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的一個傍晚，公路的兩頭灰蒙蒙的，只有間隔一百米的路燈還能指明向前的方向，呵，雪花在那路燈下顯得眩光奪目，一片接連一片地落在可視的馬路旁、路燈上以及黑暗中的不知名處，它們像一群群的白蝶緩緩地有序地紛紛然地飄游在黑白的光景中，時時隱現著它們珍珠璀璨般的閃光······?

可在路燈下，怎得多出一個冗長的影子？?

啊，原來是夢雪。?

（一）?

夢雪是很喜歡雪的，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便把她放在了奶奶家里，由奶奶照顧，夢雪記得，奶奶家也有過如是的雪，她穿著小棉襖，凍紅的小手扒著窗臺癡癡又出神地望著，窗玻璃上的白色霧氣遮擋了她的視線，夢雪用小小的手擦了一下又一下，那個時候，奶奶抱起了她，讓她真真切切能看到滿院的雪。?

“奶奶，那是些什么啊？怎么從天上掉下來了？不過我覺得好漂亮呀。”?

“雪兒，那是雪。”奶奶叫著乳名慈愛地回應她。?

“啊？！它們是我嗎？”夢雪驚奇地問。?

“是啊，那是你啊，你媽媽生你的時候正是臘月寒冬，外面下著大雪，她在夢里也夢見紛紛揚揚的雪落在她的手心里，醒來時，便生下你。你媽媽那個時候哭了，哭你是個女娃，哭你一定是個雪上加霜的娃兒。”奶奶揉著凹陷的有血絲的眼喃喃地說。?

“啊，媽媽為什么哭？奶奶為什么哭？”夢雪哭著喊。?

奶奶摸著夢雪的柔細的發，“你是個女娃。”?

多年以后，夢雪站在無限黑夜里唯有的一點光亮的路燈下，用童年時自己相同的眼神癡癡又出神地望著漫天飛雪，這場景如此讓人熟悉，如此讓人感同身受般的心痛。?

她說：“從那時起，我的一生注定在苦痛中前進。”?

（二）?

夢雪入學的那天，是雪天，她跟在奶奶的后面，安靜膽怯地走著，她不知要去哪里，去往何方，她聽見的只有腳踩積雪時發出的“酥酥”的聲音。她微微站直些身子，竟與素來被稱作高大的奶奶一般高了。?

其實，沒什么驚奇的，她已經十三歲了，別家的孩子都在初中了，而她剛剛入小學。至于上學的事是奶奶提的，她覺得女孩子識些字總歸是好的，父母熬不過奶奶，還是同意了。她深切地體會到十三年來父母親未曾管過她，在新添了弟弟之后更是如此。?

就這樣她茫茫然地活著，在家里她像一個外人，父母親完完全全地拋棄了她，即使是上學的費用也是奶奶出的，可她又不像個外人，給父母親洗衣做飯哪樣少得了她。在學校，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孤獨者，沒有朋友，沒有老師的留意。或許她太過沉默了。?

夢雪在路燈下，抓起一把雪，雪在手心里融化，那絲涼從手心一直蔓延到腳底，頃刻間冰凍了她跳動的心臟。嘆息的聲音合著口中傾吐的白氣都化散在雪的夜里。?

（三）?

在她心里，奶奶對她是最最親愛的人，她和藹可親善良慈祥，關鍵的，奶奶愛她。?

奶奶曾經在一個黑的冬夜的晚上，躺在土炕上同夢雪拉著家常，夢雪記得她見不到奶奶的臉，奶奶一定也見不到她，唯一相聯的憑證，只有聲的氣息了。?

“雪兒，奶奶疼你呀。”?

“嗯。”?

“你像著奶奶嘞。”?

······夢雪不再言語，細細聽著。?

“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老爹老媽的都瞧不上我，嫌我是閨女，他們老早的想要個男娃，結果生了四個娃，全是女娃，我又是老二，沒有掌家的權利也沒上學的權利，一輩子渾渾噩噩的過了，那苦我嘗過了。我老婆子不想我孫女再受這份苦，你要好好念書，為的你自己，謀個出路。”外面刮起了簌簌的烈風，奶奶說：“下雪了。”夢雪在黑暗里，帶著詫異的神色打量著窗臺的方向，許久······?

雪仍舊下著，夢雪想起了奶奶的這番話，感覺這雪有了溫情。?

（四）?

是奶奶的一番話鼓舞了夢雪，讓她尋夢。她用了三年的時間學完了六年的課程，因學習優秀，被學校保送進鎮上重點初中。?

可是，那年冬天，奶奶走了。她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不在了，她跟在奶奶棺槨的后面，悲痛的幾乎癱坐在路上，天空灰暗，仿佛又要下雪了，凄荒的無力的土地上，現著悲痛欲絕的絕望嘶吼聲。她分不清臉上的淚珠是因為風吹痛了雙眼而落下，還是因為愴然的心境和著雪臨的契機而洶涌，昏暗遼遠的天空下現著荒涼渺遠的地平線。?

在這雪的夜里，夢雪終于流下填滿悲傷和回憶的眼淚。“奶奶，你在聽雪嗎？”?

（五）?

父母不給她學費，以此逼迫她早點下學，嫁個人家了事。可是夢雪沒有那樣做。?

她吃著最便宜的伙食——咸菜和饅頭，做著勤工儉學，保持著年級最好的成績。班里的同學都說：“夢雪，大概瘋了。”可有誰真正的了解這個沉默寡言的姑娘的苦衷。夢雪是迷茫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學業會堅持到什么時候。或許明天，或許在下一秒鐘。?

在她萬般痛苦的時候，一個人走進了她——英語老師?

這位老師是她遇到過的最為親善的師長，這位女教師關心每一位同學，不僅在學習上，而且在生活和精神上給予學生幫助。?

在進入這所學校的第一年，這位老師曾對夢雪說：“你的名字，充滿詩意，想必你的家人很疼惜你。”夢雪一言不發，低著頭差點落淚。夢雪自此討厭這個老師。?

但這個老師似乎有意接近她，時時對她說：“夢雪，你可喜歡雪，我是喜歡的。因為我的女兒。”?

夢雪不明白這句話，直至后來在同學口中聽說這位老師有個女兒叫作林雪兒，只是患了重病去世了。夢雪聽完惆悵良久。萌生了接近這位老師的念想······?

夢雪，踏著雪，走在積落的雪的厚掌里，眼光凝望著路燈射下的白色光芒，嘴角邊喚出的霧氣也跟著憶及的眼光消失在漫天飛雪里······?

（六）?

這位老師真的像奶奶對她一樣憐愛她，不論在哪一方面。在這位老師的幫助下，夢雪用兩年的時間完成初中的學業，被保送進縣立重點高中。?

夢雪離開初中的那天，有些膽小地說：“老師，我想擁抱你，可以嗎？”老師露出和善的笑敞開了臂膀，夢雪把臉龐深深地埋進老師的懷里。流著真切感恩的淚水，拉低了聲音說道：“謝謝您，老師。”老師摸著她的柔發，緊緊將她抱入懷中，夢雪清晰地聽見老師的啜泣：“夢雪，你像我的女兒。”空氣凝結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這個世界在這一瞬只屬于她們······?

良久，老師松開了手，夢雪明晰地看到老師兩額下的淚痕，老師挽著她的雙手：“以后的路，仍有萬千荊棘，你會吃眾多的苦。但是，雪兒，你是特別的，你有你的特殊的成長史留下的堅韌不屈的品質，你要信賴自己可以超越任何苦難，努力為自己逐夢。你是我見過的最為優秀的學生。”說完這番話，老師送給她一張精美的卡片，夢雪緩緩鄭重地接過。?

“去吧，追逐你的夢，孩子。”老師微笑著。?

夢雪跑開，在離老師一段能聽聞聲音的距離處停下。?

夢雪使出全身的氣力大聲又啜泣著喊：?

“媽媽，我愛你。”?

夢雪沒有看老師的表情，只是欣喜的快速轉過頭去，像了卻一樁心愿一樣，跑開了······?

此后的高中，一直到如今的大學生涯。夢雪再沒遇到過如此待人真誠，給人以母愛般的溫暖的老師，可她銘記著那位老師所給她的一切，以及留給她的那張卡片上的話。?

此時的夢雪笑了，她仰望著雪花，像看望溫馨的幸福的圖景一樣，她以輕柔的延綿的聲音緩緩地說：“雪，雪兒。雪兒，雪。”?

（文末）?

今日，是一個雪天，室外嚴寒，但夢雪早早的從床上起來拜訪她的恩師。從早晨一直到傍晚，她一直在那里。這樣緊密的關系已經保持了五年。臨走時，夢雪揮著手說：“媽媽，再見。”?

此時此刻，她站在飄雪的路燈下，生生看著它們落在自己的發絲上、睫毛上、肩膀上、手掌里還有恩師為她編織的藍圍巾里。夢雪禁不住輕聲道：“這雪，好美，像恩師媽媽在卡片上記得那段話‘你是我的雪兒，總有一天你會化作人間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