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光年間湘淮分野與晚清權力格局變遷(1862~1895)
- 邱濤
- 10805字
- 2019-10-12 19:26:38
前言
一 選題緣起
如何研究晚清的權力格局及其變遷?較為合理的應是雙路徑,既尊重傳統史學歷來重視的政府和上層社會研究,又重視晚清民間社會勢力和下層社會研究的新發展。
研究晚清的權力格局及其變遷,毫無疑問,當然要關注晚清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在支配和調動各種資源的能力上的變化,特別是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勢力消長。隨著20世紀以來中國的革命史研究取向成為這一時代的學術潮流,探討太平天國運動對清王朝統治的沖擊,對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的影響,也成為這一領域研究的重要路徑。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晚清民間和地方下層力量對權力格局的影響,而這一路徑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愈益受到重視。自太平天國運動開始,當以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為首的湘淮集團崛起的時候,許多戰爭波及之地,不僅府、州、縣,甚至鄉、鎮等地方下層也往往有鄉紳組織力量對抗太平軍。太平軍被鎮壓后,他們便因此在一府、一州、一縣、一鄉、一鎮取得了一定的優勢地位。在后來的洋務運動、維新運動和清末新政中,民間社會力量或參與興辦實業,或參與辦學、推動留學運動,或積極參與收回利權運動,或在立憲運動中發揮重要作用。他們通過組織團體與地方官廳打交道,往往在一些問題上取得共識,而后與朝廷抗爭,并逐步形成具有影響的社會勢力。晚清時期的民間社會力量,因地區的不同、行業的差異,而不同程度地具備了新的社會屬性,但它們在區分與融合中,都是與新的經濟活動、新的思想觀念、新的教育和近代報刊輿論的出現聯系在一起的。這些新的社會力量雖然很幼稚,也很脆弱,旋興旋滅,但作為新的社會因素,他們的成長、積聚,是中國社會走向近代的基本推動力之一。研究新的民間社會和地方下層力量的形成與發展對晚清政治格局的影響,相對于研究政府和上層社會對晚清權力格局的影響這一途徑而言,是同樣重要的一個路徑。
中國歷史進入清后期,這是一個內憂外患頻仍的時期,也是中國社會苦苦探索自身走向的重大轉折時期。中國應當選擇什么樣的政治走向和發展道路,既是由晚清各派政治勢力主張的不同政治方案的斗爭結果所決定的,也是由既有政治體制的發展變化所決定的,同時還是晚清各種政治和社會勢力博弈的結果。毫無疑問,無論是政治方案的設計,還是政治體制的演變,中央和地方權力關系的界定和處理都是中心內容之一。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涉及面較廣,既要從宏觀上把握晚清政局的歷史走向,又要在整體把握的基礎上做出具體研究。本書著重考察同治、光緒兩朝(具體時間跨度為1862~1895年)在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的后期和鎮壓捻軍起義的過程中,以及戰后承平時期和對外戰爭中,以曾國藩、李鴻章等為首的湘淮軍政實力集團趁勢崛起,清中央統治集團與湘淮集團在行政人事、財政稅收、軍隊控制、司法外交等權力問題上的激烈爭奪,力求將代表人物的思想流變與政治局勢的演變結合起來,將政治史與晚清財政稅收體制、軍隊控制體制的演變和社會勢力的發展變化史結合起來考察,具體分析清廷和湘淮集團在上述領域的較量。
關于晚清自太平天國運動以來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演變的研究,學界確實長期側重于從政府和上層社會來展開研究,也確實在這一領域研究中產生了一些影響很大的成說。自1937年羅爾綱提出湘軍興起為晚清“兵為將有”的起源,并指出晚清各將帥各私其軍而出任疆寄,正不可避免地造成“外重內輕以致于分崩割據的局面”,[1]進而在1939年正式提出“督撫專政”而“軍閥割據”的觀點后,迄今學界論及晚清中央和地方關系問題時所持的觀點基本仍遵循這種“通過太平天國戰爭,晚清政局的走向是中央權力不斷削弱,地方權力不斷增強,已形成‘尾大不掉’之勢”的觀點和思路。[2]而近代史各領域的論著,在涉及近代歷史背景或是相關的專論中,多以晚清中央權力下移、“內輕外重”局面已形成作為立論的基礎。如在洋務運動史研究領域的一部代表性著作,李時岳、胡濱合著的《從閉關到開放》一書,在分析洋務運動得以開展的國內政治局勢時說:“清朝‘太阿下移’,漸次形成了內輕外重、尾大不掉的局面?!?a id="w003">[3]在現代化理論與歷史實踐研究領域的代表性作品之一,羅榮渠的《現代化新論》一書中說:“到十九世紀下半葉……平定內亂的緊急形勢迫使清廷授予各省督撫以編練新軍和籌餉的大權,從而部分軍、政、財大權都從中央向地方轉移,從滿人向漢人轉移,形成了漢人地方軍事大員領導的區域性政治—經濟—司法的一體化格局。這種分權化與地方自主性增強的趨向,松動了原來的高度中央集權的政治結構?!?a id="w004">[4]2012年,李細珠在新著《地方督撫與清末新政——晚清權力格局再研究》一書中,以及同年發表的《辛亥鼎革之際地方督撫的出處抉擇——兼論清末“內外皆輕”權力格局的影響》一文中,對清末新政時期權力格局提出“內外皆輕”觀點的同時,仍對庚子年以前的晚清權力格局的判斷遵從羅爾綱的“督撫專政”說,“如果僅就庚子事變以前四十年立論,羅先生‘內輕外重’說大致可以適應”。[5]對此,本書在探索將重視政府和上層社會研究,與重視晚清民間社會勢力和下層社會研究相結合的同時,也秉持著重從政府和上層社會研究這一視角,有針對性地提出如下觀點:晚清時期,清朝長期實行的高度中央集權隨著太平天國起義而受到巨大沖擊,地方軍政大員的權勢明顯增強,這是客觀事實,但清廷采取了較為有效的應對措施,使得至少在辛亥革命爆發之前,尚看不出地方政府極大分權、中央控制力極大削弱的狀況。
關于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演變的研究,多與近代史學界、思想理論界一系列重大理論問題密切相關,如圍繞“告別革命”、辛亥革命的意義和價值,以及孫中山、袁世凱等歷史人物評價的論爭,在近代史領域所引起的爭論是很激烈的,需要通過認真考察這段歷史,發現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運行的實際情況及其多面相,要看到清廷的專制皇權在受到沖擊后,一般能重新穩住陣腳。從整個晚清時期來看,清廷在與地方實力集團的斗爭中,基本能控制局勢。甚至在1909年之后,清廷罷黜袁世凱,袁世凱也不敢公然對抗。導致清王朝滅亡的因素主要是革命運動的沖擊、清王朝核心集團的冥頑不化與嚴重孤立、帝國主義的干預以及三大內外權力因素的互動。
二 學術史
目前,專題研究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斗爭和權力格局變遷問題的專著并不算多,尤其是將宏觀歷史走向的把握和實證研究較好結合的論著仍較少,但涉及這一問題的著作和論文已有相當數量。近年來,關于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的研究呈現一個小小的熱潮,多位較有實力的研究者集中探討這一問題,新見迭出,但因探討者研究領域的局限,有許多重要問題仍需要持續、深入地研究。
清同治和光緒年間(1862~1895)中央與地方權力格局,以清廷和湘淮集團權力斗爭為中心,尤其是對湘淮集團本身史實梳理的相關研究,可謂“當代人研究當代史”的典范。19世紀60~80年代,晚清學者王闿運撰著的《湘軍志》、王定安撰著的《湘軍記》等,對湘淮集團的研究得到湘淮集團首腦人物的支持和提供密藏材料,而收集了大量的珍貴史料,不僅為后世研究者視為研究著述,也常常被用為史料。[6]20世紀20年代以前,涉及晚清中央和地方財權問題的論著,如哲美森的《中國度支考》、吳廷燮的《清財政考略》、賈士毅的《民國財政史》、胡鈞的《中國財政史》等財政專題論著,[7]對于我們今天從財政稅收體制角度來深入研究中央和地方權力的格局,有重要參考價值。
1937年,羅爾綱發表《清季兵為將有的起源》一文,開后世學者系統研究湘淮問題和晚清權力格局之先河。他在1939年著成《湘軍新志》一書,1945年又出版《綠營兵志》一書,[8]為晚清中央和地方政府關系所定“督撫專政”的基調已然成形。1944年和1947年,范文瀾相繼著成《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和《中國近代史》(上冊)兩書,觀點與羅爾綱基本相同。[9]這是湘淮集團研究的一個重要階段,后來廣泛影響學界的觀點基本形成,如20世紀40年代后期彭雨新的《清末中央與地方各省財政關系》一文,即在這種觀點影響下做出的較有影響的專門研究。[10]20世紀30~40年代,對于晚清財政稅收體制的研究逐步深入和細化,如羅玉東的《中國厘金史》、吳兆莘的《中國稅制史》等專題論著,[11]涉及晚清財權問題的研究都比較專門、深入,成果也較有價值,當然,存在的問題也不少,尚可在此基礎上做進一步深入、細致的研究。
20世紀50~70年代,港臺和歐美學者的研究思路和理論框架也多以“督撫專政”及相關論點為主導,如傅宗懋的《清代總督巡撫制度之研究》、胡健國的《清代滿漢政治勢力之消長》等。[12]不過,已呈現多樣化趨勢的萌芽,一些學者借鑒和引進統計學等方法,研究成果呈細化的趨勢,如魏秀梅的《從量的觀察探討清季督撫的人事嬗遞》等。[13]20世紀60年代后期,臺灣學者王爾敏的《淮軍志》以晚清中央權力下移為基調,同時在具體問題研究中又“自發”地對羅爾綱的“督撫專政”論有所置疑。1974年,旅美華人學者劉廣京的《晚清督撫權力問題商榷》一文,正是在魏秀梅、王爾敏等學者具體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咸豐以后督撫權力雖較前增大,但中央仍能有效控制督撫,督撫“斷不能有‘專權’或‘自治’之地位”的觀點。[14]對此,歐美學者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示認同。[15]
20世紀80~90年代,羅爾綱的“督撫專政”說在內地近代史學界繼續占據統治地位,影響還在不斷擴大。羅爾綱在1984年修訂重版了《湘軍兵志》《綠營兵志》兩書,對晚清中央和地方關系仍堅持“督撫專政”之說。其后,朱東安的《曾國藩傳》、龍盛運的《湘軍史稿》和樊百川的《淮軍史》等著作,[16]所持的觀點與羅爾綱一致。這一時期港臺和海外學者的相關研究更臻實證,不過,代表性論著,如李恩涵的《左宗棠與清季政局》、繆全吉的《曾國藩幕府盛況與晚清地方權力之變化》等論文,[17]王家儉的《中國近代海軍史論集》[18]等專著,觀點仍以“督撫專政”說為立論基礎。而研究晚清財權的專著,如彭澤益的《十九世紀后半期的中國財政與經濟》、臺灣學者何烈的《清咸、同時期的財政》等,對于晚清財政稅收權力問題的研究,頗具參考價值。[19]
21世紀以來,周育民的《晚清財政與社會變遷》、朱東安的《曾國藩集團與晚清政局》、劉偉的《晚清督撫政治——中央與地方關系研究》、楚雙志的《晚清中央與地方關系演變史綱》、張華騰的《北洋集團崛起研究(1895~1911)》、李細珠的《地方督撫與清末新政——晚清權力格局再研究》、劉增合的《“財”與“政”:清季財政改制研究》及臺灣學者林文仁的《南北之爭與晚清政局(1861~1884)》《派系分合與晚清政治》等專著,[20]以及王瑞成的《“權力外移”與晚清權力結構的演變(1855~1875)》[21]等論文,從新的視角對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做出細化探討,提出許多新觀點、新見解。
回顧近代史學界關于晚清中央和地方關系問題的研究史,歷來的研究者做了大量工作,打下了較好的基礎,在不斷挖掘整理史料的基礎上,研究水平也在逐步提高。關于清中央和湘淮地方實力集團權力關系研究,過往多集中于湘淮集團本身的發展演變上,至多旁及一些與中央政府(清廷)權力格局演變相關的問題,較少真正系統研究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關系演變、權力格局變遷的問題。近十多年來出現了一些專論中央和地方關系問題的論著,其中羅爾綱先生的“督撫專政”論及相關論斷影響較大。不過,近年來,學者們從不同視角、不同研究時段,結合對歷史走向的宏觀把握和實證研究,也不斷提出新的論點,對于推動學界的深入研究頗有啟發。因此,在學界過往幾十年研究的基礎上,從多層面、多角度、長時段地分析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的演變過程、雙方權力博弈的狀況,出一批有分量的實證研究成果很有必要,也是研究的新趨向。
三 研究思路和基本內容
近代政治史的研究,在今天已逐步突破舊政治史的各種局限、束縛,所謂史無定法,然如何在承傳與創新中尋找新路,是今天的史家不斷探索的內容,學術研究的經驗也表明,并無一定之規,見仁見智。筆者在此結合本項研究,談點粗淺的看法。
(一)研究思路
一是不斷拓展研究視角,轉換研究思維。晚清是中國社會一個急劇轉型的時期。內憂與外患交織,危局與生機共生的局面下,對近代中國社會走向起著歷史性支配作用的晚清政局究竟如何?是如目前學界通行的“督撫專政”、地方勢力尾大不掉的局面嗎?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就是典型體現這些問題的選題。近代中國社會面臨的問題,已不單純是內部新舊交替的問題,還面臨西方列強的侵略和對近代中國內政的不斷干涉,以及向近代社會尋求重生的問題。因此,必須在這個基礎上來思考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變遷的大勢。從清王朝內部考察中央和地方權力關系的變遷,研究者多從湘淮集團沖擊清中央集權的角度來研究,這是歷史多面相中的一面。而清廷決不會坐以待斃,輕易讓出權力,必然有許多反制的政策措施,對其具體效果和長遠影響必須做出具體考察。因此,多層面、多角度來思考湘淮地方實力集團與中央政府的權力博弈,或更有助于全面了解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演變的大勢。
二是注重群體研究。談及晚清地方勢力,研究者往往將之與以曾國藩、李鴻章等為首的湘淮集團和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集團聯系起來,仿佛這是此期中國最大的掌握軍隊、擁有大量高官的實際統治者。除了太平軍是其大敵外,清廷似乎不是曾國藩等湘淮軍首腦的對手,但為何在后太平天國時期,左宗棠、李鴻章等雖頻現于晚清政治舞臺的顯著位置,但多以個人面目出現,整個集團到哪兒去了?現有研究論著多是表現鎮壓太平天國、捻軍時期湘淮集團的鼎盛,而較少有戰后湘淮集團走向的研究;多是論述少數實力督撫在洋務運動中興辦軍民用企業的過程、個人的興衰榮辱,較少論及他們作為地方實力集團成員所體現的集團勢力與清中央的關系,集團內部關系的發展演變;等等。
三是研究近代中國問題,一定要注重制度與人、事關系的結合,注重在東亞國際視野下中外關系的結合。就本領域研究而言,我們應當研究明白,既然湘淮實力督撫擁有如此多的行政、軍事權力,具有如此大的經濟勢力,為何清廷還能牢牢占據統治地位?督撫受儒家忠君思想等傳統政治文化的影響,戰爭形勢的造就、傳統政治制度的制約、帝國主義的干預等因素,確實發揮著作用,但如果不區分戰時特殊時期和戰后承平時期的分別,不考慮到即便是導致清王朝滅亡的直接力量之一——北洋集團實際上也并未顯示出絕對控制清末權力局面的能力和勢力等情況,就仍會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同時,近代中國的內政與外交,與列強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諸多問題必然涉及中外史料的發掘,方能對如亂絲般的史事謎團有一個更寬視野的、更清晰的認識。
本書力求通過對清后期同治和光緒兩朝30多年間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問題的宏觀把握,尤其是督撫權力的消長及其與中央政府之間的微妙關系,探討晚清延續至民國初年的歷史走向。通過對同治和光緒兩朝中央和湘淮等地方實力集團對省級政權的控制力,清廷因勢利導將“湘淮一體”向“湘淮分立”的格局演變,在政策、策略上則經歷了“扶淮抑湘”轉化為“湘淮互制”等問題,對同治、光緒兩朝30余年間在中法戰爭、甲午中日戰爭等對外戰爭和近代海軍、新水師的編練中,中央和地方對軍隊控制權及以餉需、軍火供應為中心的財政稅收權力的爭奪與妥協等問題,對同治和光緒兩朝西方列強(包括外國朝野勢力)對中國內政日漸深入的干預、滲透,通過西方(包括日本)政府和軍官參與中國練兵、政治結盟、培植勢力等問題,力求通過實證研究,提出一些有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的專題研究成果。
本課題將從以下六個重點難點出發展開研究,力求有如下突破,以期取得創新成果。
第一,力求突破以羅爾綱為代表并影響整個學界的“督撫專政”、晚清自湘淮集團以來逐漸形成“內輕外重”、地方勢力“尾大不掉”之勢等觀點的藩籬。雖然自太平天國起義爆發、湘軍集團崛起后,到北洋集團,地方勢力確實對清朝專制主義中央集權體制產生了很大沖擊,但是,清中央政府采取了較為有效的應對措施,使得清廷在較以前有所分權的情況下,仍在較大程度上和較大范圍內維持了自身的權力和控制力,并未出現地方政府極大分權、中央政府控制力極大減弱的情況,晚清時期并未出現地方勢力“尾大不掉”的局面。
第二,力求把握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關系演變的動態過程。對于這一課題的研究,容易出現一些傾向。如設定一些指標,堆積資料;或是簡單借用一些分析模式;或是從傳統制度史的角度做靜態的描述,而較少具體考察制度變遷的動態過程。本課題的研究,力求在系統考察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關系演變的動態過程的基礎上來進行。
第三,對湘淮集團與清廷關系的研究,一定要突破在實質上局限于太平天國起義時期的“時限模式”,也要突破“戰時體制模式”,即以戰時特殊體制來規范包括承平時期的體制運作。本課題要以“長時段”來考察同光時期的權力格局,既要考察太平天國戰爭中清廷和湘淮集團雙方關系的狀況,也要考察鎮壓太平軍和捻軍的戰爭結束后,從同治到光緒年間雙方關系發展的新態勢。
第四,突破長期占據統治地位的、單一的“地方勢力沖擊中央集權”的研究視角,從清中央政府的角度,以及中央和地方互動的視角,來研究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關系的演變。因此,本課題具體考察湘軍集團爭奪權位策略的變化和清廷政策的調整,清廷與湘淮首腦在湘淮督撫藩臬的安排、使用、調動上的明爭暗斗,同治、光緒時期清廷任命湘淮督撫的具體情況,湘淮集團對省級政權的實際控制力,以及清廷全面實施“眾建督撫而分其力”的政策后湘淮集團的分化狀況等,就是從行政和人事任免權上的具體考察;而對清廷和湘軍集團在長江水師控制權上的爭奪、長江水師的經制特征等問題的考辨分析,則是從軍隊控制權力上進行的考察;對晚清厘金、海關洋稅等新增稅收項目的制度變遷,以及解款協款制度和奏銷制度等財政制度的變遷狀況的研究,則是從財稅控制權力上進行的考察??傮w而言,從太平天國戰爭時期到戰后承平時期,再到中法、中日等對外戰爭,湘淮集團確實在大力擴張其權力范圍,并由此與清廷展開了諸多爭奪,而清廷在不得不依靠湘淮集團成員做事,使他們得建事功,并與之分享部分權力的同時,通過各種統治策略的調整,成功地使軍、政、財等主要控制權仍握于中央政府手中。
第五,拓展視野,要清楚地認識到晚清中國社會是一個內憂與外患交織的急劇轉型時期,中國社會面臨的問題,已不單純是內部新舊交替的問題,還面臨西方列強的侵略,以及向近代社會尋求重生的問題,故晚清權力的結構是多向度的、內外兼具的。因此,必須從內外權力的互動和轉移的視角,來重新審視和思考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變遷的大勢,以及充分展現這種變遷大勢的具體的歷史問題。
第六,力求處理好宏觀把握與實證研究、繼承與創新、模式與突破等一系列關系,在此基礎上抓住一系列核心問題,做出扎實而有創見的成果。
(二)研究內容
拙著《咸同年間清廷與湘淮集團權力格局之變遷》對咸豐年間和同治初年的一系列權力格局變遷問題多有論及,本書對前作已論及的問題盡可能避免重復撰述。本書主要由以下七個專題組成,具體內容如下。
第一章,考察同光時期地方督撫群體的結構和人事嬗遞。具體探討了同光時期地方督撫群體的結構,考察了同光之際地方督撫的人數和出身背景,為了更系統、全面地了解清末新政之前地方督撫群體的結構和人事嬗遞,特將統計分析的時段適當延長,對同治元年至光緒二十六年(1862~1900)地方督撫人事變動進行統計分析,并分析了同光之際地方督撫的特性對政局變化的影響。通過對清后期同治和光緒兩朝30多年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問題的宏觀把握,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將晚清政府行政權力、人事黜陟權力、軍事權力、財政稅收權力、司法權力、外交權力等體制的變化結合起來,探討對地方督撫權力及其影響的變化峰值,對晚清各時期政治、經濟和軍事發展的影響,地方督撫權力和影響力的轉折期,揭示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變化的影響力和實際效益,闡釋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的消長,晚清權力格局的變遷和政治走向。
第二章,考察了清廷從“扶淮抑湘”到“湘淮互制”的政策演變,清廷確立“湘淮分立”權力格局的調控路徑。清廷“以淮制湘”策略及其對權力格局的宏觀調控,使李鴻章及其淮系集團的控制力,在湘軍集團勢盛之時得到較大提升,促使“湘淮互制”格局確立。分析了清廷實施“扶淮抑湘”策略的背景,對湘淮內部矛盾的“放大”,攻陷天京后清廷與曾國藩湘軍之間的一系列權力變量,淮系勢力在清廷的扶植下一度穩步增長,以及清廷在湘軍集團腹地和財賦之區重布權力格局,在兩廣和湖南的重新布控,在陜甘地區重新部署掌控西北大局,清廷與湘軍集團在山東、河南展開權力斗爭,清廷在其他省區重布權力格局的狀況。
第三章,探討在清廷操控下的“湘淮互制”政策背景下,同光兩朝權力格局變遷中李鴻章、左宗棠控制力問題。分析了李鴻章和淮系集團權勢變遷,李鴻章擔任督撫以來的行政人事權限、控制財稅權及其控制軍隊的權限。明確了清廷為了確立和鞏固“湘淮互制”的局面,在西北作戰中對左宗棠的“扶”與“抑”并用之策,在塞防海防之爭問題上的決策對湘淮系的影響,以及在“湘淮互制”策略在中樞權力斗爭中繼續演化,表現在“甲申易樞”前后清廷強化對湘淮互制局面的培育、強化“湘淮互制”背景下淮系集團的轉變與海防論的提升。
第四章,以清廷的天津教案對策為例,考察了在天津教案的背面,清廷與曾國藩集團的權力博弈,通過此事件對權力格局的洗牌與曾國藩的精神領袖形象和權勢之死問題。天津教案發生后,中外對天津教案發生原因認識、對教案處理辦法的分歧和清政府初步的處置原則,清廷處置津案原則的游移與最高統治集團內部的權力斗爭,為不開戰端和權力斗爭雙重目的給曾國藩制造政治難題,慈禧利用清議力量同時打擊奕訢、曾國藩,最終曾國藩陷入人生和權勢兩難困境,并以陷阱式“解脫”而終走向死亡的過程。
第五章,以晚清經制水師的重建為中心,考察清廷重建經制軍的努力。清廷統軍思想的變或不變,制約著晚清重整經制水師指導思想的變與不變問題,也極大地影響著同治年間重建經制水師的工作,以及清代經制水師體制的變與不變問題。而時勢的變化、戰局的需要,也影響著清廷與湘軍集團爭奪長江水師控制權的斗爭。最終,長江水師建立后,其制度具有典型的經制特征:從長江水師的營制、歸標分汛和任務訓練、餉章制度,長江水師人員的銓選,長江水師的禁約和處分制度、后勤補給制度,均對此有充分體現。
第六章,主要考察了中法戰爭時期清廷與湘淮派系的權力控制的廣度和深度、中法戰爭中軍隊控制權問題。集中探討了中法戰前越南問題決策中的中央和地方派系斗爭,中法戰爭前夕派系對清廷越事決策的影響力,中法戰爭期間清廷在前線省區部署“湘淮互制”格局,各戰區軍隊控制問題,戰時軍隊的調遣權力和餉需供應控制權,以及軍隊槍械彈藥供應控制權問題。
第七章,以甲午中日戰爭陸路戰場的軍隊掌控和軍備供應為例,探討甲午戰爭時期的軍隊控制權問題??疾炝似饺缿鹨壑星遘娷妰εc葉志超逃跑之間的關系問題,并以依克唐阿軍為例考察了清軍的武器裝備“差”與怯戰問題,以及清軍將領徐邦道的“近代軍事才能”和勇氣問題,進而深入剖析甲午中日戰爭時期軍隊的調遣權力和清朝軍隊槍械彈藥供應、餉需供應的控制權問題及其歷史價值。
余論,近年來,關于晚清中央和地方權力格局的討論核心問題之一就是晚清地方督撫權力的消長及其與中央政府的關系問題,傳統的“督撫專政”“內輕外重”說大受質疑,學界突破“督撫專政”“內輕外重”等觀點的藩籬,而不斷提出新解的趨勢越來越明顯,這要求研究者打破范式的束縛,創新思維,力求在實證研究基礎上做出宏觀的思考。
[1]如研究者指出,早在羅爾綱之前,已有學者論及“督撫集權”問題。參見沈乃正《清末之督撫集權、中央集權與同署辦公》,《社會科學》第2卷第2期,北平,國立清華大學,1937年1月,第311~342頁。但是,這種觀點在學界產生重大影響,還是從羅爾綱“清季兵為將有”“督撫專政”觀點提出開始。參見羅爾綱《清季兵為將有的起源》,《中國社會經濟史集刊》第5卷第2期,南京,國立中研院社會科學研究所,1937年6月,第235~250頁。
[2]羅爾綱:《湘軍新志》,商務印書館,1939,第232、244頁。
[3]李時岳、胡濱:《從閉關到開放》,人民出版社,1988,第26頁。
[4]羅榮渠:《現代化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第276頁。
[5]李細珠:《地方督撫與清末新政——晚清權力格局再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第439頁;《辛亥鼎革之際地方督撫的出處抉擇——兼論清末“內外皆輕”權力格局的影響》,《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3期,第106頁。
[6]王闿運:《湘軍志》,岳麓書社,1983;王定安:《湘軍記》,岳麓書社,1983。
[7]〔美〕哲美森編《中國度支考》,林樂知譯,商務印書館,1903;吳廷燮:《清財政考略》,商務印書館,1914;賈士毅:《民國財政史》,商務印書館,1917;胡鈞:《中國財政史》,商務印書館,1920。
[8]羅爾綱:《湘軍新志》,商務印書館,1939;《綠營兵志》,商務印書館,1945。
[9]范文瀾:《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1944年印行;《中國近代史》上冊,第1版,1947年印行。
[10]彭雨新:《清末中央與地方各省財政關系》,《社會科學》第9卷第1期,1947年。
[11]羅玉東:《中國厘金史》,商務印書館,1936;吳兆莘:《中國稅制史》,商務印書館,1937。
[12]傅宗懋:《清代總督巡撫制度之研究》,臺灣政治大學,1963;胡健國:《清代滿漢政治勢力之消長》,臺灣政治大學,1977。
[13]魏秀梅:《從量的觀察探討清季督撫的人事嬗遞》,《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4期(上),臺北,1973年。
[14]劉廣京:《晚清督撫權力問題商榷》,《清華學報》新10卷第2期,1974年。
[15]C.Y.Hsu(徐中約), “Gordon in China,1880,”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2(1964).John L.Rawlinson(羅麟生), China's Struggle for Naval Development1839-1895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16]羅爾綱:《湘軍新志》,中華書局,1984;《綠營兵志》,中華書局,1984。朱東安:《曾國藩傳》,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龍盛運:《湘軍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樊百川:《淮軍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
[17]李恩涵:《左宗棠與清季政局》,《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3期,臺北,1994年;繆全吉:《曾國藩幕府盛況與晚清地方權力之變化》,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推行委員會主編《中國近代現代史論集》第5編,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
[18]王家儉:《中國近代海軍史論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4。
[19]彭澤益:《十九世紀后半期的中國財政與經濟》,人民出版社,1983;何烈:《清咸、同時期的財政》,臺北,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編印,1981。
[20]周育民:《晚清財政與社會變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朱東安:《曾國藩集團與晚清政局》,華文出版社,2003;劉偉:《晚清督撫政治——中央與地方關系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楚雙志:《晚清中央與地方關系演變史綱》,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6;張華騰:《北洋集團崛起研究(1895~1911)》,中華書局,2009;李細珠:《地方督撫與清末新政——晚清權力格局再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劉增合:《“財”與“政”:清季財政改制研究》,三聯書店,2014。臺灣學者的相關論著:林文仁《南北之爭與晚清政局(1861~1884)》,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派系分合與晚清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21]王瑞成:《“權力外移”與晚清權力結構的演變(1855~1875)》,《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