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迷上抄經書以來祝小倩的脾性變得越發沉穩，作息也十分規律，原來每天吃十八頓，現在縮減為八頓。吃完了最后一頓素食宵夜，爹來了，且表情十分僵硬，低著頭就把書浩叫出去談話。小倩見形勢不對，拉著阿童緊跟出去，熟料爹沒好氣的把她趕走了。

“我跟書浩說話，你別跟著，回房去！”

“有什么話我不能聽的？”她賭氣追問道。

“都二十幾歲的人了，怎么還那么不懂事？我跟書浩說完了就好了，你沒必要知道。”

“可是我想知道！”

爹搖搖頭，閉著眼睛不耐煩的指指她，言下之意是“女婿，好好管管你媳婦”。書浩心領神會，示意小倩先回屋，待他跟岳父談完了事再去找她，小倩才極不情愿拖著兩腿回房了。

小倩一走，祝縣令就接連唉聲嘆氣，這種話真不知該如何說起。

“岳父有什么話但說無妨，繼續聽審也好，關店關碼頭也好，事已至此，還有什么無法開口的？只要配合衙門辦事，我什么都可以做。”

岳父大人表情凝重的搖搖頭，心想這么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

“是這樣的書浩，說了你別生氣，也別多想，我也是迫不得已，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商量。”

書浩點點頭，回了句：“我明白。”

“其實并不是你們家的生意……兩天前有個人突然來到府上，告訴我一件事，這件事對我來說太過震撼，我一時無法接受，所以輾轉反側了兩天兩夜才下定決心來問你的。書浩，你知道洛陽府捉拿無影一事迫在眉睫，為了這個案子我也頭痛了好幾年……”

當他說到“無影”的名字時，書浩多半猜到了岳父此番前來所謂何事，當然也猜到了他口中的“有個人”是誰了，他沒打斷岳父，而是繼續傾聽。

“可惜衙門對無影的線索始終毫無頭緒，直到一個月前，無影在長安街被王府派去的打手刺中一劍，原本事情到此時就水落石出，可是當時我的手下白一成卻半路出手攔截，最后還把無影放走了。”祝縣令萬般無奈的望著波瀾不驚的女婿，停頓了下，接著說，“我沒有問白一成他是否知道了無影的真實身份，只要多問他幾次他必定不會隱瞞。而是，由我直接來問你，書浩，我想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已經沒有必要查你身上的傷了吧？”

盡管早已猜到，可當岳父直擊主題的時候他還是閃躲了一下，背上的劍傷在提醒他真相的殘酷。

“我并不是來抓你的，我只想知道為什么是你，為什么偏偏是我女婿？你在來我府里提親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的身份會被我知道？”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過無數遍……”他聲音異常平靜，既無反駁，也無狡辯，除了些許疲憊，別無其他，“沒有一個理由可以說服我不娶小倩，哪怕岳父您的身份與我對立，我也執意要娶她，我不怕大家都知道我是無影，而是害怕，因為你的關系我們必須分開。”

“你明知道事實就是這樣你為何還執意要娶她？你不是故意給我難堪嗎？你那么知書達理，心思縝密，你怎么就沒有考慮到這點？”

“怎么可能沒有考慮過？只不過，我喜歡小倩，超乎理智的喜歡。”

“你也知道小倩有多喜歡無影，當時把她嫁給你的時候我和她母親還心有余悸，怕她對你不忠，誰知道，你居然就是……那么小倩知道了嗎？”

“她也是在我被王府的打手刺傷時才知道的。”

“所以要她跟我回去她當然死也不愿意了，她知道真相的時候心里該多高興，全世界最滿意的就是她了，那個孩子，十幾歲開始就每天做夢要嫁給無影了。”祝縣令停下挪動的腳步，連連嘆氣。

“請岳父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過去抹平，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他說的虔誠至極，無人不被動容。

“你做過的事，怎么可能讓它消失呢？就當，當初把小倩嫁給你，是我們做父母的太欠考慮吧。”

祝縣令一句話，讓向來倔強的單書浩變得格外軟弱，那清澈的目光中的哀傷和遺憾盡顯無疑。

“您要帶……小倩回家？”

“書浩，你是一個明事理的孩子，這一點小倩差你太多，所以我才單獨找你談。我也不能說無影劫富濟貧就是錯的，他畢竟是洛陽百姓心里的英雄，弱小的人需要英雄來支撐，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捉拿無影了，我可以當做從來都不知道你和他的關系。只是……現在……我必須帶小倩走……”

他心里一沉，身上的傷還未痊愈，又開始惡化，岳父前來的目的，是要帶小倩走，小倩固然是不可能乖乖聽話的，所以他必須努力為他們爭取一絲希望。

“我可以不要洛陽的生意，不要名門望族的身份，不要做百姓心里的英雄……唯獨不能……沒有小倩。如果您要帶她走，不如讓我帶她離開洛陽，我會對她好，不讓她受半點委屈，無論去到哪里，我都會用命來保護她……”

這是單書浩懂事以來第一次對別人露出委曲求全的眼神，那原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在小倩的父親面前，縮成一團，軟弱不堪。

無奈岳父閉上眼，咬緊牙關開口道：“我相信你會對小倩好，你的為人我們再清楚不過了，可是事與愿違，有的事，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

“只要不帶小倩走，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書浩，來不及了，你也不要再求我了，其實是我懇求你才對……”祝縣令憂心忡忡的凝望著不堪一擊的書浩，終于說出沉積在心里許久的話，“如果你繼續和小倩生活在一起，我的官位就會不保。所以……希望你可以……休妻。”說完最后兩個字，他自己也不忍心直視書浩，而是低下頭，望著桌角嘆氣。

“是趙衍拿官位威脅你的嗎？”他猜到了。

“兩天前他來找我，告訴我，我一直在調查的無影其實就是你，我一開始并不信，無奈他說的斬釘截鐵，還證據確鑿，我根本無法反駁。到最后他說他可以不再追究無影做下的案子，但是必須讓你們分開。他給了我三天期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如果你不肯休妻，我頭上的烏紗帽就不保。我不能不為我的家人妻兒考慮，雖然小倩也是我的心頭肉，我也不想她難過，但是我想如果換一個地方，換一個環境，多一點時間，以她的個性應該可以慢慢恢復。所以書浩……你就當……我們一開始就沒答應過這門親事……讓小倩跟我們回家……好嗎？”

他站在原地，只覺得心口的傷越來越大，血腥味頃刻將他吞沒！

“書浩？”

祝縣令又喚了他一聲，他回到現實，微微點點頭。

“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那小倩怎么辦？”

“我會先帶她回去，然后再看吧，我想以我的身份，再給她說一門親事也不難。”

再說一門親事也不難，除非時光可以倒轉，除非這世上還有第二個單書浩！

“時辰不早了……”

祝縣令大功告成，難掩遺憾的拍著書浩的肩膀示意他，他要帶小倩走了，而他答應的事，也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明天午時……我會在祠堂……立休書。”

“難為你了，書浩，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身子重要。”

不要太難過？他都快支撐不住了，這樣的結局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此時他只能扶著桌角，像一個傷痕累累的士兵，輕聲說：“我先出去一趟，等我走后，你們再帶小倩走。”如果他在，他一定不忍心看著小倩被人綁上馬車的模樣。

然而可笑的是，當初小倩嫁到他們家來的時候，也是被綁過來的。

那晚他在碼頭坐了一宿，他沒有看到小倩是如何被帶離單家的，也沒有看到她哭的撕心裂肺，也沒有看到她傷心欲絕的祈求父親，可最終還是被鎖進了祝府。

隔天清晨，他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府里，那間充滿了小倩的影子的房間里狼藉一片，天知道昨晚帶她走的時候經歷了怎樣一番斗爭。抄了只剩下最后一篇的經書，一半攤在桌上，一半垂到桌下，他輕輕將它們收拾好，突然就想起了小倩每次趴在桌上抄經書的樣子，萬般虔誠的樣子。

“只要把經書全部抄完，相公的傷就會好了。”

好像看到她回過頭，朝孤零零的他沒心沒肺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