革命法制史的研究也成為法學研究所法制史研究室一個有重要成就的領域。韓延龍的《中國革命法制史的若干基本問題》一文在革命法制史的研究中具有代表性,他在文中對革命根據地法制建設的幾個重要關系,即法制建設同民主革命總路線、總任務的關系,法制建設同革命戰爭的關系,法制建設同黨的政策的關系,法制建設同群眾運動的關系,法制建設中民主與專政的關系等做了深刻的分析和思考,認為這幾個關系“體現出來的新民主主義法制建設的固有規律性,帶有強烈的時代特征,這些特征歸根結底是由這個時代特定的階級關系和階級斗爭形勢,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民主革命的總任務決定的。隨著民主革命總任務的勝利實現,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新民主主義法制也就完成了它所擔負的歷史使命,進而跨入了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的嶄新歷史時期”。他認為,新民主主義時期的法制與社會主義時期的法制既有區別又存在聯系,“新民主主義時期的一些立法和司法的基本精神和原則卻依然放射著馬克思主義的光輝,而為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所共有,因此,研究新民主主義法制史不僅可以使我們了解在艱苦的戰爭年代,人民法制的產生及其各項制度在民主革命的各個不同時期發展變化的規律,以及它們在人民革命事業中所起的作用,而且可以為當前的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提供有益的借鑒”。[4]這樣的觀點成為革命法制史研究的權威性判斷。1994年,韓延龍參與主編的另一部專著《革命根據地法制史》由法律出版社出版。此外,在此領域,韓延龍發表的學術論文有《關于法制史的研究對象和方法問題》、《中國革命法制史的若干基本問題》、《革命根據地法制建設基本原則初探》、《試論抗日根據地的調解制度》等,常兆儒發表的學術論文有《中國紅色區域行政法律監督制度述略》、《陜甘寧邊區的簡政與行政立法》,還有韓延龍與常兆儒合著的《紅色區域勞動立法史料簡析》等。這些論著在研究方法和論述判斷方面,都對革命法制史研究起到了引領作用。
三 學術堅守與追尋
堅守法律史學的客觀性、“以史為基”是法制史研究室的學術風格和學術貢獻。當歷史資料越來越豐富、史料的取舍越來越困難的時候,“如何史論結合”、“如何建構性地闡述歷史”、“如何融貫古今”,是在堅持史料可靠、系統的前提下,對我們提出的新的努力方向。
(一)以史為基,史論結合
在近代法律史學產生之際,就存在注重材料的法律考據之學和回應現實需要的法律史論之學的分野。清代律學家薛允升在《漢律輯存》中對漢律考證、輯佚,沈家本所著《歷代刑法考》、程樹德所著《九朝律考》、丁韙良所著《中國古世公法論略》,均系以清代考據學方法所取得的成果。上述研究者在對古代法律的研究中,以輯佚為基本手段,遍尋文獻,鉤沉出律令佚文,分門別類加以整理、勘校,從中能看到傳統史學對法律史學有著深遠的學術影響。正如嚴耕望所謂,治史當以發掘史實真相為主流,以解釋、論史為輔助。找出史實的真相并寫錄下來,可以永遠于人有用,這種永久性價值是史學研究最重要的成績。[5]20世紀70年代末,法律史學研究剛剛恢復,需要奠定學科的研究基礎。法制史研究室的學者們始終堅守著“以史為基”的學術理念,在基礎史料的收集、整理和出版領域,做出了重要的貢獻。無論是前文所述《睡虎地秦墓竹簡》、《沈家本未刻書集纂》、《沈家本未刻書集纂補編》,還是《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根據地法制文獻選編》,都是極為珍貴、可靠的史料匯編,在相關領域的研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研究室學者們的諸多著述,也是在系統、堅實的史料基礎上取得的。
法律史學從史料出發,通過一定的方法和理論,揭示出過去歷史中人們關于法的經驗、理性與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史學既是歷史的,又是理論的。以考證、分析史料為核心的研究,有助于深化對歷史上法律制度的認識,特別是在沒有新的歷史文獻資料的情況下,深化和拓展法學的理論認識,就變得更為重要。同時在法律史學研究中注意史料和具體現象的研究,而忽視對法的歷史背后蘊含的法理問題的探討,也會限制法律史學的發展。近年來,學界對于這一問題逐漸開始反思,“20世紀,在海內外,中國法律史的研究都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和在方法論上逐步轉換的過程,在研究取向上表現為從前期的大規模資料整理、譯介和考據并利用既有的西方話語系統加以整合的事實描述式研究,逐步發展到通過擴展學科視野對既有框架進行反思和重構的理論闡釋式研究的漸進過程”。[6]法律史學除了客觀描述歷史上的法律現象,對其進行理論的抽象、演變闡釋,并確立以此為基礎的價值判斷外,還應提倡以一定的理論為指導,進行有問題意識的理論分析。如梁啟超所說:“茍無哲學之理想者,必不能為良史。”[7]以法學的理論為工具,以社會的根本問題為起點與歸依,去研究歷史上的法律基本問題,是法律史學獨特的學術路徑,也是法學區別于史學的根本所在。這樣的研究路徑,才能使法史學真正成為一門法學的基本理論學科,能夠回答古今共存的治理問題,并能夠從中國法律發展歷史出發,貢獻出嶄新的中國法理學理論。
強調理論闡釋和問題意識,并非忽視史料的基礎性作用,相反兩者在某些方面可以起到相互促進的作用。如在固有理論下,一些普通的歷史材料,在新的理論視野下,可能會納入有價值的史料范圍內。瞿同祖的《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一書,試圖以社會學立場和方法觀察中國傳統法律,他認為“僅僅研究條文是不夠的,我們也應注意法律的實效問題”,為了展現法律規則在社會生活中的實效,除了對正史和法條的分析,瞿同祖引用的材料里面,清代《刑案匯覽》占有很大的比重。
當代對理論闡釋和問題意識的強調,是在重視史料考證和描述能力的前提下,對學者理論創新能力素養的要求。史料的閱讀整理、考證與理論素養的提升兩者不可偏廢。從當代法律史學界的狀況來看,對史料的運用能力較之法律史前輩們有所減退。這樣的研究即使能夠有較好的理論闡釋,也無法得出客觀可靠的結論。只有在史料可靠、扎實求證的基礎上,所得出的理論才是具有說服力的。因而,對史料的運用和理論闡釋均有較強的功底,并將兩者結合,法律史學科才能為新時代法治發展提供更多的理論滋養。“以史為基,史論結合”是法律史前輩多年的堅守與追尋,亦是我輩當繼承和發揚的學術傳統。
(二)建構闡釋,融貫古今
法律史學的研究應否回應當代的法治問題、社會問題?對這類問題的回答應該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對歷史真相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種對真理的追求,法律史學應該盡可能地去還原歷史的真相。但同時,法史學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實現法律的古今對話,通過對法律事實、法律文化背后傳統思維方式、行為邏輯、法律理論的揭示,觀照和解決社會現實問題。因此,法律史學的研究目的,除了發現法律歷史的真相,還要建構性地闡釋整體歷史,能夠回應社會現實治理問題。
從傳統的歷史學來看,純粹為考古而存在的學術并非上乘。孔子作《春秋》遂有“微言大義”,司馬遷發憤而作《史記》,“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8]即使是重視考證之學的清代,對法律史的考證,也包含托古改制之微意。面對當代法律史學發展面臨的困境,不少學者也提出應以歷史問題來回應當代法律。胡旭晟提出“力求從歷史流變中探究出普遍意義,甚至從往昔的經驗里厘定出某些現代文明秩序中一般性的原則和規律,以便為當代的法律文明提供必要的參照視境和有益的建設資源”。[9]以法律史來回應現實治理問題,至少可以在以下兩個層面有所作為。
第一,以法律技術、規范層面的歷史經驗回應現實。今天中國的法治是中國古代法律傳統、近代以來移植自西方的法律傳統、社會主義法律傳統三大傳統相互沖突和融合的產物,其性質雖然與以上法律有別,但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上述法律傳統的影響,并且在中國歷史的發展中大都可以尋繹到其源泉和演變的脈絡。對歷史上法律技術、規范層面的經驗研究,可以彌補當下法律體系的不足,完善對當代法治體系的構建。如在西歐法學史上,一部分德國學者對羅馬法的研究,就將關注點放在羅馬法與現代法的關系上,并通過對羅馬法的技術性規范的研究,進一步對其進行了現代性的體系化建構。今天,越來越多的法律史學者通過對法律規范、制度設計、司法技術的分析、總結和概括,尋找我國傳統法律中的制度可以關照現實的理性和智慧。不過,對于具體法律技術和規范層面的歷史關照,最容易出現的問題是“片面理解”與孤立的解讀,往往以中國現代有的、西方有的,中國古已有之的心態加以考證,而無視其區別,更不去探究其深層次的義理與聯系。同時,對具體問題的研究容易“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對古代具體技術、規范層面的理解應首先是全面、客觀的,進而才能找到古今之間的深刻聯系。
第二,法律史學回應當代社會更深廣的層次在于,通過對法律歷史的現象分析,揭示中國傳統法律的特有品質、思維方式、邏輯體系、行為模式及價值內涵,回答中國法治建設的問題,并為當代中國法律思想貢獻來自中國傳統的部分。法律制度和法律現象的背后,深藏的是一個國家國民獨特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它深深植根于一國的文化傳統之中,并非可以輕易變化。同時,在一些知識和領域,它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如“仁”、“義”、“中”等價值因素的法律史學研究,雖然表層的“名”在時代中弱化或消失,但其展現的精神仍存在國民內心之中,對其闡發和重建可以為反思西方式法治理想提供一種重要的視角。今天中國法治最基本的現實是,它兼有中國的(古代的和革命的)傳統和舶來的西方傳統,而非兩者非此即彼的抉擇。正視這一現實,從中國傳統中抽象出法律的哲學,并為當代法律和社會作出回應,應該是我輩努力的方向。
張生
[1]高恒:《秦律中“隸臣妾”問題的探討——兼批四人幫的法家“愛人民”的謬論》,《文物》1977年第7期。
[2]高恒:《秦律中的刑徒及其刑期問題》,《法學研究》1983年第6期。
[3]劉海年:《秦律刑罰考析》,載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云夢秦簡研究》,中華書局,1981,第184頁。
[4]韓延龍:《中國革命法制史的若干基本問題》,《法學研究》1986年第5期。
[5]嚴耕望:《治史三書》,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第171頁。
[6]王志強:《中國法律史學研究取向的回顧與前瞻》,載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律史研究所編《中西法律傳統》第2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第80頁。
[7]梁啟超:《新史學》,載《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36,第10頁。
[8]《漢書·司馬遷傳》。
[9]胡旭晟:《描述性的法律史學與解釋性的法律史學》,《法律科學》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