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的清夷愁眉不展、悲憤不已，主臥里這主仆三人卻是其樂融融。清夷都離開好一陣的功夫了，他們還在偷著樂。

辛靡上前服飾子昭就寢：“主上今天很開心。”

辛余在旁竊笑：“美人在側，主上怎會不開心！”

想到那個可愛又可氣的小女人，子昭忍不住嘆笑：“都一百多歲的人了，怎地還如此純稚？這百多年竟都白活了！”

是的，純稚，用這個詞來形容清夷再貼切不過。這類人在子昭以往所居復雜的宮廷生活中近乎絕跡，倒不是物以稀為貴，而是他自小在人精中長大，在人精中脫穎而出，面對周遭眾人有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

子昭一直以為，這世間從來都是優勝劣汰，唯有算無遺策、心機深沉，才能淘汰別人，獨攬資源。這是身處權利漩渦中的生存法則，一直被子昭有條不紊的貫徹實施著，直到在清夷這里碰了壁。

他好笑的同時，也感激將清夷養成這樣的仙人師父。若非如此，他怎能遇見清夷，又怎能有機會將她拐走？

辛余吃驚的張大嘴巴：一百多歲？那她豈不是跟自己祖爺爺一個輩分？祖爺爺早就已經入了黃土，可清夷仙師她，看著還沒有自己大吧！

“縱使再過一百年，她依舊會如此純稚。”

幽幽的女聲自屋角陰暗處驀地響起，襯著無邊的夜色，分外詭異。正打趣閑聊的主仆三人瞬間警戒起來，子昭目光如電，射向發聲處，辛氏兄弟邊警戒邊不著痕跡的擋在自家主上身前。

“誰在那里？滾出來！”

九鳳身在暗處，借著明亮的燭火打量不遠處的子昭。本就人中龍鳳、氣度不凡，尤其夜色賦予他一種別樣的神秘感，如幽冥魔神一般輕易便能蠱惑人心，引誘人墮落。縱使知道他對自己毫無情意，九鳳依然愿意做那撲火的飛蛾！

“是我！”在三人緊迫的盯視里，九鳳自黑暗里緩步而出。

“大膽妖邪，膽敢擅闖主上臥室！”

看到來人是九鳳，辛靡辛余格外緊張。先前就是她使妖法擄走主上，害的一眾手下遍尋不著。如今她深夜前來，莫不是想故伎重施？

九鳳對這異常警戒的二人置之不理，徑自盯著子昭。

“時間對于修士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管再過百年、千年還是萬年，她依舊會如此純稚，不會有絲毫變化。這是修仙之人的共性。”

“心無旁騖方能排除外界干擾，成就大道。”

“從這個角度來說，在你們看來心地單純、沒有半分心計的好笑之人，在修道一途其實是天才。”

“這，便是仙凡之別！”

“仙凡之別？”子昭若有所思，喃喃自語。他本欲直接命人將九鳳轟出去，可聽到這最后一句話，由不得他不頓住，直覺這是一個重要的話題。

見子昭瞬間便抓住了自己話中的深意，九鳳心中驕傲無限。不愧是自己心儀的男人，世人謂之見微知著、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大智之士，說的就是子昭這樣的人吧！

“仙凡最大的區別，就是力量！你永遠想象不到仙人手中掌握的力量有多么強大！”

九鳳緊緊盯著子昭的雙眼，邁前一步，自信驕矜，求偶一般本能的向中意的對象迫切展示自己強大的一面，以求得意中人的青睞。

“自數年前入楚以來，我便替楚國東征西討、南征北戰，憑借著一己之力，生生替楚國擴張了半數的疆土！”

聽到九鳳提及楚國，在場三人俱是心中一凜，辛靡辛余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看向自家主上。

鎬京眾人此番入楚，本意便是打探南方楚國突然崛起的原因。跟中原的膏腴之地相比，楚國偏居一方，歷來是蠻荒之地，并不受鎬京重視。楚國國君身為一國之主，放在鎬京也不過是區區一個子爵而已。

楚國歷代國君多年來謹小慎微，事姬氏天子甚恭，不敢行差踏錯半步。突然之間國力大增，更有叛出王朝割據一方之勢，怎能不令天子并眾貴族驚訝憤怒？

而今得知這一切都是因為九鳳的緣故，三人不由得重新審視起她來。

見子昭直直盯著自己，面色嚴肅，似乎對她所言很有興趣，九鳳心中得意：這世間的男人啊，誰都逃脫不了權利的誘惑！而這一切，只有她能給！

“聽說你是姬朝宗室子弟，亦是王室血脈？”

九鳳繼續向前，進一步蠱惑道：“那你定當知曉權力的疑惑了！”

“凡人里權力最大者莫過于鎬京天子。一言既出，八方臣服。世間之人沒有一個不怕他的，便是那野心勃勃的楚國國君，提到他也是心生畏懼。”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

聽到此處，辛靡辛余二人已是面色丕變，眼露驚恐，頻頻看向自家主上，這個妖女莫不是要作死？而子昭依舊神色不改，靜靜傾聽。

迎著辛氏兄弟二人意味不明的視線，九鳳愈發得意。

“我手中掌握之力量，足以殺死在位的那個姬氏天子！你為宗室，有我的幫助，何愁不能登上王位？！”

聽到九鳳的大不敬言論，辛靡辛余面色大變，皆驚駭無比。這個女人，當真是瘋了不成！竟敢如此妄言顛覆朝政！

“大膽妖女，膽敢擅自談論國政，對天子不敬，爾之罪過，萬死難恕！

”

辛余義正辭嚴的斥責對九鳳而言，便如那撓癢癢的虱子一般不值一提，既入不了耳朵，也入不了心。唯一能讓她有所動容的，這世間只得子昭一人而已。

“只要有了我的力量，莫說是統治這區區凡間界，就算是這世間的妖魔鬼怪，也都會歸于你的麾下，對你俯首帖耳！而你，將建立不世之功業！”

“好大的口氣！！”

子昭聲音平靜，似乎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句冷笑，卻壓過了九鳳聲嘶力竭的嘶吼。

這只妖邪的蠱惑確實吸引人，若他果真只是一個普通的王室宗親，還真有可能會動心。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等不屬于凡間的力量，必受上天制約，若肆意干涉凡間便如那前朝商氏一般，不得善終。我還沒有昏庸到那份上！”

“楚國神女還是回去迷惑你的國君吧！這等冠冕堂皇之語，迷惑不了我！”

面對子昭的驟然翻臉，猶自沉浸在自己美好幻想里的九鳳，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見辛氏兄弟果真上前便要將她趕走，焦急之下只得拿出另一個理由。

“你既不貪戀權勢，還不奢求長生嗎？”

“奢求長生是昏聵的人才會干出來的事，本公子半分興趣也無！”

子昭不欲再同她多言，索性棄了這里，大步向外走去。辛靡辛余緊緊跟隨。眼見三人身影就要到門口，九鳳慌亂之下，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可是師姐是會長生的啊！”這話甫一出口，九鳳自己先愣了。

子昭大步離開的身影忽的僵住，頓了一會方才冷冷言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果然，對于子昭而言，清夷才是最重要的，重過權勢之執、長生之念。九鳳心中苦澀，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他對清夷無意，他分明，對清夷早已是情根深種。

“凡人一生，不過區區數十年。而最美好的年華，也才二三十年。而后便會一天天的衰老下去，直至死亡。”

“在你華發叢生，面覆皺紋，眼見便要邁入墳墓之時，你愛的人卻依舊青春年少，數十年音容不改。到那時，你甘心嗎？”

“你即將身歸黃土，與腐尸骷髏為伴。而你愛的人卻擁有無盡的長生，你只是她漫長人生中的一個插曲，經歷無數人中的一個。她還會邂逅別的男人，愛上別的男人。而你，會被她漸漸遺忘，直至最后再也想不起來。到那時候，你甘心嗎？”

子昭僵立原地，久久無言。早在初次聽到那句仙凡有別時，他便在第一時間想起了當日清夷告知自己已經百多歲的情景。當時只覺得仙家神通廣大，而今回想，卻是滿心悲涼。

時光對凡人，太過殘忍。與清夷同屬一個時代的開國先王們，早已身歸大地，魂歸幽冥。那些證明他們存在過、榮耀過的痕跡，俱已消失的差不多了。

而同樣的時光對于仙人，分外優容。她們依舊保持在最美麗的模樣，定格在最美好的年華，并且將一直定格下去，不論世間經歷幾多滄桑。

九鳳癡癡看著那道僵立的背影，亦是佇立良久。她知道子昭雖無言語，卻是已將她說的話聽進心里，心中無限快意。此刻他的心里，當是很痛苦吧，痛苦就對了。

仙人不是那么好得到的，要愛上她們很容易，可要與她們廝守終生卻是很痛苦。仙凡之間隔著的，何止是歲月？

可下一瞬，笑意未綻開便已僵在臉上，九鳳眼神亦變得空洞。便是他的痛苦，也都是屬于清夷的，而自己卻是一無所有。她哪里有資格嘲笑憐憫？還不是同他一般愛而不得？

留戀的又看了看子昭稍顯頹廢的背影，九鳳運起法術，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原地。

九鳳走后好久，室內都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辛靡辛余覷著自家主上的神色，默默的退了下去。

子昭立于燭火之光中，遙望室外的漆黑一片。黑夜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涌動著，對著滿室的光明虎視眈眈，不知何時便會撲上來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