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一個瘦高的年輕男人從夜幕中穿越燈光向我走來,我仿佛看到他身上閃爍的騎士光環。
還好嗎?我把手放在他伸過來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我的雙腿還可以支撐起身體,四肢還能很好地聽從大腦的指揮。我低頭看著自己,眼淚奔騰而出。不是因為神經元正不間斷地向大腦傳遞著疼痛的訊號,而是因為這些疼痛告訴我,我還活著。可是我好嗎?我真說不準,我真的很討厭這樣沒有刻度的詞語——好嗎?疼嗎?喜歡嗎?它們沒有標準,沒有任何一把尺子可以丈量它們的深度,也從沒有任何界限讓我知道——哦,達到了這個數值,就是好。
“你愛我嗎?”以前小車經常這樣問。那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交過的男朋友。盡管我們已經分手很久,可是他問這話的表情和聲音總是會在我腦子里回蕩。從那會兒開始,我就一直思考到底什么樣程度的喜歡才能算是愛。
在高考結束后第二天的散伙飯上,我們確立了關系。在此之前并無多少交集,似乎我們的戀愛就是一次宣告我們自由的號角。不過由于我們沒有報考同一所大學,所以在一起沒多長時間,便開始了漫長的異地戀情。和其他情侶一樣,我們每天都會打很多個電話,說些自己都膩歪的情話。
很可惜,并沒有像量筒或者桿秤一樣的計量工具能夠衡量“愛”這個東西。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樣的程度可以稱之為“愛”。每次他這樣問的時候,我都笑著回答“當然了”,卻從來不敢把這問題在心頭好好過濾篩選一下。
我只是想,我可以清掃他宿醉后的嘔吐物;可以在沒有夜宵的午夜把最后的牛奶讓給他喝;在他生病發燒時,我愿意翹課陪他去醫院,忍受那里壓抑的氣氛和疾病的味道;更不介意在早上起床時被他那沒有刷過牙的嘴親吻。這是愛嗎?
可是,某個許久未見、千里迢迢相聚的夜晚,兩個風塵仆仆的身體相擁在昏暗的旅館中的時候,我卻總覺得此時眼前的人不該是他,可是那該是誰呢?沒錯,那晚我了。
“你愛我嗎?”他弓著后背低著頭坐在床上,昏暗的燈光讓他看起來有點可憐。
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各自心懷鬼胎。半年以后,我隔著電話和遠在兩千多公里以外的他宣告了這段感情的結束。
他很痛快地同意了。這讓我有些驚訝。這半年原本就是我自私地留給自己當作適應接下來單身生活的過渡期,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我們竟有著如此驚人的默契。回憶之前我們甜蜜的種種,也無非是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甚至都登不上幾年之后回憶青蔥歲月的大雅之堂。
而那些“你愛我啊,我愛你”的情話也不過是大家痛快痛快嘴巴,讓對方找到點存在感的眼力見兒而已。
其實我覺得我是愛小車的,可是心里的另一個聲音總是在阻止我去愛他。就好像高中時那場曠日持久的暗戀,明明想要靠近,可身體總是不聽話。
“嘿,嘿。”那個男人抬起手,在我的眼前打了個指響。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瞬間煙消云散。他的臉終于在我的視線中清晰起來。
熟悉、親切、讓人心動的同時帶著絲絲酸澀等等一系列復雜到難以言表的情感一股腦兒地涌現出來,可更多的還是那來自久遠時光中被深深藏在心底的渴望。
是他。
對方似乎也變了臉色,我分明從他的眼神中也看到了難以置信和似曾相識。他死死地盯著我,企圖把我從他的記憶深處挖掘出來。
“郭易學長!”我率先叫出了他的名字,竟然真的是他。
青春年少時的懵懂和青澀再次向我襲來。那個我暗戀了整個高中生涯的少年和眼前這個正努力思考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盡管如此,我卻還是被一種“身上很癢卻沒有撓對地方”的感覺緊逼不舍。可這很快就在我們的交談之中慢慢散去。
對方的疑惑還沒消失。我雖然有些失落,卻不得不承認這是理所應當。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和他說過的話總共不超過三句。
從高中開始,我就很明確自己對郭易學長的感情。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每當鼓起勇氣想要做點什么的時候,就會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阻撓。就好像身體里還有一個更加強大的力量在控制著自己的行為一樣。
我說不好那種力量是什么,這種情況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日趨嚴重。因此,我曾經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在心理醫生確認我沒有問題后,只好用“沒有緣分”來概括。
我不知道此時的重逢是否意味著我們的緣分已經來到。但我確信,這一次,我一定會戰勝所有阻撓。
此時距離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七年了。
“你不認識我也是正常的,我高中那會兒還是個矮胖的牙套妹。”我低著頭,用手輕輕地將發絲繞過耳后,暗自慶幸身上的粉色睡衣沒有變臟。周圍的人群漸漸散去,冷空氣肆意穿透我的衣服,我不敢發抖,害怕這個久違重逢的男人會體諒地與我分別。
“這個不重要,我親眼看到你從高空中掉下來。”對方滿臉驚恐地說著,并沒有心思和我敘舊。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彎著膝蓋,動作夸張地指著上方,臉上的表情生動地表現出了他此刻的心情。
“是啊,或許我本身還沒想死,老天就留我一條命。”我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神了。你身上哪兒也沒受傷嗎?”這個男人還沉浸在這神奇的事件中。他一會兒拍拍我的頭,一會摸摸我的膝蓋,無比活躍,比我這個大難不死的人還要興奮,活脫脫像個上躥下跳的猴子。這和印象中那個木訥寡言的他大相徑庭,不由得感嘆時間的力量。
我低頭頷首,腦袋里拼命地尋找著能把對話繼續下去的話題。
“你冷嗎?我看你一直哆嗦……也是,你穿得太少啦。”郭易學長還是看出了我的身體對于寒冷做出的自然反應,關心地說道,然后把身體往棉襖里面縮了縮,又四處望了望,雙手放到領子處。我以為他要脫下衣服給我,再一次害羞地低下了頭。許久沒見什么動靜,再抬頭時,發現他不過是將圍巾緊緊地纏繞了一下而已。
后來,郭易從懷中掏出一支鋼筆和一塊素色手帕。這讓我不禁對他更加喜歡了一些。這個年代竟然還有隨身帶手帕和鋼筆的男人。
“這是我的電話,常聯系。”他把號碼寫在手帕上遞給我,認真地說道,“既然咱們認識,我也存一下你的電話吧。你叫什么?”最后一句他的聲音很小,顯然是對于自己沒有想起我的名字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我并不在意,真正重要的是,時隔七年,我重新和這個男人建立起了聯系。
“我會找你的。”這是分別時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即使是24小時便利店,到了午夜,也幾乎沒有人光臨。店員們打著瞌睡,絲毫不在意我穿著睡衣坐在窗邊。窗子擦得很亮,以夜色為背景映出了我的輪廓,我微笑著,玻璃上看不清我的臉。摔下來的時候我并沒有鑰匙,物業早已下班,怎么著也要第二天才能有人幫我進到房間。此時我饑腸轆轆,身無分文,沒有手機能夠求助,也沒有任何大衣幫我避寒。我知道我的樣子一定狼狽極了,可我并不失落。或許是劫后重生,白天公司里的煩惱竟然變得微不足道,或許是與初戀的久別重逢,我對未來再次充滿了希望。可是,到底是什么讓我摔下來的呢?
實驗室里還有一把家里的備用鑰匙,我靠乞討的方法湊到了點錢,到了上班時間,打車去了公司。
第一次這么早上班,竟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想著昨天的尷尬場景,我站在門外深呼吸了好幾口氣。道歉嘛,我是肯定不會的,可是就此認輸而辭職的話,怎么想虧的都是我自己。
“早上好。”公司門口,我從出租車上躥出來,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鉆進室內,正好看見另一個實驗組的阿馳,便笑著和她打著招呼。
阿馳點著頭算作回應,同時莫名其妙地看著我,那眼神里充滿了對陌生人的客氣。這也難怪,我此時穿著睡衣出現在這里,無論是誰看了都會覺得奇怪。她可是我同事中唯一在工作之外的時間里還會保持聯系的人。不僅是年齡相仿、興趣相投,最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樣都是想從這個工作中逃離出去的人。不過和我不同的是她們實驗組里的人都很友善,不會隨隨便便地孤立一個人。想到這里我嘆了一口氣,我怎么就不能幸運點呢。
“家里出了情況。”我解釋著,也放慢了走路的步調,和她一起推開公司大門。那幾尊神像無比威嚴地怒視著眼前的一切,它們腳下的香爐上還有幾炷未燃盡的香。我像往常一樣和她調侃著:“這幫神經病,社會主義怎么就不把這些和諧了呢?”
她再一次點了點頭,皺著眉毛匆匆走了進去。難道就因為我打了董事長的侄子連她也不愿意理我了嗎?我有些悲哀地想著。
“誒誒誒,閑雜人不能進去。”門衛周叔將我攔住。雖然我和他在工作上并沒有什么交集,可是每天早上還是會打招呼的,就因為我穿著睡衣就變成了閑雜人,這也未免太不通情面了。
“趙行!”一個熟悉的聲音喊著我討厭的名字。我的身體如同觸電一般抖了一下。轉過身,我看到了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她帶著我慣有的表情,梳著和我一樣的發型,甚至穿著的衣服也是我最喜歡的那套。
她一邊推著門一邊叫著趙行的名字,同時遞給了他一塊包裝精美的蛋糕。
“昨天,不好意思了……”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上露著羞澀的笑容,然后低著頭,右手小心地將散落下來的發絲別到耳后。
不知道該怎樣形容當時我心中的震驚,只聽見腦袋里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再也發不出任何指令。
“小姑娘,說你呢,要是沒什么事也別在這里擋路啊。”周叔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緩緩回過頭去看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又機械地把頭轉向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此時趙行接過她手中遞過來的糕點,毛躁地摸了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說道:“昨天也是我不對,以后我也不惹你了。”
前些日子網絡上總流行這樣一句話——要相信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另一個自己,做著我們不敢做的事情。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正好讓我遇到了,可她做的并不是我不敢做的事,而是打死我都不會做的事情。
“周叔早。”那張和我一樣的臉洋溢著溫暖的笑容,目光越過我對著周叔點頭。
“小鋅啊,這么快就跟趙行和好了?”周叔也微笑著對著她叫著我的名字。我張了張干涸的嘴,卻發不出聲音,公司大廳暖氣給得很足,我卻只能用冰冷的雙手攥著拳頭。
“哎呀,周叔,你可別笑話我了。”她打趣著,用我的聲音。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那個假冒我的人虛偽地和身邊的人周旋,氣急攻心。
“你誰啊?”我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大聲地質問。
“你神經病吧。”對方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我第一次以第三者的眼光去看自己,才知道原來自己做出這個表情是多么的丑陋。“你怎么穿著我的睡衣?”她瞄到正抓著她衣領的袖口上繡著“初鋅”兩個字反問。這是小胖妞送我的生日禮物,竟成了她的。
“就是,你是誰啊。”趙行將我的手從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身上拿開,擋在了她的面前。
趙行什么時候對我這么好了?不,此時,我們仍然是敵人,他不過是在保護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假冒偽劣產品。陰謀,一定是趙行想要報復我的陰謀。我不知道他從哪里找到這樣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但我確信,這個陰謀一定是我短時間內無法解決的麻煩。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判斷,我再一次抓住趙行的頭發,屈起膝蓋,頂向他的肚子,想要再一次重現昨天的場景。可卻被他輕松躲過,輕而易舉地將我的手掰到身后。
來上班的同事越來越多,他們驚訝地停下腳步,看著我就這樣被制伏在趙行的手中,我羞恥地低下頭,想要反擊,卻發現絲毫沒起作用。
熟悉的手機鈴聲悠然響起,打破了尷尬的局面。那個和我一樣的女人從棉襖口袋里拿出電話,手指優雅地在手機上滑動,我知道,那是勝利者的姿態。
“喂,你好。”她用我的語氣回應著電話另一頭的人:“郭易學長?你怎么突然給我打電話……”她這樣說著,臉上露出了嬌羞的神情。郭易打來的?難道就連電話也成了她的嗎?
兩個搬著鏡子的工人似乎感受到了我們緊張的氣氛,他們停止了清晨的閑聊,大步無聲地從我們中間走過。也就在這時,我才終于看清楚鏡子中被趙行抓著本該是我的女人,露出和我一模一樣驚恐的表情,卻頂著一張完完全全陌生的臉。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