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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契友——隱逸詩人

在對待人和大自然的協調關系上,中西詩人有很多共同關心的事情,并表現在隱逸詩作上。在中國文學史或文學批評史中,隱逸詩人一向占有較高的地位。西山采薇而食,長沮、桀溺耦耕,高風亮節,傳為美談。這是因為在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出路就是“學而優則仕”。但是出仕與否,他們有一條立身守則,就是“邦有道則兼濟天下,邦無道則獨善其身”,可見他們還是抱著兼濟天下的理想,并不將個人的飛黃騰達放在第一位。在封建社會,在朝和在野對個人的前途、物質待遇,即所謂爵祿,關系至大。因為中國封建社會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不同。在西方,知識分子的出路有多樣:在政府當官,在公司做經理,在劇團當演員,只要賺錢多,就能得到名譽地位,受到社會尊重。因為那是個金錢世界。中國就不同,從商一向不被認為是正途。陶朱公從“賈”,原是為著明哲保身,萬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士大夫如果不滿當時的統治階級的所作所為,不肯與惡濁的“當道”同流合污,就會毅然舍去求得的富貴尊榮而遁跡山林,與勞動人民生活在一起,躬耕自給。有些人甚至受朝廷征召也不去就仕,甘心老死于林泉之下,這是受到人們景慕的。仕途既不得志,殫思竭慮,致力于創作,因而在文學上殊有貢獻,給我們留下璀璨絢麗的詩篇。其品德情操又給人以高山仰止的感覺。在中國曹魏末西晉,直到東晉宋初,山水田園詩歌興起,隱逸詩人名家輩出,這種文學方面的昌明勃興,同當時政治的動蕩黑暗形成鮮明對照。

魏晉的山水和田園詩派,全是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它們同屬一種主流,卻又形成不同的分支。政治和社會生活動蕩不安,這些隱逸詩人都對統治階級抱消極的不合作態度,基本的精神是相近的。但山水詩人和田園詩人對大自然的態度又有很大區別。山水詩以謝靈運為代表,田園詩以陶淵明為代表,各領風騷。山水派縱情瀏覽山水,觀察自然景物細微,要把美妙的山水恰如原狀地移入詩句,使詩寫得如畫境,開山水題材反映自然界的四季和晴雨朝夕的自在美。這類詩寫作技巧是好的,但內容涉及躬耕生活和百姓疾苦的少,這是與田園詩主要的不同之點。田園詩人對現實的批判較強,農村生活經驗較豐富,以“返自然”、“詠農耕”為主題。歌頌田園景物,反映農民疾苦,在表現消極反抗的思想之余,更令人體會到詩人的民主進步思想。我們讀到這些山水田園詩人的作品后,會對隱逸詩人的思想境界有較深刻的認識。中國文學評論界一致肯定他們在歷史上的進步意義,這是公允的,是合乎歷史唯物主義的。

在西方詩歌中,隨著歷史的演變,詩人對待大自然的態度不像中國詩人那樣一貫地崇拜和景慕,而是發生過幾度繁復的變化。因此他們的山水田園詩,從內容到形式,都顯示出與中國迥異的詩風。以山水田園作為主題的詩歌,遠沒有中國詩歌中那么普遍,也沒有那么重要。分析其原因,試粗略論述如下。

中古時期的歐洲文學,受《圣經》影響極大。天主教與基督教莫不把《圣經》奉為圭臬。按照它的說法,上帝花了五天工夫創造了陸地、海洋、植物和動物。到了第六天,才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造了男人和女人。這就是說,上帝先創造了大自然,然后再創造出人類。于是人必須服從上帝的指揮,否則上帝就會命令大自然去懲罰反抗他的旨意的人。亞當和夏娃就是因為違背了上帝的囑咐,偷吃智慧果而被逐出伊甸樂園的。從此上帝叫他們終身勞苦,耕田種地,才能謀求衣食,直到歸于塵土。大自然是毫無惻隱之心的,常降禍災與人。所以人對大自然的態度是栗栗危懼,而人在大自然面前是無能為力的。

中古西歐詩歌中表現了畏懼自然的思想。如《簡明劍橋英國文學史》開章就說:

在我們最早的詩歌里,有的是風暴中狂吼著的滾滾海浪,或酷寒封鎖的海上漫長的黑夜的陰影。我們祖先眼中的大海絕非風和日麗的地中海——蔚藍的海水沐浴著大理石宮殿的石階——卻是一片灰茫茫的海洋,那洶涌澎湃的惡浪拍打著憂郁凄清的海岸和貧瘠不毛的岬島。陸地與海洋一樣地嚴峻無情。海岸上的居民聽不見云雀或夜鶯的娛人的歌唱。他們的寂寞還因海鳥在懸崖上的哀鳴,或因海岸那邊的狂風喧囂而更加可怕。他們用笨拙粗陋的工具耕種,為著渴望豐收,他們向大地乞求,歌唱著下面的詩歌——這可能是我國(指英國——作者)最古老的文學了:

大地啊!生靈之母,向您歡呼!

在上帝的懷抱里,您碩果累累,

請將果實賜給饑餓的人類。作者譯自喬治·薩普森:《簡明劍橋英國文學史》,1~2頁,劍橋大學出版社,1946。

中古流傳下來的作品寥寥,上面的引文說明那時候人時刻祈求大自然保佑和憐憫的心情。大自然是高高在上的,降福降禍,主宰命運,人是不能抗拒的。

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想形成,主張以人為本,反對神的權威。恩格斯說:“一般針對封建制度發出的一切攻擊必然首先就是對教會的攻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7卷,40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作家熱愛現世生活,追求個人幸福,基調是健康和樂觀的。大自然不再是人們畏懼的對象,宇宙萬物再不是事事受神祇的管理。由于科學的發展,人對大自然的認識加強了,在文藝復興詩歌中詠贊大自然的作品增多了。大自然往日的凜凜威風,在彼特拉克、菲力普·錫特尼、莎士比亞等作家的筆下已一掃而空。大自然從儼然主人的高位,降而成為與人平起平坐、同憂共喜、平易近人的伙伴了。如埃德蒙·斯賓塞的田園詩《牧人月歷》,就以大自然作為陪襯的背景,十二個月的景色通過牧人與牧女歌唱出來。或濃烈或清新的田園佳趣,借助大自然之美,渲染了詩篇。平民生活與自然景物融會無間,與中古時期相比,人與自然的關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大自然既然失去主宰人類的力量,也就不像希臘神話中的那樣,一時與人為敵,一時與人為友,玩世不恭地拿人的命運當兒戲。文藝復興的詩歌中的大自然,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一變而為人類現實生活中須臾不可離的要素。大自然與人類是來自一體,二而一,一而二的互相依存,生死不渝的伴侶。它是那樣地絢麗多姿,生氣勃勃,景隨情變,向憂亦憂,向喜亦喜,那樣地富有人情味,似乎要看人的臉色行事了。

17、18世紀,西歐古典主義文學盛行,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喜歡運用藝術手法處理古希臘、羅馬故事,崇尚王權,歌頌杰出的英雄人物,迎合宮廷貴族趣味,因此離開平民和大自然就遠了。直到19世紀,浪漫主義詩歌興起,大自然以前所未有的嶄新風范展現在文學創作之中。這個時期的大自然既不是上帝懲罰人的工具,人更不會在它面前懾服不前;也不是現實生活的陪襯,有如扶持牡丹的綠葉,只起配角作用;也不是人的悲歡離合、悲喜戲劇的幕場背景,不是實用主義地為人服務的了。古典主義作品中的大自然描寫,是富有典雅趣味的。如蒲伯的詩中的大自然,有如城鎮的公園:花樹經過修枝剪葉,道路平坦整潔,噴泉流水,綠草如茵,多人工精雕細琢的痕跡。而浪漫主義詩人筆下的大自然,山川樹木,巉巖峭壁,表現出它原始純真的容貌。他們看不慣英國工業化以后城市人口稠密、農民棄農就商、鄉村凋敝的現狀。他們認為人們投身于單調刻板的工作之中,追求高度的物質文明,反而失去真正的幸福。

英國的湖畔派詩人的代表華茲華斯,不滿于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以后的社會現狀,在早年的激情過后,遁跡英國西北湖區,專心致力于文學創作。他一反古典主義的創作道路,提倡作家選擇微賤的田園生活作為題材,歌頌大自然,塑造平民形象,作品兼有中國山水田園派的特色,是西方的隱逸詩人。他以農村美好的山容水態和平民的高尚品德來對比城市的煩囂污濁和上等人的自私貪婪。質樸的生活、高貴的思想是他提倡的理想。大自然是他懷著崇敬心情景慕的對象,提倡內思和外物都應該順乎天然法則表達出來。他的《露西》五首組詩就塑造了一個按照自然美的法則成長起來的農村姑娘,具有垂柳浮云、芳草幽蘭以及泉邊活躍的小鹿的靜態和動態之美,給人以鮮明難忘的印象。

歌頌女性美,卻運用大自然物象來比喻的例子是拜倫的《她走在美的光影里》一詩。這是一首與《露西》異曲同工地把大自然的美與人的容貌、心靈的美融合為一的瑰麗詩篇。號稱積極浪漫主義詩人的拜倫,也時常流露出遁世隱逸的思想,他的《東方敘事詩》不乏隱遁山澤林藪的不同流俗的主人公。又如直接抒發他的隱逸思想的詩《龍巖》,贊美萊茵湖畔的壯麗風光,流露出棲身林下的飄逸思想:

大河奔騰,浪花飛濺,

使大地陶醉,把人心吸引;

它千曲百折,次第展現,

周遭的萬變常新的奇景,

若能在此地終身棲隱,

最高傲的心胸也怡然知足;

與造化,與我如此親近,

除去此間,再沒有別處。楊德豫譯:《拜倫抒情詩七十首》,146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再如雪萊、濟慈也莫不把贊美大自然作為詩歌中主要的題材:一陣西風、一朵白云、一只云雀、秋天的果實、天上的繁星都染有詩人豐富幻想的色彩。有時并沒有什么比喻寄托,只是被大自然的美所感動。濟慈的《從不間斷的是大地的詩歌》、《蟈蟈和蛐蛐》直截了當地寫出了大自然的美是永恒的思想,夏天有蟈蟈,冬天有蟋蟀,自古馨香無斷絕,人應該充分體味自然之美。平凡的景物,俯拾皆是,引起我們的共鳴,不論東方西方,都被大自然不朽的美深深吸引住。詩歌到了這個階段,進入了它的高峰時期。

以上略論西歐詩歌中所反映的對大自然態度的幾層變化,由于時代、思潮種種影響而有這些不同。那么,在我們今日不免發生一個問題。20世紀以來,科學技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發展,人類從原子又進入電腦時代,大自然已由主宰人而變得受人主宰。我們心中就產生了一種疑問:今日的詩歌以至文學藝術所描繪的大自然,該是人們不屑一顧,踩在腳底下的乞人憐憫的角色了吧。問題并不那么簡單,經驗告訴我們,在昌明的科學萬能的世界,山水田園隱逸詩人和藝術家不是消亡了,而是依然存在。盡管他們所反映的外界現實和內心感受,創作理論和技巧與中國隱逸詩人的不同,就說與西歐前幾個世紀的隱逸詩人相比,也是大異其趣的。但是不管表現的形式如何不同,其核心實質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滿現狀,企圖逃避,遁身自然,自尋樂趣。這幾乎是一切隱逸思想之宗,古今中外,大抵如是。以工業發達的英國和美國為例。英國在20世紀50年代有所謂“憤怒的青年派”的文學運動。這些文學青年反抗社會羈絆,敵視壓抑他們的種種壓力,追求法國大革命時的個性解放。美國在五六十年代出現了“垮掉的一代”文學。他們的思想本質與英國那派的相通,只是在否定傳統和反抗現實方面沒有英國的“憤怒的青年”那么徹底,這是國情不同所致。英國、美國這些青年的思想有些中國老莊的哲理意味,他們自稱文明社會中的“神圣的野蠻人”,對物質文明十分厭倦。美國的“垮掉的一代”的一個領袖人物名叫加里·施奈德,現在住在加利福尼亞的一個偏僻的農村里,親自種植果園,至今仍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返歸田園的隱逸生活。他們主張熱愛自然,熱愛人和人以外的一切生物。他們在尋求一種原始的返回大自然中去的“最健康人”的生活方式。

不但在詩歌中,而且在其他藝術領域,也不難發現隱逸遁世的思想。工業發達的日本,卻出現了文學藝術的返璞歸真的傾向,如東山魁夷的山水畫把我們帶進一幅幅人跡罕至的湖山勝景之中。此前國內舉辦的美國安塞爾·亞當斯的攝影藝術展覽,所攝圖片有高山明月,清泉流水,宛如唐代詩人王維詩中的意境。可是這些竟是亞當斯攝自美國大城市舊金山、洛杉磯的。現代西方的大都市經常出現一些保有原始風貌的風景區。那些地方嚴禁“物質文明”的侵入,山巖峻秀,禽獸出沒,被認為是“美國奇景之最”。在華盛頓最豪華富麗的餐廳內,用人工培養花卉,放自來水作瀑布,用落地大玻璃窗與就餐人隔開,加上燭光照明,把餐廳布置得如在野外,人們視此為最美享受。百萬大富翁,卻喜歡乘直升機到他那坐落在深山老林中的茅屋中去度假,去飽嘗古拙簡樸的鄉村風味。凡此種種,都說明了大自然是人類不可分離的摯友,物質文明絕不能取而代之。

既然如此,就有一個關于隱逸詩人的評價問題。中西隱逸詩人對各自后代作家影響深遠。因為不滿現實,又無出路,愿意遁隱山林的文人各個時代都有。他們雖然比不上那些推動歷史前進的英雄豪杰,或扶危救困的志士仁人,但又比助紂為虐、欺凌百姓的人高明得多。況且我們把他們作為詩人對待,主要是他們的詩受到人民喜愛,反映了時人的苦悶情緒,藝術成就高,才能流傳后世。我國古代的文藝批評,如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蕭統的《昭明文選》等都對隱逸派詩人抱著肯定態度,盡管他們之間對具體詩人的高下品評尚有分歧。現在的幾部中國文學史之作,也是結合詩人所處的時代社會條件進行客觀分析的。近年也出了幾本隱逸詩人的評傳,對他們的為人和詩作作了分析,比較公允中肯。相比之下,我們的西方文學研究就大為遜色了。對待中西隱逸詩人,我們要采用統一的歷史唯物主義這桿標尺,而不應厚此薄彼。對中國的詩人評價較高,而對西方的隱逸詩人則十分貶低,這就失之偏頗,需要糾正了。如過去我們對西方浪漫主義的評價就遠遠不及現實主義(這在中國古典文學的評論上也有一些同樣的偏見),對西方山水田園詩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的評價更不及對中國這派詩人的。從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的角度來看,需要下一番研究工夫,糾正過去西方文學評論界的錯誤觀點,不要再人云亦云,以訛傳訛。我們應該從詩人的原著著手,把他們放在特定的社會歷史的條件下分析研究,在世界文學史上給他們以適當的地位。這是我們今后嚴肅而迫切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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