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讓周遭的環境蕭瑟了許多,雨滴打在我的臉上,是足以顫動我心扉的涼意。此間種種心情五味雜陳。隨從的士兵在一旁為我加蓋了斗篷。我看向他的臉,那是年輕的臉。
我問他:“年齡何許?”
“稟丞相,二十又七。”
“二十又七,二十······又七······”這四個字,對于我而言是多么熟悉,就這樣,舊有的時光伴著秋風和秋雨紛至沓來。我遠遠的看向遠處,仿佛看見三個人的身影,在馬背上,冒著紛飛的大雪,緩緩前行。
“丞相,您在看什么?”旁邊的姜維問我。
“當年,先帝三顧我于草廬之中時,我的年紀正是二十又七,先帝見到我,便談論天下之事,論說漢天下的衰弱,黎民百姓的困苦,并誓言他今生的夢想就是匡扶漢室,還天下百姓以太平。先帝每每說到此處,未嘗不聲淚俱下。我本無出仕之意,然先帝赤誠胸懷之言,令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憑生未嘗不在履行匡扶漢室的誓言,然而六出祁山,數次北伐,蒼天皆負我,令我沒有取得半分之績。每念此,總覺愧對先帝白帝城之言。”
“丞相,蜀漢的重任何其的遠大又何其的沉重啊,您已是盡力了。”
“你,不必勸我······”
我蒼白的手緩緩揮一揮羽扇,身后的從人推起木車帶我回營。
不知為何,風似乎呼嘯的更快了,連昏暗天空下朦朧的秋雨也變得急促了起來,我身披斗篷仍舊覺得極寒,或許,先帝在呼喚我吧,或許他也覺得我累了,又或許,云長和翼德也在掛念我。可是,匡扶漢室的使命,我并未完成半分,我又有什么臉面去面見先帝,想到先帝生前,對我的至上禮遇,我此刻剩下的僅有慚愧。
可我年輕時的羽扇綸巾、意氣風發早已跟著過往流散在了歲月的墻角。我再也沒有之前的二十七年,我也絕無此后的二十七年。
“蒼天啊!你為何不能讓我多活二十年!讓我完成匡扶漢室的使命!我也死而無憾矣。”倏忽,一陣勁健的風竟將我的羽扇吹落,隨著營寨前簌簌落下的枯葉一并消失在看不見的暗處。
我終歸敗于天命嗎?就像那件羽扇一樣,終會以我始料未及的方式離我而去。
我竟然也有歸罪于天命的所思,這句話與當年周公瑾的絕命之言何其相似,“既生瑜,何生亮!”
“丞相,外面寒冷,您還是早些回帳吧。”
我已經沒有回答的氣力,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
帳內的燭光在我眼中游離著,面前的床榻時而離我極近又時而離我極遠。周遭在被黑暗一點一點的吞噬,我所能見的范圍在漸漸縮小,而僅有的視線也在模糊。感覺得到一雙手在攙扶我入榻,那是姜維的手吧,我本想努力站起,只是沒有了那份力氣,身體間的那雙手觸碰到床榻上的邊沿木角,竟然發出凌厲的聲響,或許,我早已骨瘦如柴了。我見過無數人的生死,他們中,有些人的死去總讓我感懷,我應該慶幸,自己終于不用再為別人感懷了。這樣,自身也就少一份牽掛了。
我失去了知覺······
只是覺得面前刺目,一晃的功夫,看到幾處草廬,一個中年男子在耕種莊稼。細細看去,那不正是我的三弟諸葛均嗎,我隨先帝離開前曾經叮囑他,好好打理家中的幾畝地,待我功成身退時再回來耕種。原來,三弟一直在打理它,未曾荒蕪過。我猜想,在春天的時候一定會看到青青的葉芽,還有自在的田園。聽大哥說,三弟總是抱怨不能施展才學,成就一番作為。可是,他又怎會想到我是何其羨慕他。
面前的映像模糊了,忽而又明亮了起來。
那是現今的蜀漢皇帝——劉禪,他睡去了。想到他總稱我為“亞父”,近二十年了,我對他還是教化少了,六出祁山,使我總把精力花費在行軍打仗上,卻忽視了對他的教育。不知道,他在皇宮的日子里是否自律,又是否建立了復興蜀漢的廣闊大志。不要辜負了先帝的囑托,也不要讓在萬千兵馬里救出你的趙子龍將軍失望。
面前的圖景又緩緩消失了,在無盡的黑暗里,我聽見了哭聲,極細微的哭聲,再過一會兒,聲音在變大也變得清晰。
“丞相!丞相!丞相!請你醒一醒啊!你走了,還有誰能夠擔負起匡扶蜀漢的重任啊!蜀漢的命運將往何處?我們的命運將去何方?丞相啊!你不能走啊!······”那是姜維的聲音。
我看到了自己,面色死灰的自己,身體干枯的自己,已經死去的自己。原來,我已經死去,我已經化作魂靈,亦或是靠著僅存的意念在支撐著靈魂。
忽然······坦然了。
忽然······松懈了。
忽然······放下了。
一個死去了的人,已經無權干預所見到的真相,也無從為將來的結果作論斷。
看來,將來蜀漢的重擔,全交給你了,姜維。自從收服了你,我就想把平生所學傳授于你。對于我而言,你既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朋友。或許,我更認同后者,在我眼里,你有年輕時我的模樣,帶著付諸行動的實干,還有謹言慎行的縝密。我盼望著你將來由將才升華為一代帥才,帶領蜀漢將士收復大漢山河。伯約,你我之間的師生情誼到此為止吧,你我之間的知己朋友在此謝幕吧。
視線在模糊,我的意念之軀在消亡,一切該結束了。
“孔明,你來了。”一聲渾厚的聲音讓我不覺震顫,或許,在我靈魂覆滅后會是一個重逢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