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個四壁漆黑的山洞里,有水聲,而且是活水的聲音,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岳梓乘欣慰一笑,繼而問道:“在什么方向?”
久瀾轉了轉眼眸,而后向內指向幽暗的深處,道:“那一邊。”
顧久澈站起身來,道:“我先去看看!”他從火堆里取出一根火把來,扶著石壁緩慢而謹慎地向前摸索。他沒有預想到,并且其他人也沒有預想到的,是這個洞穴向內延展的空間,似乎要比他們所料的更大,更寬闊一些。他很快就在被山石擋住的陰影里,發現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狹窄的僅容一人可過的洞口。
他回身道:“師姐,這里還有一個洞口,要進去察看嗎?”
久瀾聽聞,忙向他所在的位置走去,伏在石壁邊上仔細傾聽了片晌,隨即點了點頭道:“聲音是從這里面傳來的。”
其余幾人對視了一眼,也取出兩根火把來,由顧久澈在先,岳梓乘在后,一人接著一人地,緊靠著石壁從洞口中穿過。
這是一個意外的狹長而崎嶇的洞口,洞頂忽高忽低,兩壁起起伏伏,盡是縱橫溝壑。但是流淌的水聲卻在愈漸深入的穿越里漸漸明朗清晰,低回而輕靈。
在洞口的盡頭,被火光照亮的視野里,是另一番洞天。而在這個更深的洞穴里,有一條深而狹長的地下水道,通往一個由巨大的石屏相隔的內洞,久瀾所聽見的潺潺的水聲便是來源于此。這也是這個石洞中唯二的可通往別處的道路。
沿著這一條水道,也許就能去往外界,又也許會通往山內的更深處。他們必須做出抉擇。
“我精通水性,我先下去探路。”秦鶯上前一步,率先道。
在久瀾與久澈詫異而擔憂的目光里,只見她微微一笑,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笑意:“你們兩個不知道,我少時可是在水邊長大的。”
岳梓乘望著她,點了點頭道:“秦宗主,多加小心。”
秦鶯應了一聲,屏氣潛身沉入水中。眾人起初只見水面輕晃,不久便復平息,那靜謐的泛著道道水紋的幽深潭水,宛如巨人的瞳孔,幽暗而不見底,照得人心里反倒越發的不平靜起來,令人不由自主地去揣測水面之下會是何種情形。
過了許久,秦鶯驀地從水下冒出,喘了口氣,道:“這條水路下去,會通往一個更大的洞穴,那里能見到火光,還能聽見人說話的聲音,只是不知是否是江南武林盟的人。”
武翩翩和岳梓乘一聽,不由對望一眼,憂喜參半;久瀾和久澈也稍稍松了口氣,而后便隱隱生慮。若不是他們,那么里面會是誰?若是他們,那么之后又將面臨什么?
秦鶯又道:“要去往那里,從水下過去倒是不遠,不通水性的人,關閉五識屏息過去,應也不成問題。”
岳梓乘道:“有勞了。”便悄悄地捏了捏久瀾的手。
久瀾感受到傳自掌心的力度,不由也轉過眼眸望向他,在跳躍的火光里,在明暗交織的臉廓里,在粲然如星的笑眼里,將他望進了眼底,也映在了心上。
在水道所通往那端的洞穴里,一堆十二三歲至十七八歲不等,被繩索各種五花大綁著的江南武林小輩們早已都被關得不耐煩,哭早已哭累,喊也已然喊累,過了最擔驚受怕的時間,眼下正是聊得火熱的時候。無論幾位長輩如何喝止,此時都已經不管用了,除了由得他們去似乎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
因而這片洞內的天地,倒不怎么像是被囚禁于絕境生死攸關,反而像是在野地做求生鍛煉,充滿了一種奇特而格格不入的生氣。
“那些惡霸們,怎么關了我們就不管我們呀?這都好幾日了,也沒個動作,要殺要剮,也好歹該給個反應啊!”
“你這人真是奇怪,難道是要他們拿鞭子抽你,拿劍捅你,你才開心了?”
“你們說那些人真的是掌天教的嗎?我看他們長得高高大大的,不像是中土人呀!”
“當然不是啊,抓我們的都是詭門的人,那個女頭子都親口承認了,還拿我們來威脅師父!”
說這句話的正是武翩翩的一位弟子,也是傅儀淳的師妹,姓薛,名喚儀澄。
此言一出,立刻便點燃了其他各派小輩的話頭。
“詭門?是西域的那個詭門嗎?我聽說他們勾結朝堂,結果引火上身,被朝廷的兵馬追殺了。”
“那是他們壞事做多,遭報應了!”
“什么壞事,說來聽聽?”
“勾結朝堂,你說會做什么壞事?”
“難道說前幾年的朝野之爭,他們也參與了?”
“恐怕更早吧,七日戕的時候,也許他們就已經想要害我們了!”
“不止,我們的大師伯就是被他們害死的,那個時候還沒出七日戕的事情!”
“儀湛師兄說得沒錯,他們早就暴露壞心了,后來駭人聽聞的七日戕毒蠱案,就是他們最大的罪證!”薛儀澄道。
“七日戕毒蠱案,不是朝堂和掌天教聯手做的嗎,難道真的跟詭門也有關系?”
“不應該說有關系,而應該說就是他們做的,你們別忘了,他們門下的苗疆人最擅長制蠱了!反倒是掌天教,未必就是此案的真兇。”
“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么?”雁山派的霍瀧忽然不屑地說道,“當年蠱毒之禍爆發時,你才幾歲,哪里會曉得這其中的底細?”
“那又如何?就算我當時年紀小,但我的族人大多因為蠱毒而死,那一年發生過的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薛儀澄反駁道。
雁山派門下的小弟子何渭也悠悠地回憶道:“當年我也不幸地染上過七日戕,那時候我才十歲,要不是那位‘醫仙姐姐’,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提起當年的那位“醫仙”,在場不少人都感喟不已。霍瀧默默地瞪了何渭一眼,低聲道:“閉嘴。”
其余的幾個武林前輩中有人對薛儀澄申飭道:“薛小姑娘請慎言,如今我們這里的許多人可都是由于中了毒宗妖人的毒霧,這才內力全失,動彈不得。你別讓大家聽著像是你在維護掌天教,而壞了你齊云派的名聲。”
薛儀澄卻不甘地撇撇嘴道:“我說的也是事實,難道對于老前輩而言,名聲要比真相重要的多嗎?”
“我聽你的意思,倒是在說掌天教與毒蠱案無關,他們沒有與朝堂相互勾結,那么你這個小丫頭說的這所謂真相,有鐵證嗎?”
“我……”薛儀澄遲疑了一下,一時忘了該從何說起。
“澄師妹說的不錯。”傅儀淳忽而開口道,“各位前輩應該都還記得朝堂初次對武林暴露出不軌的圖謀,是在萬重崖一役后吧?昔年萬重崖一役時,我正好在采蘋鎮。那時朝堂不只襲擊了十三派聯盟的營地,他們對掌天教的駐地也發起過攻勢。試問各位,如若掌天教真是他們的盟友,當年何以會有如此一出?”
滿座聽聞,盡皆嘩然。霍瀧卻挑起了眉頭,瞇著眼審視著傅儀淳,質問道:“你是齊云派的弟子,又如何知曉他們當年也進攻過掌天教的駐地?”
再聽見他的聲音,傅儀淳不由得捏緊了拳頭,睜大一雙眼睛直瞪著他,眼里燃燒著令霍瀧費解的恨意。
“這有什么好懷疑的,若非當年的樁樁件件,淳兒何以會家破人亡,為我們所收留?”
一聽見此人的聲音,齊云派的小輩們紛紛驚喜地回過頭去,連連喚道:“師父!岳師伯!”飛揚的笑意徑直攀上了眉梢,仿佛都忘卻了自己所處何方何地。
霍瀧也是一怔,而后看到了他們二人身后的久瀾,以及顧久澈和秦鶯三人,渾身均是濕漉漉的,不禁冷笑道:“好啊,當年僥幸從這里逃出去的魔教妖人,竟然還敢回來,而且還和齊云派的這兩位走在一起。武姑娘,你們齊云派是想翻了天啊!”
“翻什么天?”武翩翩一邊給自己的弟子們解著繩索,一邊白了他一眼道:“我要是能翻天,早就把這瑯琊山給掀了,還用得著在這里面彎彎繞繞地跟你兜圈子?”
秦鶯也含著冰冷的笑意,玩味地看著他,笑道:“這位是雁山派的朋友吧?依我看,你們好像是中了咱們毒宗的奇毒……”
霍瀧不覺戰栗了一下,似乎是回想到了當年萬重崖上死于毒宗之手的眾人的慘狀,不禁警覺地打量著她,問道:“你……你想做什么?”
秦鶯冷笑了一聲,沒有給他回復,只回過頭對久瀾與久澈說道:“這里中毒的人多,我沒有那么多的解藥,所以大部分都需要依靠你們二位了。”
瀾澈二人點頭道:“理應如此。”他們醫宗的內力特殊,因而久瀾可以僅憑內息就化去體內的毒,但是這里的人卻大都沒有這種能力。他們仍然需要外力來為他們解毒。
對于他們這一番舉動,孩子們倒幾乎都不如何排斥,反而感激不已,只有老一輩們仍是戒備十足。他們冷嘲熱諷地說道:“不必了,誰知道你們魔教妖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甚至還有人道:“我就是死,也不會受魔教妖人半點恩惠!”
這話聽在久瀾耳里,倒不感到如何氣憤,只覺得好笑。她心里暗笑道:“這幫老頑固們真有意思,也不知道性命攸關的,還在固執給誰看?我要是沒安好心,你們這里多少人在六年前就該一命嗚呼了!”
而顧久澈從前作為醫宗的弟子,一直以來都忍耐了多年,這回也終于毫無掩飾地贈了他一個白眼,哂笑道:“那樣挺好,等再過幾日毒發身亡,我也不用給您收尸了。”
齊云派的幾個小輩們離得近,聽聞都忍不住偷笑出聲,武翩翩則在一旁冷眼瞧著,也不阻止。
久瀾正好行至霍瀧的身旁,低頭瞧見他陰沉的一張冷臉,不由也起了戲弄之心。她掏出短劍來在他身前來回晃蕩,笑道:“我們之間的仇結得也不淺吧,你說說那些舊賬算下來,我該捅你多少劍比較合適?”
霍瀧則板著臉道:“隨意,反正命都捏在你手里了,給個痛快就行。”
眼見他閉上了雙目,久瀾也漸漸斂起輕慢的笑意,眼中露出了一瞬兇狠的光,冷然道:“這可是你說的!”
其他不知緣故的雁山派弟子們見狀,紛紛叫嚷道:“大師兄!”“你要做什么?”
久瀾卻微微一笑,劍刃在他的臉上劃下了兩道不深不淺的痕跡。霍瀧只以為她要用什么手段來折磨自己,便深吸了口氣,蹙緊了眉心。誰知下一個瞬她竟揮劍一斬,斬斷了束縛住他的繩索,并朝他呵道:“把手伸過來!”
霍瀧一懵,不由自主地就伸出了手臂,待他反應過來時,手腕已被久瀾一把抓住。只見她粗暴卻精準地將指間的銀針扎入了臂上的穴位,并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掌,頓時就將他的一口瘀血逼出。而后她又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個小孔,擠出了紫黑色的毒血。等到流出的血液徹底變紅時,她便又丟開他的胳膊,嚴肅而冷漠地命令了一聲:“自己調息!”
霍瀧又是一怔,隨即便感到體內的氣息恢復流轉,人也感覺輕快了許多。他霎時便明白了過來,心底也冒出一陣陣愧疚,不禁向她低聲道了句“多謝”。
久瀾“哼”了一聲,便低著頭走開了。
此時秦鶯也走到了眾人之前,她將解藥交給武翩翩后,便一躬身道:“諸位,秦鶯在此向各位賠個不是。我教叛徒方久榆,在遭貶服役于分舵之時,私下勾結詭門,并以盜取的我宗封禁毒術巴結詭門與朝堂,以致釀成七日戕之禍。在被我教逐出后,他更是徹底投靠詭門,以使江湖禍亂難休。他雖已非我教中人,但也曾是我的弟子。秦鶯甫一知曉便已清理門戶,但畢竟教導無方,又有失察之過,還請諸位武林同道恕罪!”
此言此舉,無不令在場眾人目瞪口呆,尤其是較長的一輩,更是面面相覷,疑慮重重。他們大多是當年七日戕毒蠱案與萬重崖之役的直接參與人,聽聞此說,盡皆半信半疑地道:“秦宗主莫不是說,昔年毒蠱案爆發時,你們毒宗尚不知情?”
秦鶯道:“正是。”又補充了一句:“秦鶯只認該認之罪。我教起初確不知情,因而散播蠱毒之罪,恕難承認,與朝堂沆瀣一氣,更是無從談起。”
在一片交頭接耳的喧嘩聲中,霍瀧忽然開口道:“那個方久榆我曾經倒是見過一次,他在我派的威逼之下便道出了掌天教分舵與冷沙洲的機密,確然不是什么品性忠良之人。可是昔年朝野之爭,卻唯有掌天教未被波及,而且葉笙寒的罪狀里,也有私自放走魔教妖女這一項,那可是在萬重崖一役之后。他作為會峰閣主,實則是朝堂走狗,卻給了你們的人一條生路。如此,你說掌天教沒有與朝堂相互串氣,如何能服眾?”
聽他提起這一樁往事,久瀾不禁一聲輕嘆,別過了頭去。然而這時,武翩翩卻站了出來,揚聲道:“既然說到葉閣主,那就恕我斗膽問一句,你知道他當年放走的人是誰嗎?”
久瀾心下一驚,連忙向她看去。只見武翩翩對她淺然一笑,而后一字一頓地說道:“他放走的那個人,就是后來清除七日戕毒亂的主導者,號為‘桃鈴醫仙’!”
在場眾人紛紛順著她的目光瞧去,皆一眼瞧見了面色緋紅的夏久瀾。正在被久瀾醫治著的何渭也順勢仔細地端詳了她一番,倏爾又驚又喜地呼喊道:“你是醫仙姐姐!我認出來了,當年就是你!”
周圍的小輩盡皆訝然地看著他們,還有人向何渭問道:“你確認嗎?”
何渭無比堅定地點頭道:“當然!那時醫仙姐姐就借宿在我家,還一連住了兩日。她雖然改了妝,覆了面,但我曾經無意地瞧見過她洗臉時露出的真容,說來也怪不好意思的……”
看著久瀾躲閃目光的樣子,岳梓乘不由上揚起了嘴角,走上前道:“你們不是也想知道,當年的‘桃鈴醫仙’,究竟是哪個‘桃’,哪個‘鈴’,又做何解嗎?今日我便在此告訴你們。”
他拍了拍久瀾的肩,而后含笑從懷中取出一件玩意來。久瀾一見到那件映著光的物什,便驚詫得再移不開眼,眼底也逐漸浮出閃爍的銀光。
那是一支破碎過,卻又被重新粘起的發簪,白碧桃花的紋樣,懸著兩串銀鈴。它早已不是如今時新的花樣了,斑駁的裂紋也令它失卻了往昔的精致,甚至還顯得有幾分丑陋,但它依然會是久瀾過往的年歲里最珍愛的生辰賀禮。
記得那日沙洲水濱,它分明已從自己的手中零落成灰,鈴音嘶啞不復余響。而他,又是何時,在她所不知的某個時刻,重又將它拾起、收殮,并小心翼翼地將這些零星的碎片一點一點地拼湊成原來的模樣?
岳梓乘將它舉在眼前,手指細細地摩挲過它的花瓣,白玉花枝上尚留余溫。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地對著所有人言說道:“桃,便是白碧桃花的桃;鈴,便是鈴鐺的鈴。這支桃鈴花簪,就是這位醫宗前宗主,夏小宗主之物,只因破損多時,所以才許久不曾佩戴了。”
久瀾凝望著花簪怔了半晌,隨即不覺恍然。她忽然便回想起,舊時在坊間傳得滿城風雨的“陶靈”醫仙,正與岳梓乘贈予她的名號同音。只是那時她已然忘卻了這段過往,因而在聽到時竟沒有半分察覺。
這原是屬于他們,以及樵溪村之間的一樁秘密往事。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會知道。
因而便由此解開了另一個謎團——原來當年那位傳出這個名號的,年輕英俊的公子,說的就是他。
也只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