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慕小白一直吵著要跟莫白出門，被逼無奈，莫白只好將它帶上。

他其實很少會把慕小白帶去工作室。一個原因是工作室附近雖然算得上清靜，但來往的人和車輛還是有的，他擔(dān)心慕小白會因為貪玩而四處亂跑，受傷還算小事，就怕會被狗販子盯上；另一個原因是他工作的時候一般都比較專注，喜歡清凈的工作環(huán)境，慕小白雖然還算聽話，但或許是曾經(jīng)歷過被拋棄和傷害的原因，它需要他一直有回應(yīng)才能真正確認自己是被愛者，例如它會時不時地過來蹭蹭他的腳，而他需要撫摸它的腦袋以作回應(yīng)，它才愿意停下來，乖乖在他腳邊趴下。

莫白捏了捏它肥嘟嘟的臉，眼底含著笑意。

這幾年，小家伙的伙食越來越好了，現(xiàn)在都快變成小肥豬了。前陣子，客戶給他送了一張家電消費券，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買了一臺跑步機。但又因為他工作比較忙，很少有時間能用得上，所以基本上都是逼著慕小白跑，權(quán)當是給它減肥用了。

慕小白精明得很，他盯著它的時候，它就開心地跑，一旦他稍不注意，它便立馬停下來，趴在地上偷懶。

“你好”

一個看上去年紀較大的男人突然走了進來，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眼神犀利，聲音渾厚有力，

‘資本家’是他給莫白的第一印象。

“您好，請問有什么事嗎？”

“你是莫白？”

莫白點頭，心想著會不會又是他的哪個老顧客介紹來的朋友。

“我是梔暖的父親，能談?wù)剢幔俊?

莫白聞言，眼底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隨后點頭，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想不到你一個年輕人也喜歡喝茶。”

“茶能提神，挺好。”

“夏季宜飲綠，冬季宜飲紅，春秋兩季宜飲花。如今是夏季，恰是綠茶當?shù)溃阌醒芯浚俊蹦經(jīng)錾斤嬃艘豢诰G茶，充滿閱歷的雙眼略帶欣賞地看著莫白。

“我有幾位顧客對茶略有研究，跟他們一起喝茶時，聽他們講了些茶道。”

“欸...這點好。我跟你說，這茶道里面蘊藏的東西可不少。”僅僅是與莫白相談幾句，慕?jīng)錾接X得他與調(diào)查資料上所寫的判若兩人。

莫白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沉穩(wěn)。

他的言行舉止，也絲毫不像是未接受過教育的文盲。

“叔叔，您今天過來是因為梔暖？”

慕?jīng)錾铰勓裕袂樗查g變得沉重，小酌一口熱茶，渾厚的聲音響起：“的確是因為小暖。莫白，實不相瞞，在今天之前，我派人調(diào)查了你的背景。當然了，此事小暖并不知情。我是她的父親，我希望她能平安健康地長大，所以她身邊的人我必須要調(diào)查清楚，希望你能諒解。小暖這孩子思想很單純，待人處事上真誠又愿意付出，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便離開了。她跟我的關(guān)系，也就這幾年才有了好轉(zhuǎn)。”

未了，他輕嘆一聲，雙手摩擦著杯口，神色悲傷：“她不愿意信任別人，也不喜歡別人靠近她，性格孤僻又不愛說話，所以她從小就沒什么朋友。而這一切，我跟她媽媽都是罪魁禍首，是我們導(dǎo)致自己的女兒生活得不快樂。所以，當我從家里阿姨那里得知她交了朋友以后，我既高興又擔(dān)心，高興的是，她終于從自己的龜殼里走了出來，擔(dān)心的是，她會不會被人欺騙。原本，我是抱著讓你遠離她的目的過來的，但今天見了你之后，我想沒有這個必要了。”

莫白看著茶杯上裊裊升起的白霧，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他想起慕梔暖曾為她爸爸哭腫了雙眼，一邊哭著說不要她爸爸了，一邊抹著眼淚盯著她爸爸發(fā)來的短信看。

好像孩子跟家長之間總是存在著時差，有時候，感受雖是真的，但并不是事實的全部。

“叔叔，梔暖她很愛您。我跟她第一次見面，是我在街頭賣唱，她走過來扯著我的衣擺，問我能不能給她唱一首溫柔。那個時候，我在她眼里看見了同齡人沒有的東西，是孤獨，是對活著沒有熱烈的求生欲的同時卻渴望被愛。以前，她經(jīng)常會問我為什么我爸爸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明明他以前很愛我的。我不要再愛他了，只要對他沒有了希望，他就傷害不了我。雖然她經(jīng)常這么說，但我知道在她內(nèi)心深處一直都在渴望著父愛，她心里一直都有您。”

“在她跟您關(guān)系好轉(zhuǎn)的這幾年，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快樂。她經(jīng)常跟我說爸爸最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了，爸爸好像變回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好爸爸，爸爸今天特意下廚給我慶祝生日等等這些。我想，在她對您感到失望和怨恨的那些歲月里，唯一支撐起她好好活著的，是她一直在等，等今天，等今天這個變回了十幾年前那個好爸爸的您。”

慕?jīng)錾铰犃四椎脑捄螅蹨I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總以為自己才是最了解慕梔暖的人，可其實他對她的了解，還不如眼前的這個男孩。

他這個當父親的，太失敗了。

當女兒渴望他的陪伴時，他卻在另一座城市有了另一個家；當女兒渴望他的信任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打了她。何其可悲啊。

他欠慕梔暖的實在是太多了，而能彌補的卻太少。

“莫白，叔叔要謝謝你。是你打開了她封閉的世界，如今我跟她的關(guān)系能得到好轉(zhuǎn)，我相信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在于你。”

“叔叔，你別這么說。”

“我知道我今天跟你說這些，確實是有些冒昧。前陣子，我跟小暖提過想跟你見個面，但那丫頭估計是怕你不喜歡或者是擔(dān)心我會對你出言不遜，所以便委婉拒絕了我的提議。我每次問她：你朋友是個什么樣的人？她總笑著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莫白，今天我才算是真正明白，為什么小暖會那么在乎你。可以的話，叔叔想拜托你，拜托你以后也能夠好好待她，可以嗎？”

莫白深邃的雙眼低垂，指腹摩挲著茶杯，說：“叔叔，這您可以放心，只要梔暖需要我，我都會在她身邊。可比起我，她其實更渴望您這個父親。”

慕?jīng)錾叫那槌林氐貒@了一聲氣：“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陪伴她了！我得了胃癌，是晚期。五年前查出來的，本以為活不久了，沒想到這個身體拖著拖著還能活到今天，或許是老天想給我這個不合格的父親一個彌補的機會吧。前陣子住院，醫(yī)生說活不過半年了。”慕?jīng)錾秸f完，苦笑，眼中帶淚。

莫白聞言，直起了腰，難以置信的目光落在慕?jīng)錾缴燥@憔悴的面容上。

“梔暖知道嗎？”

慕?jīng)錾綋u頭，臉上露出苦澀的笑意，淡然開口：“我還沒想好該怎么告訴她。我不知道要怎么開口跟她說，這個正在努力彌補她的父親，快要死了的噩耗。”

莫白心情沉重，緊攥的雙手，指尖泛白卻不自知。

要是慕梔暖知道自己的父親將不久于人世，她肯定又要躲起來哭了。

她這么敏感的一個人，一定會讓自己陷入無盡的自責(zé)和痛苦之中。

這輩子，她難免會在悔恨中度過，后悔為什么自己不能對自己的父親好一點，怨恨自己為什么不早點發(fā)現(xiàn)父親發(fā)生轉(zhuǎn)變的端倪。

“還是盡快讓她知道吧。不然，到時候她只會更感到愧疚自責(zé)和痛苦。”

“或許吧。這兩天，我會找個合適的時機跟小暖還有我太太說這件事。”慕?jīng)錾秸f完，笑了笑，沉重的表情多了幾分釋然：“今天耽誤你這么長時間，抱歉。但我很高興，小暖能有你這個朋友。”

“沒事，不耽誤。”

“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聊。”

“好，那您慢走。”

慕?jīng)錾綄捄竦氖终婆牧伺哪椎募绨颍劾镉瘽M了對他毫不掩飾的欣賞。

莫白身上的氣質(zhì)和表現(xiàn)出來的修養(yǎng)絲毫不像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其實更貼切來說，是他看待別人的出身和生活的眼光太狹隘了。

是啊！他自己不也是貧苦人出身？是他走了太遠的路了，以至于忘記了年少時的初衷。

慕?jīng)錾阶叱龉ぷ魇业拈T，抬頭望著一晃一晃的陽光。

人活著，就是貪戀這點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