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們趕了五天的路。很幸運的是，每天都能找到落腳的地方。燭惑帶著我住過寺廟、古殿、甚至借宿民家，我們還能啃啃干糧，吃吃齋菜，趕考的路倒也不是很苦。燭惑洋洋得意，說這可是他趕考的經驗呢。我拍拍他的頭，讓他別再油嘴滑舌了。燭惑摸摸頭，什么也沒說，嘿嘿笑著。

今日要送燭惑去考試了。說來也巧，我變成人類也是剛好一年。燭惑叮囑我好好在借宿的寺廟里呆著，哪里都別去，我嘴上答應著，實際上心里正盤算著等會兒去給燭惑抓兩條魚來燉湯。燭惑前腳剛走，我后腳便謝過了住持，感謝了他的款待后，我便向寺后走去。昨晚借宿時就發現了寺后有個山谷，潺潺流水聲像一只手一樣在輕輕撓著我的心，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去過以后發現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那兒一點都不像洛河山谷，更像是富人子弟們來玩耍的野趣。昨晚就聽住持說這寺名為潺陀寺，是由當今圣上的親弟弟成親王出資建造的，算是方圓幾里最氣派的了，今兒好好一看果真如此。住持忠告我，今日有貴族們來行午時之禮，切莫到處亂跑。我滿口答應著，其實不以為然，心想著有人我躲起來不就行了。雖說是秋了，但今年的秋老虎甚是厲害，我坐在小溪旁曬得有些眩暈。烈日當空，偌大的山谷里沒有幾個人，只有蟬兒在聒噪著。巳時已到，我隱隱聽見了遠處的奏樂聲。我趕忙站起身來，陽光太刺眼，站起來之后我眼前一黑，險些跌入小溪。鑼鼓和嗩吶的聲音越來越大了，輿車的銀頂黃蓋明晃晃的向我逼近。我想跑到沒人處，但體力實在不支，像是有只手死命掐住我，要擰斷我的脖子一般窒息。我感覺我迫切的需要水，從來沒有這么想要跳進水里的沖動。我掙扎著一點一點向小溪邊爬去，泥土糊在我的臉上，我的樣子狼狽不堪。我扒著一塊草皮，利用自身重量，讓身子重重落入河里。世界瞬間舒暢，但是我的情況非常糟糕。我的雙腿慢慢在合攏，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魚尾。我以不鮫不人的身份被困在水中了。燭惑找來的典籍上并沒有記載，鮫人的化尾儀式是一年一度的，今天正好是一年，我偏又自顧自的跑到山谷里來。奏樂聲近在耳邊，我的耳鼓膜被震得嗡嗡疼。沒有時間自責懊悔了，我擺動已經生出魚鰭魚鱗的雙腿，躲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后面。濕漉漉的黑發貼著滑膩的苔蘚，我好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既陌生又熟悉。

有人來了。男子的厚底官靴踩在濕滑的河邊發出咯吱咯吱聲越來越近，我緊緊貼著石頭絲毫不敢動彈。雙腿已經完全化為魚尾了，我試著往水下潛得更深一點。鐘聲敲起來了，午時已到。我探頭看著午時之禮，頭戴藏青鬼面具的薩滿是個羸弱又蒼白的男人，他嘴里念著我聽不懂的咒，像啼哭聲一樣古怪。旁邊還有一個身穿藏青長袍、披散著頭發的女人敲著奇怪的鈴鼓。他念的咒貫穿了我的大腦，像有魔力一般的禁錮住我的頭。也對，現在我是鮫人而非人類了，薩滿的驅魔咒對我也能起作用。薩滿的聲音在我的腦海里縈繞著，我痛苦的雙手抱頭，腦海里不斷掃過記憶碎片——霓貝，好走啊。霓貝，你不可以去！霓貝，我希望你一直都開心。霓貝，霓貝，霓貝......薩滿的聲音不停，我的頭疼痛欲裂，失去理智，朝岸上發了瘋一般的沖了過去。

八

僅僅是過了一天，我的生活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疼得受不了，狼狽沖到岸上后，便知道我的快樂就此結束。午時之禮領頭的是個年青瘦削的男人，眼睛細長，狠狠瞪著我，像是一只貪婪的野獸。嘴唇薄而厲，堅毅的線條像是刀刻上的一般。他穿著一件暗黃底的蟒紋袍，腰間配掛著荷包玉玦，手里握著一把折扇，扇子底部垂著長長絲穗。他的身后是一眾女眷，按名分站立在兩側，宮女太監們捧著器皿站在最后。看到我貿然跑到岸上，他非但沒有被嚇一大跳，反而走近我，玩味得看著我。薩滿走上前來：“王爺，這是鮫人。”眾人嘩然。“哦？有意思的。”他啪一聲甩開折扇輕輕搖著，一邊抬腿，用腳尖踢了踢我的魚尾。“給她準備個大木桶，帶回宮里好生養著。”“是，王爺。”幾個宮女拖著我的尾鰭，幾個太監駕著我的身子，把我抬到一只木桶里。我戰栗著，渾身無力，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身后傳來薩滿尖細的聲音：“午時之禮繼續——”

迷迷糊糊得，我想到了玉溪曾跟我說過，陸上的宮殿比龍宮還要壯麗，人們穿的衣裳都是云彩裁成的。當時的我對她的描述半信半疑，今兒見到了我可是真信了。雖說只是關押我的房間，但也安置著黃花梨木的家具。一張圓桌，上面擺著一件竹案，竹案邊上飾著精巧的金絲。桌旁伴著幾把同料的椅子，上面刻著繁復的月下松竹梅圖。東北角的窗旁，正正放著的一對掐絲芙蓉黃花梨花幾一只，上面擱著兩盆蘭花，孤零零的冒出幾支花骨朵。房里有侍女進進出出，統一身穿著青底素花的襖裙，腳踩高底繡花鞋，走路果真如云彩飄過。比之龍宮，真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躺在木桶里，旁邊有幾個小丫鬟看守我。我的影子倒映在水中，失魂落魄的臉，汗與水混合在一起，把我的頭發黏在臉上，肩膀和手臂上都是累累傷痕。還好燭惑沒看到我這副模樣。我一想到再也見不到燭惑了，不一會桶底便沉了幾十顆圓潤無暇的珍珠。我的狀態很是糟糕，雖濡珠保我不死，但薩滿咒害我喪失了大部分的神元。鮫人恢復神元須在深海里靜養，可現在這情況，有水已是萬幸，萬萬達不到修養神元的要求。我得不到休息，神元得不到回復，血氣慢慢耗盡，活著對我來說已是折磨了。

日暮西垂，我聽得外面卷簾聲響起，幾個小丫鬟畢恭畢敬的喊著“王爺”。王爺走進來，換了一身玄色衣衫，依舊是輕搖折扇，云淡風輕。“你會說話嗎？”他彎下腰來盯著我，用折扇抬起我的臉，“如此低賤的生命如何學得會文明的語言呢，哈哈，可惜了，枉你還是個小美人兒。”我瞪著他，沒有開口搭理他。“哈哈！竟然還會瞪人。你知道本王是誰嗎？我可是成親王！”他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幾乎要把我置于死地，“給本王好好表現，本王可是帶了客人來看你呢。”他惡狠狠的放開手，我立刻劇烈咳嗽起來。“哼。”王爺甩頭走出了門，立刻換上笑臉招呼門外的人：“燭惑公子請進，快來看看本王這稀罕寶貝。”

我猛地抬頭，門口進來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燭惑他，為什么和成親王在一起？我憂愁地看著燭惑，燭惑也看到了我，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燭惑公子，您還沒見過鮫人呢吧？可不是輕易能看見的哦。”“回...回王爺，小生不才，不如王爺眼界高遠開闊，自是沒有見過的。”燭惑恭恭敬敬朝王爺拱手作揖，眼神一直飄忽不定。“哈哈，公子不必多禮，你若入本王麾下，這樣的奇珍異寶還多得很啊！”王爺狂妄地笑起來，“本王招待你用膳，公子請。”

九

燭惑走了。但我知道，只要我還在成王府，燭惑一定會來找我。侍女們又開始來來回回跑著給王爺傳膳，我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音，心里想著何時再能見燭惑一眼。天黑了，吵吵鬧鬧的聲音漸歇，我知道他們吃罷了晚飯。屋里有些昏暗了，看守的小丫環點起宮燈，坐在燈下昏昏欲睡。我挺著微弱的呼吸，一直睜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木門。夜深了，小丫鬟趴在小石案上休息，身上蓋著薄薄的提花褥子。我睡不著，便豎起耳朵仔細辨認著外面的聲響。我估摸著快子時了，忽然傳來一陣犬吠，還有雞驚慌失措的鳴叫。小丫鬟聽見了，嘟囔著往外走，木門半掩著。須臾，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果真是燭惑來了。我跟燭惑相處時間也不短，知道他素日就愛跟我開這些玩笑，學些動物的叫聲，學的倒也有模有樣。我看著他，一把抱住他的肩膀。燭惑舉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把木門仔細拴好，才小聲跟我說：“霓貝呀，你別出聲，我跟你講講到底怎么回事。我參加科舉考試，其實是落榜了。我悶悶不樂欲回潺陀寺尋你，但是被親王府的人找到，說是親王請我來王府一敘。原來親王是本次考試的閱卷人之一，他中意我的文章，但與皇上意見不合。親王一直以來都在招賢納士，此番相中了我的才能，與我見面交談一番后，又夸我必成大器。他一直在勸我留在他麾下，我正想著拒絕他會丟了性命，怕是以后都見不得你了，誰料到竟然在這遇見了你。”我用力點點頭，聲音有如蠅聞，說：“燭惑，你聽著，鮫人的...化尾儀式...是一年一次的...我今天去寺后面...想給你抓魚...誰知正遇上那典禮上的薩滿...咳咳...施咒...逼得我...被王爺抓住...燭惑...對不起...若是我聽你的話...我們...還是好...好好的...咳咳！”燭惑聽著我細若游絲的聲音，心疼的抓住我的手，不停道歉，“對不起霓貝，我就不該出什么餿主意，讓你變成什么人，都怪我，霓貝，都是我不好。”我伸出手，摸了摸燭惑的臉頰，擠出一個無力的笑容：“燭惑...我不怪你...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咳咳！現在我要...把濡珠給你...王爺怕是要折磨我...濡珠能讓...我不會死去...我反而要受...更多痛苦...你拿著我的濡珠...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下去...”說完我便把我所有精力凝結在一起，把濡珠從口中吐出。燭惑不愿接過我的濡珠，他覺得王爺既然喜愛他，他便一定能有法子救我出去。我笑他太天真，又怕再拖下去小丫鬟就要回來了，便拼盡全力把濡珠往燭惑嘴里塞，燭惑架不住我的強行給與，愣了一下，濡珠順利沿著他的喉嚨往下。“不！”隨著燭惑一聲驚呼，淡藍色的光柔和的包裹住了他。待到藍光消散，他的眸變成了藍灰色。我輕笑，燭惑終于可以帶著我的希望繼續活下去了。“最后...給你...一個忠告...不要做...不義之事...”門外傳來小丫頭罵罵咧咧的聲音，我知道我與燭惑緣分已盡，把他使勁往門外推，“你一定要...好好的...”

不知為何我會在這種時候想起我去東海的那個夜晚，還有那時候的我。我懂了散伙乃人生常態。那么，再一次就此別過吧。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燭惑。不是不愿，只是無緣。失去了濡珠的我奄奄一息，我認定不久后我定會命絕于成王府，但我無悔。

成親王確是一個狠角色，他把我關在屋里，一關便是半年。我也感到驚訝，我竟然還能活半年光景。我偶爾能從宮女的閑言碎語里得知燭惑的近況，我知道他入了成親王麾下，是他最有力的臂膀。他很得王爺的寵愛，仕途很順利，我知道他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我只是記得我做了好些個長長的夢，夢里的我與燭惑都是那么年輕，我們住在草廬里，快活的像落入凡塵的神仙。夢好美，我真不愿醒來，就讓我這樣沉睡一輩子吧...

尾聲

自霓貝與燭惑的分別已有五年。

“誒誒，夏員外，你可聽說了，成親王落馬嘍！”“這種事不可說啊寧兄，噤聲，我們噤聲好不好？”“哈哈哈夏員外果然是謹慎之人。你可知道兩年前成親王帳下有個得力助手，王爺很寵的，叫什么來著？”“您說的是燭惑大臣吧。他是個聰明人，在成王親王有反叛苗頭的時候毅然決然就走了，當時我們都笑他傻不會抓住榮華富貴，現在看看，嘖嘖。”“哈哈，是啊，多久沒有他的音訊啦！”“走吧，上朝去，今兒可是大日子！”

“皇上有令，今日宣文武百官上朝，有要事宣——”

皇座上的人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有神，聲如洪鐘：“今日召眾愛卿來宣此事。眾愛卿皆聞成親王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前日欲起兵易權篡命，不料虎落平陽，今眾愛卿見證，朕削去成親王王爺稱號，貶為平民，凌遲處死，死后不得葬入陵園。成家內眷皆驅逐出境，勞力流放寧古塔，警以示人。”

“皇上，這逆賊府里找到一盞長明燈，詭異得很，怎么滅也滅不了，您看這…”

“來人，傳朕旨意，將這鬼火，如逆賊一般，挫骨揚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