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每月人心惶惶的那幾天總算過去了,盡管也有人說鬼怪不是只有十五前后才出現,但十五前后鬧鬼已經深入人心,再說什么也不大容易相信了。
小鎮恢復了以往的熱鬧,門市不禁,人人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般的笑意,過得一天是一天,只要晚上不出門,鬼就沒法害人,鬧也就由他鬧去吧。
半步多客棧送走了一個中年男客,又顯得冷清了。
多半是因為地勢的原因,這里的生意一直不是很好,僅能維持日常運營。
邱婉閑坐在柜臺里面,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不禁唏噓。
這時,一個青年伙計走了過來,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邱婉道:“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客人了,吩咐廚房做飯吧,等會兒關門。”
那伙計還是站著,邱婉道:“怎么,你有事?”
伙計道:“你好像真的把自己當成這家客棧掌柜的了。”
邱婉輕撫自己的臉頰,道:“我難道不是?”
伙計苦笑一聲,道:“別騙自己了,你打算這樣要多久。”
邱婉沉下臉,道:“再等等吧,等有合適的人來接替我,我就可以走了。”
伙計沉默片刻,似在措辭,然后開口道:“現在走不行嗎。”
邱婉道:“你應該知道不行。”
伙計道:“可是這里很危險……”
邱婉大聲道:“我足以應對,不要你管,你要是害怕可以現在就走!”
伙計怔怔地看著她,邱婉神色一緩,道:“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跟你說話。”
伙計再次苦笑,道:“你難道沒發現,自從你來到這里以后,你就變了嗎。”
邱婉道:“我變了,有嗎?”
伙計道:“有,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的你竟像是一個陌生人,我沒見過真正的邱婉,我想你可能是變成她了吧。”
邱婉拿起柜臺上的鏡子,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喃喃地道:“我變了嗎……好像是有點變了,可我為什么變呢……”
伙計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柔聲道:“聽我的,我們現在就走。”
邱婉輕輕把他的手拿開,凝視他道:“我暫時走不了,就算我走了,我又能去哪呢。”
伙計道:“你可以回家啊!”
邱婉嘆道:“回家,是啊,我可以回家。”
伙計熱血上涌,紅著臉道:“你回我的家,如果你愿意,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邱婉吃驚地望著他,良久,方才溫婉一笑,道:“文韜,謝謝你,可我們……”
伙計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從來就沒有過我,可那又怎么樣呢,我愿意一輩子陪著你,哪怕你不屬于我。”
邱婉別過頭去,低聲道:“你還是走吧,不要為了我做這么危險的事情。”
伙計堅定地道:“為了你,再危險又怎樣。”
邱婉道:“之前來過的那個莊尋安,我總覺得他不是一般人,后來我向上頭問了,才知道這個人果然非同尋常,我猜他不會輕易被我們騙過,很可能還會回來的。”
伙計急道:“所以我們得趁現在趕快走啊。”
邱婉道:“你怎么不明白呢,我走不了。”
伙計道:“為什么,你到底為了什么,為了你身后的那群人嗎,她們到底是什么人!”
邱婉道:“這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伙計癡癡的后退兩步,道:“我明白了,也是啊,我黃文韜算個什么東西,不過是個落第秀才,你何必把什么事都告訴我呢。”
邱婉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伙計道:“你不用說了,我說過不會走,就肯定不會走,你要在這一天我便陪你一天,就算東窗事發了,我也會陪著你。”
邱婉嘆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
伙計打斷她道:“我去讓廚房做飯。”
邱婉目送他寂寞的背影,轉身時像是擦了擦眼淚,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對著鏡中的自己說道:“高玉兒啊高玉兒,你到底在做什么。”
這一切得從頭說起。
高玉兒查實吳不凡負心,還致使一個無辜女孩枉死,心痛之余,便想著懲罰吳不凡,不僅僅是為她自己,也為了那個可憐的張蝶。
這也是她們的一貫主旨。
她從上頭得知岳陽城中有一家桑記藥鋪,在秘密出售一種藥物,能令人產生幻覺。
而這種藥出現在江湖上也非最近的事,據說一些因這種藥而死的人,死狀各異,可見這藥物所產生的幻覺因人而異。
高玉兒不知道用在吳不凡身上會有什么效果,但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于是她兩進桑記藥鋪,把買來的藥制作成香,送給吳不凡,只對他說這香能夠安神助眠,吳不凡欣然接受,之后的事情前文已有敘述。
至于高玉兒為何會出現在湘西二龍鎮,為何會成為半步多客棧的女掌柜,這還得從她的一個想法說起。
這個想法就是找到尸香花粉的生產地,與主要人接頭,長期購買,再把買來的藥粉送交她背后的組織,這樣兵不血刃,就可以達到她們的目的。
她從桑記藥鋪那里找到一個姓王的老乞丐,問明了地點,于是她悄悄離開家,奔赴二龍鎮。
在這之前,她把這件事告訴過黃文韜,黃文韜在高玉兒失蹤后去找過桑記藥鋪,問起高玉兒一事,藥鋪的人疑心被人發覺,于是把黃文韜一頓暴打,趕了出來。
黃文韜回到家后,細細翻了翻他的藏書,找到了《元和雜錄》的殘卷,其中便有尸香花的記載。
他思前想后,還是不放心高玉兒,但想著高玉兒沒通知家里就走,高崖一定會派人尋找,多半會找到他這里,于是他把尸香花的樣子畫下來,在上面注明了湘西二龍鎮,用來提醒他們,然后收拾東西也動身前往。
而桑記藥鋪的人也不放心,派人找到黃文韜的家,準備去打探打探虛實,也就在這個時候,被前來調查的莊尋安發現。
再說高玉兒,找到二龍鎮半步多客棧后就住了下來,然后仔細觀察這座客棧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其中重點觀察的就是女掌柜邱婉。
也就是她住下的幾天,她打聽到了小鎮的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小鎮鬧鬼的傳說,于是一個瞞天過海的計劃在她心里悄然生出。
她先是和客棧里的幾個伙計套近乎,然后是邱婉,把臉混熟了以后,她想著有一個合適的機會下手,沒想到天公作美,在一個晚上,她看到一個趕尸匠,趕著一隊尸體走入了半步多。
而那些所謂的“尸體”,根本就是人裝扮而成,趕尸匠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一臉陰鷙,他在半步多里耽擱了一炷香的時間,復又走出。
他趕著“尸體”準備原路返回,正撞上了窺伺在旁的高玉兒。
趕尸匠急搖了一下鈴鐺,命幾具“尸體”停下,冷冷地看著高玉兒,道:“姑娘,深更半夜的不去睡覺,卻攔在路中,難道沒有看見我趕著尸體呢嗎,你不怕染上厄運?”
高玉兒冷笑道:“是嗎。”她緩緩走近這些“尸體”旁邊,趕尸匠右臂一張,攔住她道:“活人陽氣不可靠近,否則起尸,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高玉兒道:“那你又憑什么。”
趕尸匠道:“因為我是趕尸人。”
高玉兒道:“行了,這里沒有別人,你不用再藏著掖著了,我知道他們都是活人扮的。”
趕尸匠嘴角略一抽搐,目光登時森冷起來,道:“姑娘,你可清楚你剛剛在說什么。”
高玉兒道:“怎么,被我發現了秘密,想殺我滅口不成?”
趕尸匠道:“我不介意多趕一具尸體。”
高玉兒道:“那么你可以試試,本姑娘倒要看看,你們都有什么手段。”
趕尸匠鈴鐺一震,身后五人立馬把罩在身上的黑袍脫下,圍住高玉兒,當先一人一拳直搗,可惜這人的身手實在平平,被高玉兒輕松避開,其余四人八拳齊出,倒也聚成了一個圈子,高玉兒身形一轉,玉腕輕舒,不知她用了何法,那五人瞬間倒地,連一聲慘呼都沒發出。
高玉兒躍出圈子揮掌擊向趕尸匠,趕尸匠知道今晚遇上了硬茬,不敢托大,袖袍倒卷,帶出一股勁風反擊過去,高玉兒中指對著他手掌彈出,只聽“嘶”的一聲輕響,趕尸匠掌心一陣刺痛,攻勢頓時消解了。
那痛感順著掌心傳遍整條胳膊,跟著是半個身子,眨眼間他已失去反抗能力,額頭直冒冷汗,牙關緊咬,他立馬看向掌心,發現手掌并無中毒的跡象,但身上的疼痛卻是真真切切的,不禁驚恐地看著高玉兒。
高玉兒道:“怎么樣,還要我再出手嗎。”
趕尸匠咬牙道:“你使的什么暗器。”
高玉兒道:“薔薇刺。”
趕尸匠大驚,道:“什么,你,原來你是……”
高玉兒道:“知道就好了,不用說出來。”
趕尸匠低下頭去,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道:“姑娘,你到底想怎樣。”
高玉兒道:“人家本來想真心實意跟你談生意的,可你偏偏要動手,怪誰了。”
趕尸匠忙道:“姑娘大德,我再也不敢了,還請姑娘快給我解藥。”
高玉兒道:“你又沒有中毒,我當然也不會有解藥。”
趕尸匠臉色煞白,顫抖著道:“可,可我為什么,為什么這么疼。”
高玉兒拿開他的手,在他胸膛上拍了兩下,然后對著小腹輕輕一按,再拿起被她暗器刺中的那只手臂,由肩至肘捏了下去,趕尸匠只覺體內疼痛立刻煙消云散,高玉兒拿著他的手,等到他的掌心流出幾滴血,高玉兒方才放下,道:“現在可以了。”
趕尸匠喘著粗氣,抱拳道:“多謝姑娘不殺之恩。”
高玉兒道:“先別謝我,我們之間的生意,你愿不愿意談談。”
趕尸匠道:“姑娘,可我那幾個手下……”
高玉兒道:“他們沒事,不過昏死過去,很快就會醒過來,我們要談的事,他們也不必知道。”
趕尸匠忙道:“是是是,可是姑娘,我實在不明白,你要找我談什么生意?”
高玉兒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我當然是要你送去半步多客棧的東西。”
趕尸匠神色一變,笑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咱們又在大街上,你看咱們是不是另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
高玉兒道:“你不要想耍什么花招,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意,自然適合在黑夜里談了。”
趕尸匠道:“好吧……姑娘想買我們的東西?”
高玉兒道:“不單單是我。”
趕尸匠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可是,你們大可以去半步多購買啊。”
高玉兒道:“那里量太少,而且買的人也多,我需要的是大量的,所以才直接來找你啊。”
趕尸匠道:“姑娘是代表你個人,還是……”
高玉兒道:“我不是說過了嗎,不單單是我。”
趕尸匠略一沉吟,為難地道:“可是我們一向是和半步多客棧的掌柜的合作的。”
高玉兒道:“這簡單,把她殺了就好了。”
趕尸匠道:“這個,我可做不了主,姑娘還是跟我去見一個人吧。”
高玉兒道:“什么人。”
趕尸匠道:“見了自然就知道了,你有什么話,跟他說就好。”
高玉兒冷笑道:“料你也不敢耍花招。”
趕尸匠強笑道:“在下不敢。”
高玉兒在那倒地的五個人身上輕輕按壓幾下,那五人悠悠轉醒,她道:“我告訴你,我來這里她們可是知道的,如果發現我不見了,或者有什么不測,結果你應該知道吧。”
趕尸匠忙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在下不敢算計姑娘。”
高玉兒道:“前面帶路吧。”
趕尸匠一伙六人,帶著高玉兒走進深山,一行人默默無言在山林間穿梭,高玉兒走得小心,卻不擔心,她已亮明身份,對方若想得罪她,那就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走了近一個時辰,眼前出現幾間亮著燈的房屋,房屋的背后又是一座大山,山間透著一點火光,那正是種植尸香花的山洞。
那幾間房屋被一排竹籬圍住,竹籬外尚有十來個人,人人手持刀劍,筆直地站著,大門外一人見趕尸匠帶著一個女人回來,便攔住他道:“何老,這女子是誰。”
趕尸匠道:“是我們的貴客,我要帶他去見劉大哥。”
那漢子打量打量高玉兒,道:“可靠嗎。”
趕尸匠道:“當然可靠。”
他領著高玉兒走進最中間的屋子,推開門,只見屋內坐著兩個中年男人,在商議著什么,二人見他帶來一個女人,其中一人道:“老何,這人是誰。”
趕尸匠對高玉兒道:“姑娘,這位就是我們劉大哥,你有什么話現在可以說了。”
剛剛說話的男人叫劉福通,年齡四十上下,一臉精悍老練,坐在他旁邊的叫徐汶,相貌斯文,卻透著一股邪氣,而那個趕尸匠,叫何壯身。
這三人以劉福通為首,在此地種植尸香花,并制作成粉售往外地。
高玉兒道:“劉大當家的,小女子高玉兒。”
劉福通抱拳道:“敢問姑娘,找在下所為何事?”
何壯身走到他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劉福通臉色微變,笑道:“姑娘請坐下說。”說著起身讓座,徐汶也跟著起身,站在一邊。
高玉兒大方坐下,道:“劉大當家的,廢話不多說了,我是來找你們合作的。”
劉福通道:“我聽說過你們,不過我不明白,你們何以會找到這里呢,又何必非要用這種藥呢。”
高玉兒道:“做生意的只管做生意,你賣這些藥粉,只是為了賺錢吧,既然能賺錢,你又何必問得那么清楚呢。”
劉福通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事事都那么糊涂,我們不知死了幾回了。”
高玉兒道:“你懷疑我的身份,還是懷疑我的來意。”
劉福通道:“都懷疑。”
高玉兒道:“不知劉大當家的,知不知道五湖幫。”
劉福通道:“知道,那又如何。”
高玉兒道:“五湖幫岳陽分舵舵主高崖,是我爹。”
劉福通驚訝地看著她,面露思索,這時徐汶開口道:“高舵主的女兒,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令我們信任了。”
何壯身道:“別看我,我反正是信了。”
劉福通沉吟道:“你想要多少。”
高玉兒道:“你現有多少。”
劉福通道:“三五十斤吧。”
高玉兒道:“就這么點?”
徐汶道:“姑娘,你可知道這些量夠用多少次嗎?”
劉福通道:“這個不是我們想有就能有的,花需要時間成熟,只有等成熟了才能摘下制作成粉。”
高玉兒道:“好,現有的我全要了,你開個價吧,咱們第一單生意,你要多少我都不還價。”
劉福通道:“夠爽快,那就這么定了。”
高玉兒道:“不過我身上暫時沒那么多銀票,你們得等幾天,我會設法通知人把錢送來。”
劉福通道:“好說好說,姑娘請回住處等著,我會讓人把東西送去。”
高玉兒道:“那樣太明目張膽了,惹人懷疑,這樣吧,等錢到了,你們把東西給我的人就行了。”
劉福通道:“好,姑娘住在哪里。”
高玉兒道:“二龍鎮,劉大當家的,我已經知道你們和半步多客棧的關系,我要長期購買,就必須有個落腳點,來和我的人聯系,所以我打算把這個落腳點就選在半步多。”
徐汶道:“為何一定是半步多?”
高玉兒道:“我明說了吧,我需要扮成一個人,這樣可以瞞過我本來的面目,免去一些麻煩。”
徐汶道:“什么麻煩。”
高玉兒道:“我沒和家里打招呼就走了,家里人一定會到處找我,萬一找到這里,也省得他們把我認出來。”
劉福通道:“你想扮成誰。”
高玉兒道:“邱婉。”
劉福通道:“為什么是她。”
高玉兒道:“因為只有我是半步多掌柜,跟你們聯系起來才最方便。”
劉福通道:“你扮成她,那么她去哪呢。”
高玉兒笑道:“那就是你們的事了,不過我倒有個建議,那就是讓她消失。”
徐汶道:“你可知道那邱婉跟我們大哥的關系,姑娘此舉未免有些過分了。”
劉福通沉吟片刻,道:“可以,不過我要先見到錢。”
高玉兒道:“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