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還有很多這樣的小事和瞬間，多年以后回想起來，還會覺得溫暖感動，也感慨媽媽當年的不易。

不過真能讓人省心的孩子應該沒幾個吧。衣食起居，事無巨細，都要靠做媽媽的打理。一天忙完，大人恨不得立刻癱在床上，孩子們卻還是精力滿滿，毫無睡意。

像我和妹妹都是超級電視迷，每天晚上都要看到電視寫了“再見”，畫面變成雪花，然后才戀戀不舍的把電視關掉。

媽媽告誡過我們很多次，長時間盯著電視是要壞眼睛的，但那時的心思全在電視劇的情節上，恨不得整個人鉆到電視里。

當時有一個困擾了我很久的問題，電視劇里的人死了就真的死了嗎？

后來我有了自己的答案：肯定是其他人在那些演員馬上要死之前，又趕緊把他們救活了。

總之，我當時的全部心思都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完全把媽媽的話當耳旁風。媽媽也很無奈，就干脆自己睡了，而往往她一覺醒來，我們還在目不轉睛的盯著電視。

從我記事起，姥姥姥爺、小姨一家，還有兩個舅舅就都已經落戶到H市了，媽媽雖然不是遠嫁，但回趟娘家也很不容易。

那時候交通不方便，從我們村去H市，要倒好幾趟車。記得那時中途要在一個叫“安國”的地方換乘，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去趟H市還要出國。

因為清晨5點鐘就要在村口等車，吃飯不方便，媽媽就給我們煮幾個雞蛋帶在身上，好不容易連哄帶騙的讓我們吃了，結果，上車沒一會兒我們就都吐了。

一個人扯著兩個愛暈車的孩子出門真的很不方便啊。

除此之外，在孩子不同的成長階段，還會有各種不同的問題出現，都需要有大人的引導和幫助，雖然大人也不一定有正確的知識和足夠的力量，但只要有這樣一個人，感覺就會不一樣。

我7歲開始換牙，換牙的時候，媽媽跟我說，上牙掉了要扔到高處，下牙掉了要扔到低處，而且絕對不能去舔牙床，否則牙齒就長不出來了。

我對媽媽的話深信不疑，吃飯的時候恨不得舌頭都繞道走。

有一次，我去鄰村參加期末考試，出了考場，看到媽媽正坐在院子里，跟學校小賣部的主人聊天。

原來她剛好有事也來這個村，就順便來接我回家，還在那個小賣部里，給我買了一管兒童牙膏和一支兒童牙刷，這在當時，真的算是奢侈品了。

11歲那年夏天，我胸部開始發育。放學回到家，我指著胸部跟媽媽說：

“這里難受，又疼又癢。”

媽媽告訴我：以后都不能光著膀子到處跑了，不管是疼還是癢都不能揉，否則就會變成××那樣。

××是我們家附近的一位中年婦女，毫不夸張的說，她的胸部整個垂到肚子上，比我的頭都大，嚇得我，那兩年一下都沒敢碰過自己。

盡管現在想起來會覺得啼笑皆非，但小時候真的覺得媽媽好厲害，什么都懂。

等我大一點，也并沒有讓媽媽更省心。打架，逃學，雖然只是小學生級別的，但也給媽媽增加了很多沒有必要的負擔，而且我和爸爸的矛盾也更深了。

爸爸知道我不喜歡他，也總是故意針對我。

記得有一次他半夜無理取鬧，故意一次又一次的把枕頭扔下床，還偏要我去給他撿，我氣的只穿了一條小內褲，就從家里跑出去了。

爸爸追了我老遠，才把我拽回家。

因為這個“裸奔”事件，媽媽害怕了。她怕我再繼續留在他們身邊，以后真的會出事。跟姥姥和小姨商量之后，就決定把我送走了。

送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媽媽都整晚沒睡，我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媽媽卻嘆口氣說：

“你別光現在覺得高興，去了之后你就知道了，離開媽媽的日子并不好過。”

就這樣，11歲的我，再一次離開了媽媽，生活和命運確實發生了改變，但就像媽媽說的，這條路同樣不好走。

后來的很多年里，對自己的原生家庭，我談不上恨，只是很想為自己的痛苦找一個原因，思來想去，總是不理解，爸媽他們兩個人為什么會走到一起，寧肯在一起互相折磨也不早早的一邊兩寬。

不管怎么說，媽媽年輕時，在我們村里，也還是有些資本的：長得不錯，心靈手巧，能說會道。也正因為這樣，所以當后來日子過得越來越差的時候，她心里才格外不甘，覺得在村里抬不起頭來，甚至最終郁郁而終。

媽媽曾經很遺憾的跟我感嘆，她和爸爸剛訂婚的時候，有過一次學牙醫的機會。

事實上，她都已經掌握基本的手法了，她心靈手巧，學得很快。本來是很有希望成為一個不錯的牙醫的，但是因為爸爸反對，她就放棄了。

后來她和小姨一起做造紙廠的業務員，她人美嘴甜，本來也有機會大展宏圖的，不過因為爸爸的反對，又放棄了。

她把自己與成功擦身而過的遺憾，都歸咎于爸爸，把人生的失敗都歸咎于命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那時雖然也為媽媽錯失良機感到惋惜，但對媽媽這樣的歸因卻心懷異議，覺得她不應該就那么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天賦和機會。

所以小時候有段時間我總攛掇媽媽和爸爸離婚，即使媽媽說，爸爸就算答應離婚也不會答應讓她帶我們走的，我也毫不在乎。

我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勇氣和犧牲精神說道：沒關系，要不了幾年我們就長大了，媽媽你就先想辦法擺脫爸爸吧。

媽媽嘆嘆氣，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離婚。

對媽媽的選擇，我很不理解，我想要知道為什么，就追著問了很多小孩子最好不要關心的問題。

我問媽媽，爸爸第一次動手打她是什么時候，她回答是婚前。

她們婚前，曾有過一年的訂婚期，媽媽說當時他倆因為一點小事起了爭執，爸爸就扇了她一耳光。

一個戀愛期間就有暴力行為的男人，媽媽居然還是嫁了，還一連為他生了好幾個孩子。

媽媽解釋說，其實婚前爸爸對她還是挺好的，只是有些大男子主義，姥爺一輩子軟弱，雖然什么都聽姥姥的，但也讓姥姥受了不少外人的氣，找那樣的男人也不好。

扛不住生活壓力的爸爸，婚后家暴愈演愈烈，等到媽媽在造紙廠當業務員的時期，就到了經常威脅要殺了媽媽全家的地步。

我當時不以為然的說：那就讓他去殺好了，他也就那么一說，哪有那么大的膽子。

媽媽說：你不了解你爸，他沒準兒真能干出那樣的事來。

我不知道媽媽是真被爸爸嚇住了，還是她潛意識里就想要相信爸爸的威脅是有可能成真的。

“即使被殺掉，痛快的死也比活受罪好。”我繼續說。

媽媽聽了，只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現在的我，如果面臨了死亡的威脅，一定會跪地求饒，當時的我，可能真的是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吧。

不管怎么說，手起刀落的痛快是有，可在一個優柔寡斷又略知情仇的女人身上是很難出現的。

所以，我還是相信，即使在26年的婚姻里，有13年的時間都在相互打罵詛咒怨恨中度過，可爸媽之間還是有感情的，只不過無論是他們的感情，還是他們的性格，都扛不起生活。

爸媽最終沒有離婚，除了殘存的感情，最大的羈絆當然還是我們姐妹，所以我小時候媽媽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全都是為了你們。”

我不知道如果媽媽當初真的拋下我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后面的劇情會是怎樣發展的，也許從爸媽一開始選擇彼此，就注定了一生都不會幸福。

我也曾說出“要是你沒有嫁給爸爸多好啊”，以及“你生我經過我同意了嗎”這樣任性的話，直到現在我終于能慢慢接受：我的父母是有很多缺點的甚至是失敗的普通人，但對我來說，他們還是永遠都不可取代的人。

如今，我只偶爾會突然記起，媽媽還算健康時的微笑，她的手很小，很軟，很白，沒什么肉，皮膚的褶皺很多，摸起來是干熱的。

她的習慣手勢，是用兩個大拇指不停地互相纏繞。

還有她身上的味道，她開心的時候，在她身邊就會有一種很放松的感覺。

每一個我不肯午睡的晌午，只因為知道媽媽在屋里睡覺，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兒的時候，就會覺得很踏實。

可惜，這種放松和踏實的感覺已經變得非常遙遠和模糊了。

如今的我，早已經體會不了對有媽媽的人來說，回家是一種什么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