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者的責任:中國學者在抗日戰爭中
- 楊宗元
- 3490字
- 2019-09-20 15:36:30
軍國主義之衰亡與中國[1]
一二年來“軍國主義”四字,已成為社會上之共同攻擊目標,此其原因有二:
(一)十年來武人政治之結果,社會紛擾,民生困窮,而武人自身之貪暴,尤為國民指摘之媒。
(二)歐戰之興,西方則感于德軍之橫暴,東方則感于外交之失敗,而軍閥派侵略主義之罪惡,遂為一種鼓吹敵愾之用。
此二種立腳點,蓋絕對不能相混同。然言論既處于不自由之地位,談外交,則須避德探之嫌疑;談內政,則須避過激之徽號。不得已,借德國之失敗,乃為之大張旗鼓曰:“軍閥滅亡!”曰:“軍國主義失敗!”蓋一種象征文字也。故終始不見有一種斬絕明瞭之議論。
吾今試發一問曰:“公等競言廢軍閥矣,今若有人焉,一戰而侵地復,再戰而藩服興,公等將歡迎之乎?抑反對之乎?”反對之,則是承認侵地藩服之當然割于人也。歡迎之,則是固軍閥之開山祖也。
是故攻擊外國之軍閥為一事,責備國內之武人又為一事。雖然,吾文宗旨,乃不在攻擊軍閥,亦不在責備武人。
何以故?著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彼軍閥與武人,方且日日以事實宣布其罪狀于國民及世界之前。其傾全力以自殺也,惟恐其不速,惟恐其不極。吾人于此,而乃以空言責之,于勢為不必,于情為不忍。即哀矜焉,為之垂涕而道,而于事亦無補者也。
吾之宗旨,乃在表明此后世界之軍事潮流,乃與我中國民族之特性及歷史在在相吻合,而國家之未來乃日日在光榮之進步中,使吾國民于此可以得無量之歡喜與慰安者也。
自世界交通以來,人類對于國家之觀念,大別為三種:
一、以國家存在謂不必要者。以為人類之幸福,發生于互助。互助者,人與人之關系,而家,而市,而邦,而國,皆不過一種歷史上之過渡,然以經濟制度之關系,而國家一物,乃為人類互相殘殺之根本。是謂極端之“大同主義”。
二、承認自己國家之存在,而同時以同等之理由,承認他人國家之存在而尊重之者。法國卓萊氏所謂“大國家主義”者也。
三、承認自己國家之存在,而同時否認他人國家之存在,以為他人國家之存在,根本上與自己國家存在不相容。此則近世所謂德國學派之“國家至高主義”者也。(國家至高云者,尋常對國內之個人言,其實為否認他人之國家也。)
原歐美國家成立之方式,則亦有三種:
一、君主統率其民眾而使之團結者,如拿破侖及其以前之法國是也。
二、由人民個性之向上而自行團結者,如今日之法、美是也。
三、有貴族上挾君主、下率平民而團結成為國家者。如戰前之英、德是也。
軍國主義者,以第三種貴族國家之形式而實行第三種國家最高主義者也。故其成立之要素,有絕對之條件二,相對之條件一。
絕對條件:
一、貴族政治。國內有多數之貴族,其組織之堅強,道德之高尚,足以統率全國國民。而其時人民,適當舊歷史之信仰未去,而新世界之智識初開。
二、侵略主義。國外有明瞭之目標,以為侵略主義之根本,而國民對此目標有歷史上之遺恨。故能于時間空間上為統一之行動而能成功。
(注:所謂“世界政策”、“大陸政策”者,皆侵略主義之進一步而失其目標者也。其結果,對內則目標消滅,而國民之統一力不堅;對外則遭群強之忌刻,而協以謀之。故其失敗可操券而待也。)
相對條件:一曰地狹,二曰人稠,三曰國貧。狹則便于組織,稠則富于供給,貧則國民自身感于侵略之必要。在歷史上求此種條件理想的適合者,則為十九世紀上半期之普魯士,二十世紀初元之日本。而其軍事制度,則有特點二:
一、厲行階級的強迫的軍事教育。蓋貴族制度,以階級為團結之唯一要義也。
二、維持極大之常備兵。蓋侵略主義以攻擊速戰為成功之條件也。
是故軍國主義者,姑無論其于理為不正當,于事為不成功,即正當矣,亦決非吾中國之所得而追步者也。今日則事實既以相詔矣。三十年來,棄其固有之至寶,費高價,購魚目,而且自比于他人之珠!嗚呼!此亦拜鄰之賜多多也。
我國家根本之組織,不根據于貴族帝王,而根據于人民;我國民軍事之天才,不發展于侵略霸占,而發展于自衛。故吾今者為不得已,乃創左之宣言。
我國民當以全體互助之精神保衛我祖宗遺傳之疆土。是土也,我衣于是,我食于是,我居于是,我祖宗之墳墓在焉,妻子之田園在焉。茍欲奪此土者,則是奪我生也,則犧牲其生命與之宣戰。
是義也,根據歷史,根諸世界潮流。
雖以孔子之學理定君權于一尊,而終不能改堯舜禪讓、湯武革命之事實,使后世之二十五朝變而為萬世一系。君主之相續權,不操諸君主,而操諸人民,此真吾國體尊嚴之大義也。而秦漢以還,階級制度消滅殆盡,布衣卿相,草莽英雄,而農民自由,尤為吾中國國家社會之根本。以視彼歐人侈言自由,而農奴制消滅僅僅在六十年前者,何可同日語?故一部二十四史入于帝國主義時代之眼中,為一片失敗羞辱史,入于民主社會主義時代之眼中,則真一片光榮發達史也。
若夫軍事天才,則孫子實首發明“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必可勝”之原則。(歐人兵略之精者,孫子多言之,而孫子此義,則吾遍讀各大兵學家之書未之見。)而自華元守宋,乃若赤壁之戰,睢陽之守,而堅壁清野,而保甲團練,乃至近世湘軍之興,蓋皆寓積極于消極之中,利用國民自衛之心以衛國,而無不有成。蓋歷史之遺傳與環境之影響,使我國民視侵略為不必要,自衛為當然權利,其至高之道德,乃適為今日與世界相見之用也。嗚呼!豈不偉哉?
(注:雖以侵略主義之國家,亦必借“國防”二字以自掩飾。雖然,充其國防之意義,則雖全太陽系為其軍略上所占領而未有已也。甲與乙鄰也。乙不得,則甲危,固也;乃得乙,乙又與丙,丙又與丁,其鄰也,乃相續于無窮,則雖占領太陽系,而此外之恒星猶無窮也。此種國防政策,他人不之信,即自身之國民亦不之信,自欺欺人,以盜燦爛之勛章而已。)
是故吾中國之不得志于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則事理之當然者也。何也?性不適于軍國主義也。雖然,侵略政策,國家主義,終有一旦之自斃。故歐戰一起,而世界之新局面開!今姑就軍事范圍言:
歐洲百年來軍事組織,以德、法為兩大宗。今試問德國,此后之軍事將何適之從?將惑于外患而仍奉其權于貴族乎?事固有所不可。將以除貴族之壓制,乃歡欣鼓舞,悉悉唯他人之命是聽乎?心固有所不甘。然則必出于一途也可知已曰:發達其國民之個性,利用其鄉土觀念以自衛是已。軍事進化之潮流,必由專門性而遞入于普通性。十八世紀之募兵,專門職業家也。十九世紀之征兵,則漸進為普遍性,唯組織根據,仍在貴族與階級耳。而二十世紀之國防責任,乃不在精練之兵,而在健全之民,其一切制度,亦將變為社會之普通物。此則歐戰時,美國已為之開先例,而德人受條約之束縛,將舍此莫由者也。
然則法國,戰勝國也,可以維持其軍隊矣!信如是也,則吾敢決二十年后,法必為經濟之亡國。嗚呼!吾讀卓萊氏之《新軍論》(原名為《國民之防御與世界和平》)而怦然心動也!卓萊為社會黨首領,以極端反對戰爭之人而生于不能不戰之國。彼乃于兩極之間,為法國,為世界戰后之軍制,立一大原則。其大意以瑞士之國民兵制度為基礎,以少數之干隊為全國軍事之教育機關。廢二年兵役,而以其一年半之教育分十年,注入于國民教育之內。今戰后布置,雖未獲其詳,而復員后半減其現役額,獎勵青年團,移軍事教育之重心于小學校,則其政策端緒之可見者也。
是故新軍國主義者,根諸歷史,根諸世界潮流,而其辦法,則別大綱為二:
一、撤銷常備軍,以少數之干隊立國民軍之基礎。
二、實行平等教育以互助代階級,不求得精練之兵,而求得健全之人民。
至于從中國現狀言,吾儕所最感危險者,即鄰近富于侵略性的國家。《三國志》劉玄德有言:“今與我爭天下者,曹操也,彼以詐,我以仁,必事事與之相反,乃始有成。”我儕對敵人制勝之唯一方法,即是事事與之相反。彼利速戰,我恃之以久,使其疲弊;彼之武力中心在第一線,我儕則置之第二線,使其一時有力無用處。
惟所謂“國民防御”,所謂“國民自衛”,乃指國家軍事之大方針而言,與戰略上戰術上的攻勢守勢不可相混。上文所謂自衛主義、侵略主義之利害,不能以之作戰略戰術上之攻擊防御利害解,而軍事上之自衛主義與軍事教育上的攻擊精神,不僅不相妨害且有相得益彰之理。兵略上攻擊精神是戰勝唯一要件。但攻擊精神如何才能發展,用兵是用眾。凡群眾運動之要訣,第一在目的明瞭理由簡單。國民為自己生命財產執戈而起。此是最簡單之理由,最明瞭之目的,是為攻擊精神之核心。茍培養得宜,即開花結果。德國此次戰敗之原因。自兵略言,即是目的不明瞭,理由不簡單。自宣戰理由言之是攻俄,自軍事動作言之則攻法,自最后之目的言則在英。失敗之大原因,即完全因侵略主義。野心者視此土既肥,彼島更美,南進北進名曰雙管齊下,實是宗旨游移,而其可憐之人民只有一命,則結果必至于自己革命而后已。
注釋
[1]本文作于1922年,原載《國防論》第五篇第二章。《國防論》1937年年初印于廬山軍官訓練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