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還沒亮,黑豆就把弟弟妹妹叫醒,一家子匆匆對付過早飯,就往山那頭的外家出發(fā)。
張家村說起來離李家村不遠(yuǎn),就隔著一個山頭,原本也是坎子村的一部分。幾十年前曾有一次大旱,連著兩個月沒下雨,村里鬧農(nóng)荒,張李兩族因為爭水鬧出了人命官司,張姓的男丁少門路也窄,斗不過姓李的,事情鬧到最后不了了之,張李兩族人算是結(jié)下了死仇。
張家的一氣之下,舉族搬到了山頭后,將山頭改名叫張家村;而原來留下的村民里還是姓李的多,漸漸的,坎子村也就常常被人叫做李家村。其實在地保和縣里的文書上,兩個村子買賣田地,地契上寫的都還是坎子村的名字。
這些事情還是李妍年在李大嬸家聽閑話才弄清楚的,后來想想,這身子原主的爹娘,李洪山和張三娘不被兩家長輩待見,看來除了李家長輩和妯娌不懂事之外,還有歷史因素在作祟。
不過李家村和張家村說是只隔著一個山頭,三兄妹也是爬了一個上午的山才到了張家村的地界。雖然已經(jīng)是臨近飯點的時候,一路沿著山路走下來,他們還是遇著了不少砍柴歸家的村民。
大概是鮮少看見有生人往村子里來,他們好奇地打量著這三個沒有大人領(lǐng)著的三兄妹,但只有一個看著五十來歲的大叔,開口問他們是來走誰家親戚的。
李妍年正好趁著這個機(jī)會打聽打聽他們外家的情況,便笑嘻嘻搶先回答:“我們是張三娘家的,頭一回來給外婆拜年。這位大叔,不知道你跟我外婆家熟不熟,我們這下了山該往哪邊走啊?頭一次來,啥也不知道哩。”
那砍柴的大叔面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又狠狠盯著他們瞧了幾眼:“難怪說看著有些面熟,長得就跟三娘小時候一模一樣,一看就是三娘家的娃。你是紅豆吧?你這么點大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哩。”
他說著還伸手比了比。
黑豆聽他這么說也盯著他仔細(xì)瞧了瞧,也覺著這人看著面熟,便有些遲疑地開口:“是不是張五叔?”
被叫做張五叔的頓時一拍大腿,哈哈笑了:“喲,這不是黑豆嗎!都長成大小伙子了,你倒是不像三娘,像你爹多些吧。”
兀然被提及離世的雙親,黑豆和毛豆眼神便暗了下來。那張五叔完全沒察覺到,只顧著自告奮勇:“咱們村里彎彎繞繞的,你們頭一回來,準(zhǔn)找不著。還是跟著五叔走,我正好要往回去。這大雪天的,都要出正月了,還下個不停。家里柴火堆得少了,這不還得出來砍濕柴,一塞進(jìn)灶里,一屋子青煙……”
張五叔顯然十分健談,一遇見李妍年這樣看著就討喜的晚輩,瞬間被點亮了話癆屬性,一路上就把張三娘娘家的情況說了個清楚。
張三娘行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還有兩個弟弟,都已經(jīng)各自成家,不過都沒出村,也沒分家,全因張家二老手里有錢腰桿子硬,四個兒媳婦也都是賢惠人家的女兒,一大家子人客客氣氣和和睦睦的,這么多年了都沒聽說有紅過臉的時候。
要是張五叔說的都是實情,李妍年覺著張家的家風(fēng)可真是比李家的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說到底還是做長輩的自己行事要有度,還要有數(shù),盡量將一碗水端平了。不然可勁兒地對著一房兩房偏著寵著,剩下的也不是木頭,總有一天會忍不下去,一家人離心離德那就是遲早的事。
毛豆遇見生人有些害羞,一直躲在李妍年身后。但瞧他那晶亮的眼神,顯然是聽了張五叔的描述,也覺得外婆家挺好的。
但李妍年懷疑,毛豆只是對即將擁有四個舅舅這件事情感到挺滿意的。
走了不到兩刻,說了一籃子話,張五叔已經(jīng)領(lǐng)著三兄妹走到了一個十分尋常的農(nóng)家院子前。
三兄妹默默打量著外家,最外頭是竹篾編成的一人高籬笆,院子里還有幾只紅毛大公雞不怕冷地伸著爪子在雪地里刨食,聽見生人的腳步聲,機(jī)警地歪頭,瞪著小圓眼睛朝他們看來。
再往里,便是一座兩層高的黃泥夯成的房子,看著挺大,也挺新。此刻僅上了一層清漆的大門正緊閉著,但隱隱能聽見里頭有人說話的聲音。
這就是他們的外婆家了。
兄妹三個又默默相看一眼,大概是近鄉(xiāng)情怯,李妍年看得出來,黑豆和毛豆兩個臉上明顯多了些緊張。
“幺妹,你家來客人了,還不快點出來接你家金孫!”
張五叔搖著籬笆門上的鈴鐺,才叫了一聲門,院子里便有了動靜。大門嚯的被拉開,一個穿著一身大紅夾棉短褂和青色棉褲的大娘應(yīng)聲出了來,頭上梳著個素凈的包頭髻,沒佩戴什么首飾,看著像是五十上下的年紀(jì)。不過這里的人都顯老,李妍年也估摸不準(zhǔn)來人的真實年齡。
“是五哥啊,怎么大雪天的還去砍柴,家里沒柴燒了?要不來我家吃,才燒上的,都還沒動筷子呢,”她這時才注意到張五叔邊上的三個孩子,一時還不敢認(rèn),越仔細(xì)看李妍年的眉眼,眼眶越紅,“這是三娘家的紅豆?黑豆,毛豆?”
張五叔呵呵笑道:“剛剛就跟你說了你家金孫來了,幺妹你這還沒上年紀(jì),耳朵就先不好使了。行了,我人已經(jīng)給你送過來了,飯我可不在你家吃,家里婆娘還在等柴燒,被罵了一個上午了,再不回去,晚上不讓我上炕。哥先走了,你還不快把孩子接進(jìn)屋去暖和暖和,瞧把孩子們給凍的,臉?biāo)姿住?
明明自己說急著要走的人,結(jié)果又和張幺妹在院門口說了半天。李妍年看著這張五叔實在有趣,饒有趣味地聽著兩人說話,沒過一會兒,里頭張家大兒媳夏桃花見婆婆出來半天了還沒進(jìn)屋,不放心出來叫人,張五叔這才挑著一擔(dān)子柴走了。
終于!
不知道是不是李妍年的錯覺,似乎在場的所有人都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
“娘,這幾個孩子是……”夏桃花眼見著張五叔走了,院子里卻還站著三個眼生的孩子,不覺有些奇怪。
正當(dāng)黑豆他們猶豫著要不要自報家門的時候,一旁的張幺妹發(fā)話了。
“黑豆,紅豆,毛豆,這是你們大舅媽,快叫人。”
三個人都很乖巧地朝著夏桃花叫了一聲:“大舅媽。”
夏桃花眨眨眼,終于回神:“這是三娘的幾個孩子,一眨眼都這么大了。”
張幺妹伸手摸了下眼睛,聲音有些抖:“先進(jìn)去說話。”
三兄妹就這么跟著進(jìn)了屋,幾個張家人正圍著大圓桌打圍爐,一見著他們,屋里瞬間安靜了下來,臉上歡笑的表情也都凍了住。
張幺妹沒說話,夏桃花則微低著頭,安安靜靜地站在她身側(cè)。
幾乎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們。
黑豆有些倔強地抿著嘴,臉色說不清楚。毛豆卻是緊緊拉著李妍年的手,巴掌大的臉上寫滿了局促的惶恐,在來自眼前這些陌生的親人的凝視下,顯然十分不安。
張幺妹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