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金融改革的制度邏輯
- 張杰
- 10067字
- 2019-09-20 15:28:58
導論 金融的制度視角
經濟改革30余年來,中國經濟平均保持10%左右的高增長率,這是自20世紀50年代日本以及東亞“四小龍”創(chuàng)造東亞經濟奇跡之后,東方文化圈創(chuàng)造的又一個經濟增長奇跡。而且,經濟改革以來中國經濟平均增速之高、延續(xù)時間之長可謂史無前例,縱覽迄今百余年世界經濟增長史,尚沒有哪個國家出乎其右。一時間,探尋中國經濟持續(xù)高速增長的原因以及機理便成為全球經濟學界的熱門話題。經過多年的學術努力,國內外經濟學家已經積累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獻,中國經濟增長的部分機理也隨之漸露端倪。
通常而言,現(xiàn)代經濟增長有兩種增長類型:一是“攢錢”增長,亦稱之為“內源支持型”增長,歐美國家大都屬此類型。二是“借錢”增長,亦稱之為“外源(金融)支持型”增長,經濟改革以來的中國即屬此種類型。就“金融支持型”增長而言,又可進一步區(qū)分為向市場借錢(債券、股票)的增長與向銀行借錢(信貸)的增長兩種類型。
多年以來理論界普遍認為,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經濟增長主要靠市場(股票與債券)融資,這似乎代表了全球經濟增長模式的演進方向。其實這是一種誤解,西方成熟市場經濟國家的經濟增長首先依賴的是堅實的內源融資基礎,然后才選擇了互有差異的外源融資形式。相比之下,中國經濟改革以來卻選擇了一條迥異于歐美國家的經濟增長道路,那就是主要依賴外源融資特別是銀行體系支持增長,內源融資機制一直十分脆弱。
問題在于,中國經濟改革過程中為什么會形成“金融支持型”增長?考察其形成邏輯的要點大致有:首先,描述放權讓利改革的兩大后果,即財政下降與儲蓄分散,緊接著討論與此相對應的儲蓄退出與投資退出的“不對稱格局”,以及由此給國家造成的兩難困境;其次,探討國家應對以上兩難困境的籌資方式選擇。為了使分析更為充分,有必要對幾種籌資方式,諸如稅收、國債、貨幣發(fā)行等進行比較,由此引出金融剩余對于緩解國家籌資困境的極端重要性。接下來的問題則是需要在金融剩余與國有銀行體系之間建立邏輯聯(lián)系。其中,核心問題是,為什么“金融剩余”會合乎邏輯地選擇國有銀行制度?標準的商業(yè)銀行制度與國家推動下的改革過程為什么不兼容?當國家最后選擇了國有銀行制度作為緩解籌資困境的核心制度安排之后,一種前所未有的“金融支持型”經濟增長模式遂告形成。問題是,這種新增長模式既保證了中國經濟改革以來長期的高速經濟增長,但也同時漸次積累著導致經濟金融不穩(wěn)定乃至深陷危機的因素。我們需要在經濟金融制度與政策方面“未雨綢繆”。
大致看來,一開始,國內外探究中國經濟增長機理的絕大部分文獻將重心集中在經濟分權、基于勞動力價格優(yōu)勢的出口推動以及政府主導型投資機制等方面;對于金融因素的作用也曾給予相當程度的關注,但大多數文獻傾向于強調經濟改革過程中居民儲蓄存款的穩(wěn)步增長為財政下降背景之下的中國投資過程及時提供了金融支持,一些文獻提及了高速經濟增長對銀行體系信貸機制的剛性依賴以及由此導致的金融風險后果,而對金融制度方面的深層原因則有所忽視。
隨著金融因素施之于經濟增長過程的作用日益顯著,國內不少經濟學家開始關注中國經濟增長的金融機理,一些文獻已經觸及金融制度的相關層面。隨著國內相關文獻的大量積累,中國經濟增長的部分深層金融制度原因被漸次揭示出來(參見張杰,2010)。與此同時,長期關注中國經濟改革過程的一些主流經濟學家也對金融制度層面的問題懷有濃厚興趣,相關研究文獻也在迅速積累。客觀地說,國內經濟金融理論界對于他們的研究成果及其相關結論并未給予足夠重視,因而缺乏應有的梳理與總結。其實,這些文獻雖然難言系統(tǒng)甚至有時失之準確,但是,透過這些文獻的觀點與命題,可讓我們對于正在經歷的中國經濟增長的部分金融制度原因獲得其他角度的觀察與理解。
或許更為重要的是,主流文獻有關中國經濟增長之金融制度原因的相關討論為中國本土學者檢討其在該學術領域的研究水平提供了某種學術參照或者理論標尺。客觀地說,在有關中國經濟增長的金融制度原因的理論解讀方面,中國本土經濟學家占有明顯優(yōu)勢,甚至可以說,他們的相關研究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引領著國際學術界在這一研究領域的方向。經過經濟改革以來長期的理論醞釀與學術錘煉,中國經濟學家開始意識到,只有運用現(xiàn)代經濟學的方法與視角深入觀察與解讀中國經濟改革與經濟增長的真實“故事”,方有可能為中國經濟學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作出實實在在的貢獻。任何簡單移植主流“技術”而漠視中國本土真實問題的所謂提升中國經濟學水平之道,都只會將中國經濟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引入歧途。
總而言之,改革以來的中國經濟增長具有特殊的金融邏輯,在這些金融邏輯中既有經濟改革成功的經驗,也包含著未來經濟增長可能遭遇的風險。用現(xiàn)代經濟學的方法與工具分析這種邏輯是中國經濟學家的責任,而中國經濟學進入主流的關鍵是要把中國自身的經濟增長機理說清楚,包括其中的金融機理。
從既有的文獻看,中國本土經濟學家對經濟改革以來中國金融制度的演進過程及績效進行了細致而真切的刻畫。當然,借助主流經濟學的方法和工具講述中國的金融制度變遷“故事”,對中國經濟學家來說,既是優(yōu)勢,也是挑戰(zhàn),更是責任。
應當看到,西方經濟學家一直留意著中國經濟改革進程中的貨幣金融表現(xiàn),由于他們從一開始就占據著觀察問題的理論高地,因此在改革初期一度充當了引領分析視角與理論邏輯的角色,在不少重要問題上也不乏真知灼見。諸如McKinnon(1993)從“金融剩余”(financial surplus)與“金融控制”(financial control)角度對中國經濟改革中金融因素貢獻的估計;World Bank(1996)對金融“初始條件”重要性的特別強調;Heffernan(2005)對改革過程銀行部門“無償付能力”與“高流動性”長期并存這一獨特景象的初步刻畫;Riedel等(2007)對“高利差”制度含義的揭示以及Anderson(2005)對政府補充銀行資本“方式”的制度分析等[1]。
在改革初期,由于中國本土經濟學家普遍面臨分析范式的轉型與選擇問題,因此,其理論發(fā)現(xiàn)與理論建構能力稍顯薄弱,但隨著范式轉型的完成,特別是對現(xiàn)代經濟學基本內涵、理念以及方法論的熟悉,本土文獻逐步顯示出“土生土長”的優(yōu)勢,在許多關鍵問題的討論上甚至比主流文獻更勝一籌。從總體上看,本土文獻有關中國貨幣金融運行制度含義的討論幾乎涉及了中國金融體制改革進程的各個重要層面,包含著不少命題與假說甚至理論發(fā)現(xiàn)。可以說,這些理論發(fā)現(xiàn)凝結了本土經濟學家對現(xiàn)實金融問題的獨立思考及見解,構成了中國經濟學家對現(xiàn)代經濟學發(fā)展的可貴貢獻。
平心而論,運用現(xiàn)代主流經濟學的方法和工具分析中國貨幣金融運行,中國本土經濟學家的起步可謂晚矣。起初,面對嚴謹整肅的主流經濟學框架,本土學者大都選擇了直接模仿甚至簡單套用,以求使其研究至少在形式上盡快接近“現(xiàn)代面目”。若著眼于中國經濟學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長期過程,上述模仿階段并非沒有必要,因為主流經濟學的方法與工具無論如何都是重建經濟學“中國范式”的必要技術基礎。不過,再高明的方法總歸是方法,再先進的技術依然是技術,大凡方法與技術都有其特定的角色定位與“效用邊界”。一般而言,方法與技術并無先驗的優(yōu)劣之分,其有效性取決于特定制度背景之下研究目標的選擇。令人遺憾的是,曾經有不少本土學者在經濟學技術的“效用邊界”外執(zhí)拗地死守著純粹的技術路線,他們沉湎于經濟學技術的表現(xiàn)之美,幾乎到了難以自拔的地步。與此同時,他們對發(fā)生于中國經濟改革過程的真正貨幣金融問題及其制度環(huán)境卻“熟視無睹”,由此使得經濟改革以來初識現(xiàn)代經濟學面目的中國經濟學家大都走過了一段不算短的彎路,并為此付出了不菲的學習成本。
值得慶幸的是,面對一度風靡國內貨幣金融學術界的唯美主義偏好,依然有少量本土經濟學家從一開始就保持著相當清醒獨立的學術判斷力與長遠務實的理論視界。其實,與那些自詡最接近主流范式的“技術優(yōu)先派”相比,這些經濟學家對主流經濟學的真諦及其對于中國貨幣金融運行的解釋能力有著更加獨到而透徹的領悟。在此影響之下,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逐步傾向于達成這樣的共識:若要洞徹中國貨幣金融運行的深層機理,必須先期了解其特有的制度結構。
作為重建中國貨幣金融理論框架學術努力的奠基性成果,近年來,一批飽含制度分析意味的研究文獻陸續(xù)出爐,可以說,這些文獻構成了中國本土經濟學家對于金融分析“制度范式”的最初可貴貢獻。雖然迄今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但能在所謂“技術優(yōu)先派”構筑的學術壁壘中辟出一條理論通道已屬不易。本書所梳理的文獻雖然只是上述學術努力的部分成果,但它們已經揭示出,任何試圖舍棄中國本土制度背景的貨幣金融研究,不管其具有多么絢爛華美的外在形式和何其高貴的主流學術“血統(tǒng)”,都將因缺乏中國本土經濟社會文化的必要滋養(yǎng)而最終失去理論生命力。
本書試圖系統(tǒng)討論中國金融改革的制度邏輯,并為未來一段時期深化金融體制改革的政策選擇提供可能的理論依據,除導論和結論外,主體內容分為10章,另加兩個旨在彌補經驗研究不足的附錄。具體地說,分析結構及其核心觀點如下:
第1章基于銀行制度的演進分析金融制度選擇的決定因素。在既有的主流經濟學框架中,對于究竟是什么決定一國金融制度的選擇,一時難以得到滿意的答案。該章通過引入社會合作能力變量,將政府因素內生化于主流范式,從而初步修復了經濟學對銀行制度選擇問題的解釋能力。基于一個制度有效組合視角,該章發(fā)現(xiàn),不同的制度環(huán)境以及社會合作能力決定政府因素與私人因素的不同比例,并由此定義不同類型的市場經濟;不同類型的市場經濟會對銀行制度提出各異的需求;不同的銀行制度之間不存在先驗的優(yōu)劣之分。這一邏輯推論是如此重要,它使我們得以擺脫長期以來形成的有關中國國有銀行改革的某些思維定式。首先,國有銀行制度與以私人主導型市場經濟為依托的銀行制度“接軌”并不必然帶來金融資源配置效率的改進;其次,國有銀行制度作為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的伴生安排,其重要性取決于既定的制度有效選擇集與經濟中長期項目的分布密度;再次,國有銀行項目選擇與信貸配置的“外部性”決定其擁有迥異于私人銀行制度的資本充足率和不良貸款的均衡水平;最后,國有銀行改革的要害在于有效還原作為出資人的政府的完整市場角色以及優(yōu)化與此緊密相關的監(jiān)管制度,而不是所謂的市場化。
第2章闡釋金融因素在中國漸進改革過程中的特殊作用。與其他轉型經濟國家相比,中國自改革以來一直保持著較高的國內儲蓄率,同時,國家也擁有較強的控制經濟的能力;前者為經濟提供了可觀的金融剩余,而后者則使金融剩余中的絕大部分通過國有銀行用于支持體制內的產出增長。本章在界定財政補貼與金融補貼的基礎上,建立了一個簡單的考慮金融補貼的體制內增長模型,通過此模型,論證了金融補貼與漸進改革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以及國有銀行體制的重要性。
第3章討論金融中介與金融市場的外生性及其效率。目前,轉型經濟中金融中介的性質與演進尚是一個有待破解的謎團。由于主流的金融中介理論無法對此作出合理解釋,因此有必要確立全新的理論框架。本章首先通過引入面子成本概念,試圖重新刻畫收入水平與金融中介之間的邏輯關系。我們發(fā)現(xiàn),金融中介實際上是人們節(jié)約伴隨收入水平不斷上升的面子成本的結果。不過,在當事人付諸節(jié)約面子成本的努力到中介的出現(xiàn)之間有一個時滯,由此會導致人們效用的損失。這一推論實際上賦予了轉型經濟中的外生性金融中介效率增進的含義。但在我們對當事人做了進一步的細分之后發(fā)覺,由于“借方替代”現(xiàn)象的存在,經濟中產生了一個極不對稱的效用增進格局,其中私人貸方與國有借方是最大的受益者,而私人借方的境況則遠不盡如人意。問題的要害在于,若私人借方不被允許進入,外生性的金融中介就只是一個風險打包的裝置;而若國家試圖通過一個依然排斥私人借方的金融市場來拆分風險,那最終也會成為某種一廂情愿。事實上,國有借方的非市場合約性質早已鎖定了轉型經濟中金融中介與金融市場的性質與績效,從某種意義上講,后兩者只不過是國有借方內在矛盾的展開與深化而已。無論如何,問題的最終解決仍需借助于與私人借方可能發(fā)生的金融聯(lián)系。而私人貸方的雙重性質已經給定了發(fā)生聯(lián)系的邏輯,亦即這種聯(lián)系只能發(fā)生在國有金融中介與私人借方之間,由此進一步牽扯到信息成本與信用困境的克服以及更為根本的私人產權保護問題。饒有意味的是,一旦私人產權保護制度的確立在先,那么內生性金融中介的產生就注定要緊隨其后。
第4章考察中國國有銀行資本金謎團的由來,并為破解該謎團提供一種可能的視角,基于此,進一步分析國有銀行資本結構、存款需求與信貸能力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該章的討論表明,國有銀行之所以能在真實資本極少得到補充且不良貸款比率居高不下的情況下保持穩(wěn)定,是因為存在一個特殊的資本結構。在該資本結構中,作為出資人的國家以其獨有的聲譽入股,而居民部門則以存單持有人的身份實際提供著真實資本。就這樣,國家與居民在中國特殊的改革背景下建立起了一種奇妙的資本聯(lián)盟。這種聯(lián)盟有力地支持了國家借助國有銀行充分動員金融剩余的努力,付出的代價則是由國有銀行信貸資產質量低劣所擠出的金融風險。國家無疑具有通過推進國有銀行改革化解金融風險的激勵,但改革行動首先在國家聲譽的不可分性面前受阻,著眼于資本結構的直截了當改革方式雖幾經醞釀,但恐終難施行。基于該章的分析結論,中國國有銀行改革的可行方式是謀求改變資產結構,由此進一步凸顯出國有銀行與民營經濟建立金融聯(lián)系以及重建民營金融制度的深刻含義。該章隨后借用Mishkin假設的銀行資產負債表并將其擴展形式應用于對國有銀行情形的解釋,得出了一個饒有意味的新發(fā)現(xiàn):國有銀行比一般商業(yè)銀行需要更多的存款。究其原因,國有銀行的特殊資本結構使其存款一直充當著彌補資本金不足的角色。在此基礎上,本章提出并證明了三個重要命題。第一個命題表明,在國家聲譽入股的場合,國有銀行的存款需求是一般商業(yè)銀行的兩倍。國家聲譽入股意味著國家要對存款的流動性負最后責任,在這種情況下,國有銀行吸收存款就等于是在獲取免費資本,因此也就具有更大的提供存單激勵。第二個命題刻畫出,國有銀行比一般商業(yè)銀行擁有更大的信貸提供能力。在國有經濟需要國有銀行提供更多信貸支持的背景下,國有銀行擁有一個大致均衡的資產負債結構,其存款相對于貸款也就不會顯得過多。可是,由于金融風險為國有銀行的信貸擴展設置了最遠邊界,因此信貸約束政策的實施難以避免。當繼續(xù)增加的存款不再有更多的貸款追逐時,存差就會合乎邏輯的出現(xiàn)。第三個命題揭示了,國有銀行的存差導因于國家長期實行的金融控制及其相應的制度安排,因此,它絕非像人們通常所說的那樣是信貸約束政策效應的體現(xiàn),而是國家刻意的制度設計的結果。該章的討論及其基本結論實際上賦予存差問題的解決以深刻的制度變遷意義。
第5章分析國有銀行的信貸均衡以及不良貸款的性質。本章首先揭示國有銀行不良貸款的起源、內涵以及表現(xiàn)形式,并通過一個簡單的廠商均衡模型,在不良貸款與漸進轉型之間建立起某種邏輯聯(lián)系,分析結果表明,國有銀行的大部分不良貸款導因于為支持漸進轉型而進行的信貸剩余轉移。隨后,在一個國有銀行的信貸均衡模型中,對國有銀行信貸行為所遵循的“長邊規(guī)則”(借方規(guī)則)及其后果作了初步解釋。最后,基于雙重不良貸款模型,揭示了國有銀行不良貸款的兩種形式(政策性不良貸款和商業(yè)性不良貸款)及其相互關系。
第6章考察銀行制度與貨幣化路徑的決定因素,以便為人們進一步觀察和理解中國的高貨幣化現(xiàn)象提供一種新的角度。在理論史上,自從Goldsmith在金融結構分析框架中給出“貨幣化路徑”假說以來,貨幣化問題一直吸引著國內外不少學者的研究興趣。從總體上看,更多的分析結論傾向于支持這一假說。本章的討論發(fā)現(xiàn),即便從長期看,中國的貨幣化路徑符合該假說的“倒U”刻畫,但貨幣化“高差”的存在卻對既有的理論提出了不小的挑戰(zhàn)。該章通過將政府對銀行體系的補貼和擔保因素引入Mckinnon的最優(yōu)貨幣化模型,初步認定政府對銀行體系的控制是導致中國高貨幣化結果的基本原因。而基于Bailey-Cagan函數的提示,該章進一步發(fā)現(xiàn),在政府對銀行體系實施有效控制的前提下,內部貨幣擴張具有與外部貨幣擴張不同的貨幣需求“預算約束”和福利后果。其要害是,它可以兼容在貨幣化進程原本存在顯著利益沖突的政府和居民部門的效用,從而使得中國的高貨幣化與貨幣價格的穩(wěn)定并行不悖。該章的結論是,由于中國的高貨幣化具有十分特殊的金融制度內涵,因此既不能簡單夸大其負面效應,也不能過高期望數量調整政策的效果。合理的做法應當著眼于調整政府、銀行體系與居民部門基于內部貨幣擴張而形成的利益關聯(lián)機制,以改變貨幣需求的“預算約束”和潛存于經濟中的貨幣化激勵。
第7章考察中國金融制度變遷中的地方因素。該章提出了一個信貸市場的“自由進入模型”,借以論證讓更多的金融組織進入信貸市場具有效率增進的績效。該章的討論表明,僅對國有銀行體系進行產權結構改革(比如上市改革),只能改善其X效率,對配置效率的改進則無能為力;對于后者只能通過信貸市場的自由進入從而改變現(xiàn)有的市場結構來實現(xiàn)。不過,在國有銀行體系先入為主的前提下,其他金融機構的進入實非易事。因此,我們需要選擇某種“特殊”的進入方式。該章的討論認為,地方性金融產權形式的進入就是這樣一種可供選擇的進入方式,因為它相對于“自由化”(或者民營)金融產權形式具有率先進入的比較優(yōu)勢。基于“機會成本假說”,該章認為,地方性金融產權形式的進入將不會重蹈國有銀行體系的空間均齊擴張覆轍,因為相比之下,經濟較為發(fā)達地區(qū)比經濟相對落后地區(qū)具有更大的進入激勵,正因如此,也經得起金融資源配置效率的經驗檢驗。
第8章討論民營經濟的金融困境及融資次序。民營經濟的發(fā)展對中國的漸進改革與經濟增長至關重要,但近年來卻面臨著嚴重的金融困境。作為漸進改革的一種內生現(xiàn)象,民營經濟的金融困境源于國有金融體制對國有企業(yè)的金融支持和國有企業(yè)對這種支持的剛性依賴。民營經濟一時無法在國家控制的金融體制中尋求到金融支持,其要害在于,它與國有金融體制處于不同的信用聯(lián)系之中。國有銀行向國有經濟提供信貸的縱向信用邏輯也就不能套用于民營經濟。從理論上講,依托于國有銀行的縱向金融支持固然可以實現(xiàn)民營經濟的短期增長,但卻要以損害其長期增長機制尤其是資本結構為代價,并由此影響整個經濟的民營化與市場化進程。該章認為,解除民營經濟金融困境的根本出路既不在于改變國有銀行的信貸行為與資金投向,也不在于由政府出面發(fā)育多少外生性的中小金融機構,更不在于給其提供進入股票市場的方便,而在于營造內生性金融制度成長的外部環(huán)境。只有內生性金融制度的存在和發(fā)展才不至于損害民營經濟可貴的內源融資基礎。
第9章分析中國經濟市場化與金融控制的兩難困局。中國國有銀行的改革節(jié)奏自2004年以來陡然加速,而圍繞改革方式及其績效的議論和爭執(zhí)也接踵而至。本章試圖通過梳理國有銀行市場化改革過程中國家、國有銀行體系以及其他當事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在理論上為人們提供一個判斷和估價改革績效的全新框架和角度。為了厘清國有銀行問題的要害和來龍去脈,該章從一開始就切入國有銀行這種特殊的金融制度安排的內部機理,結果發(fā)現(xiàn),國家與國有銀行體系曾經訂立過一份特殊的金融合約,其要害是前者通過風險救助承諾換取經由后者提供的金融支持,隨后的改革過程便合乎邏輯地圍繞這份合約的調整而展開。可是雖經幾番合約調整,風險救助承諾非但未能如國家所預期的那樣被成功轉移,反而蛻變?yōu)橐环N無形資本凝結于國有銀行的資本結構之中;原本出于支持改革而刻意設置的利差補貼也因此成為扭曲國有銀行利益激勵進而誘導其機會主義行為的因素。該章隨后的討論揭示出,國家與國有銀行對于改革收益的時間偏好差異為后者通過擴張資產負債規(guī)模、增加賬面利潤從而獲取短期紅利提供了空間,資產負債規(guī)模的擴張又通過提升國有銀行市場化改革之于宏觀經濟的敏感度而不斷內生著對國家金融控制的需求,最終改革被牽入兩難困局。該章的結論是,國有銀行市場化改革的要害并不在于追求一些技術指標的短期改進,而在于通過有效的制度替換削減銀行行為的外部性。
第10章分析農戶、國家與中國農貸制度之間的關系。在理論史上,中國農貸制度是一個迄今尚未破解的謎團,該章試圖在梳理既有相關文獻的基礎上,為破解這一謎團提供一個長期視角。與既有的大多數研究相比,該章的討論側重于農貸制度的需求層面。作為農貸制度的基本需求方,中國農戶的特質決定其信貸需求的特殊性,這些特殊性的部分表現(xiàn)已被經典理論所察覺,但仍有一些因素長期游離于人們的分析視野之外。該章的討論發(fā)現(xiàn),中國農戶的大部分信貸需求是出于維持其基本生存需要的考慮,其融資次序也耐人尋味,主要表現(xiàn)為:在農業(yè)收入不足以抵補維生成本時,首先考慮增加非農收入,其次才尋求信貸支持。就信貸支持而言,先爭取國家農貸,再謀求民間熟人信貸,最后是高利信貸。本章的研究揭示出,在中國,長期以來國家與農戶在分割有限農村剩余過程中存在一種脆弱的平衡,而國家農貸制度的基本功能則是維持這種平衡。由于這種平衡的維持具有節(jié)約國家管理與控制社會經濟活動的效用,因此單方面改變國家農貸制度功能(如商業(yè)化)的努力注定要無功而返。此外,中國目前以民間借貸為主的農貸格局具有很強的內生性、路徑依賴性和合理性,在政策上切忌采用自上而下的方式對其進行改造。從長遠看,決定中國農貸制度改革與發(fā)展績效的根本因素是農戶收入的增加與農業(yè)經濟的進步,而不是決策層改造現(xiàn)存農貸制度的決心與努力。
本書結論部分初步探討了中國金融發(fā)展道路的選擇問題。經過三十余年的改革與發(fā)展,一種嶄新的金融發(fā)展的“中國道路”已然呼之欲出。理解金融發(fā)展“中國道路”的要害是剖析政府因素和其他市場因素在金融市場化改革過程的博弈與磨合。特別重要的是,在中國的金融市場化改革過程中,政府參與市場形成實際上是改革邏輯的一種內生需要,由此也決定了政府因素在此過程中發(fā)揮著彌補市場不足和增進市場功能的正向績效。這種績效無疑會挑戰(zhàn)傳統(tǒng)(主流)經濟學的理論與政策判斷,它也時刻提醒我們需要格外關注現(xiàn)有金融市場化理論的適用性,從而將中國金融改革與發(fā)展路徑選擇的注意力放在探尋政府因素與其他市場因素在金融市場化改革過程的有效組合與合理兼容。
毋庸諱言,本書側重于對中國金融改革制度邏輯的理論分析,經驗研究則相對薄弱,為了彌補這一不足,本書最后增加了兩個案例研究附錄。
附錄Ⅰ試圖透過20世紀90年代金融市場化改革的“海南實驗”解讀中國金融改革的“市場化悖論”。基于Dewatripont和Maskin的“逆向選擇”模型以及Akerlof和Romer的“掠奪型所有者”模型的提示,我們發(fā)現(xiàn),導致中國金融改革“市場化悖論”的要害在于國家試圖在保持金融控制的前提下推進金融市場化改革;而依據“市場化”金融企業(yè)與國家之間的兩期動態(tài)博弈模型,這種意在兼顧雙重目標的改革政策最終極有可能無功而返。這一分析結論對于目前正在積極推進的國有商業(yè)銀行的市場化改革不無啟示意義。該案例研究隨后的引申性討論表明,由于國家仍然期望繼續(xù)兼顧金融控制與市場化雙重目標,因此國有商業(yè)銀行改革也會面臨“市場化悖論”。
附錄Ⅱ對“籠中虎”這一中國金融改革過程耐人尋味的制度變遷現(xiàn)象進行考察。從總體上看,“籠中虎”現(xiàn)象產生于經濟體制轉換伊始的特殊時期并貫穿于迄今為止的整個改革過程;它一直對中國金融制度變遷路徑的選擇產生著重要影響,卻長期被人們視作偶或發(fā)作的短期金融“癥狀”而等閑視之。通過對這一現(xiàn)象的初步描述與解讀,我們發(fā)現(xiàn),“籠中虎”的產生機制深藏于由“放權讓利”改革所觸發(fā)的財政與銀行體系汲取能力的相向變化過程。由于國家無力在短期內修復與重建殘缺的內源融資制度,最終形成的政府主導型經濟增長模式只有倚重以國有銀行體系為核心的外源融資機制。作為這一過程合乎邏輯的制度后果,居民儲蓄存款被迫承擔起了支持長期經濟增長的責任,而為了確保在銀行體系賬面上迅速積累的居民儲蓄存款的穩(wěn)定,國家又不得不慷慨兜攬了與此相關的幾乎全部金融風險。盡管在既有的改革過程中“籠中虎”罕有發(fā)作甚至長期表現(xiàn)平穩(wěn),但對其潛在風險的擔憂與防范卻牢牢鉗制著金融改革路徑的選擇。當隨后的金融制度演進需要市場因素的成長時,才發(fā)覺金融市場化的空間已被既有的改革邏輯“擠出”,中國金融改革進程從此便注定長期遭受“市場化悖論”的困擾。
本書是2007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科學發(fā)展觀與新時期深化中國金融體制改革的政策選擇”(項目編號:07AJY015)的最終成果,該成果在2012年5月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公室組織的結項審核中獲得優(yōu)秀等級。在此值得特別提及的是,2013年11月召開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其中將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作為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來看待;在金融體制改革方面,國家準備新推出的政策諸如允許具備條件的民間資本依法發(fā)起設立中小型銀行,落實金融監(jiān)管改革措施和穩(wěn)健標準以及建立存款保險制度,完善金融機構市場化退出機制等,都意在進一步拿捏和把握政府金融監(jiān)管與金融市場化的“制度平衡”。
對此,本書的基本邏輯與結論具有顯而易見的預見性和解釋力。
注釋
[1]有關主流文獻對中國經濟改革過程中貨幣金融因素特殊作用的詳細討論,可參見張杰(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