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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百余年來圍繞馬克思哲學實質展開的學術論爭使晚年恩格斯成為當代哲學的研究對象,因為恩格斯在馬克思逝世后對這位“共同合作40年”的摯友思想的權威解釋形成極具影響力的研究范式,他所構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在邏輯彰顯了科學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的辯證統一,其中呈現的思維規律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特征,甚而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的藍本。自《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出版以來,西方學者對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進行文獻研讀與義理闡釋,關注恩格斯哲學內在邏輯之于馬克思哲學的異質性研究蔚為大觀,形成了持續爭議的“晚年恩格斯問題”。回首恩格斯逝世120年來的恩格斯哲學解釋史,以學術方式解析這個問題,應揭示其內蘊的思維張力,理清思想史中的觀念演變,合理分辨西方馬克思學界關于晚年恩格斯哲學的深刻洞見和過度解讀,進而呈現這位19世紀思想家的哲學原像,使進一步的思想評價以清晰的歷史事實為基礎。

一、啟蒙時代的自然觀:“唯物主義自然觀”的思想參照

晚年恩格斯提出了“唯物主義辯證法”和“歷史唯物主義”這兩個重要的學術概念,前者被西方馬克思學界看作“辯證唯物主義”的代名詞,后者因與“唯物主義辯證法”具有一致性而被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視為不同于馬克思歷史觀的一種強調似自然性的社會規律的唯物主義理論。當然,后者的名稱后來也被用于表明馬克思的歷史觀,這一概念通常僅在晚年恩格斯哲學語境中與唯物主義自然觀融為一體的時候遭到質疑,而“唯物主義辯證法”或曰“辯證唯物主義”成為西方學界詬病的關鍵。盡管恩格斯并非“辯證唯物主義”這一概念的原創者,但因其強調“唯物主義自然觀”并將其引入社會歷史領域,為此要在馬克思之外獨自為這一“失誤”承擔責任。這種看法在西方學界頗為流行,質疑晚年恩格斯哲學觀念以及恩格斯對馬克思哲學的解釋,幾乎成為西方馬克思學研究中的“常識”。

這種看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恩格斯對自然科學發展及其社會意義的強調確乎與馬克思的側重點不盡相同。在恩格斯看來,有三種科學體現了新時代的重大發現且具有內在關聯——“非生物界的并且或多或少能用數學方法處理的科學”“研究活的有機體的科學”“按歷史順序和現今結果來研究人的生活條件、社會關系、法的形式和國家形式及其由哲學、宗教、藝術等等組成的觀念上層建筑的歷史科學”(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428、42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他關注自然科學及其在歷史領域的作用并非晚年偏好,實則是自早年在曼徹斯特從事商業活動以來一以貫之的思路。因為從那時起,恩格斯就與肖萊馬等科學家長期交往并關注自然科學領域每一項具有社會意義的進步。例如,他在1867年為《資本論》所寫的書評中指出:“當自然科學越來越變成歷史的科學時,——只要提到拉普拉斯的天文學理論,整個地質學和達爾文的著作就夠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6卷,24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此時,馬克思并未對恩格斯關于自然科學和歷史科學之間關系的解釋邏輯提出不同意見。

恩格斯關于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一致性的闡釋在其晚年達至頂峰,支撐他這種理論自信的最重要的根據是自然科學在19世紀的飛速發展——人類從搜集材料的時代進入整理材料的時代,對自然科學的價值及其在社會歷史領域如何運用的研究可謂生逢其時。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所指出的:“自本世紀自然科學大踏步前進以來,我們越來越有可能學會認識并因而控制那些至少是由我們的最常見的生產行為所引起的較遠的自然后果?!舱J識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體性,而那種關于精神和物質、人類和自然、靈魂和肉體之間的對立的荒謬的、反自然的觀點,也就越不可能成立了?!保ㄗⅲ骸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38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毋庸置疑,強調自然科學與依賴自然的唯物主義哲學的思路主要源自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拉美特利、愛爾維修、狄德羅、霍爾巴赫等哲學家重審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唯物主義方式思考哲學基本問題,深刻影響了包括恩格斯在內的19世紀歐洲思想家,在這個意義上,“重構與18世紀理論的鏈接是一項有價值的工作,這不僅因為啟蒙運動的背景對恩格斯的獨立研究是至關重要的,而且對他們的共同工作也是至關重要的”(注:[美]凱瑟琳·韋爾森:《唯物主義—動物主義—社會主義: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人類學》,載《社會科學輯刊》,2013(6)。)。

當然,恩格斯并未完全接受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他明確稱其為“機械唯物主義”,并指出這種唯物主義具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它不能把世界理解為一種過程,理解為一種處在不斷的歷史發展中的物質”(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22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晚年恩格斯認為超越機械唯物主義的重要歷史成因是19世紀自然科學的發展,因而“對恩格斯影響最大的是19世紀唯物主義,或曰一種基于物理學的科學。恩格斯認為,外部的自然規律決定歷史的軌跡,而且他只以辯證思路解讀這些自然規律。通過將物理學和辯證法結合起來,恩格斯將黑格爾的辯證法與物理學結合起來。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恩格斯創造了一種形而上學。自然控制社會的進化。社會變遷的主要原因是外在于人的,而它處于自然界內部。這就是恩格斯主義”(注:[美]萊文、臧峰宇:《馬克思學與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文本語境》,載《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4(6)。)。萊文認為,在繼承啟蒙思想方面,恩格斯遵循的是笛卡兒和牛頓的思路,而馬克思遵循的是霍爾巴赫和愛爾維修等啟蒙思想家的路徑。當然,萊文是在批判語境中說這番話的,這種思路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西方馬克思學家的意見。例如,呂貝爾認為,恩格斯在70歲誕辰時所說的話應驗了:“我只是有幸來收獲一位比我偉大的人——卡爾·馬克思播種的光榮和榮譽?!保ㄗⅲ骸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2卷,10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馬克思在世時對恩格斯獨立思考的東西“總保持沉默”,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從而獲得了第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可疑榮譽。雖然他認為自己是馬克思的繼承人,但實際上他是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創始人”(注:[法]呂貝爾:《呂貝爾馬克思學文集》,50~51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同樣,費徹爾認為,“恩格斯也試圖實現這樣一種在世界觀上對自然科學的研究成果(及假說)的占有吸收。但是,所有這樣的嘗試都與自然科學本身及其方法毫不相干。消除這一裂縫、把善于吸收一切科學成果的‘辯證世界觀’本身視為是科學的,這是自恩格斯以來反復嘗試的事情,盡管是枉然的”(注:[德]費徹爾:《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從經濟學批判到世界觀》,186~187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在費徹爾看來,這一點無論如何不能被看作是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延續。

相比而言,麥克萊倫對馬克思和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的評價是公允的,他生動地描述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著裝和性情等方面的差異,論述了晚年恩格斯闡述哲學問題的歷史語境:“恩格斯對馬克思的遺產所作的貢獻最終起決定作用的是,他形成了這樣一種趨勢:將馬克思的觀點轉化為一種世界觀,一種哲學體系,一種對世界的解釋。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社會民主黨黨員巨大的增長數字,還是作為把握人類進步的關鍵的自然科學日益增長的聲望,都促進了這個過程。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數增長,需要一個系統的學說,這是很容易理解的,而科學觀念的威望增加,意味著它必須以這樣的學說來指導,因為社會民主黨的普通黨員已經受到庸俗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強烈影響。恩格斯的天賦在于他是一個文思敏捷和表述清晰的作家——一個最具有語言表達才能的普及者——令人敬佩地發揮了新興的馬克思主義運動的理論導師的作用?!保ㄗⅲ篋avid McLellan,.Engels,Stanford Terrace:Harvester Press,1977,p-72.)問題似乎已經得到清楚的說明,但圍繞晚年恩格斯哲學的學術爭論從未停息,因而有必要思考構成這些學術問題長期爭論的動因,而解決問題的關鍵是重讀晚年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理解恩格斯的自然觀與歷史觀的深度與限度,正視恩格斯與馬克思理解辯證法與歷史科學的合理差異,厘清晚年恩格斯哲學與蘇聯哲學教科書的關系,還原晚年恩格斯哲學思想本意。

二、馬克思和恩格斯學術關系的歷史語境

晚年恩格斯被看作是“一個原創性思想家,馬克思主義公式化的源頭,并且他在創造現代社會主義運動中的作用絕不亞于馬克思”(注:Gustav Mayer,.Friedrich Engels:A Biography.,New York:Alfred A-Knopf Inc-,1936,p-xii.)。研究晚年恩格斯在創立馬克思主義哲學過程中的作用,需要明確“新世界觀”的邏輯前提,因為這個概念是學界認同的馬克思哲學的別名,由此出發理解圍繞晚年恩格斯哲學爭論的關鍵問題是合宜的。

馬克思的“新世界觀”內在蘊含三種要素——辯證法、歷史觀和唯物主義,它們統一于人的實踐活動中,成為辯證的、實踐的歷史唯物主義。盡管西方學者時常使用不同于歷史哲學的“歷史理論”這一稱謂來規定這種“新世界觀”,但這種世界觀的唯物主義特征是毋庸置疑的,因而這種新世界觀被稱為“新唯物主義”或“現代唯物主義”。那么,晚年恩格斯闡述的唯物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歷史觀與之有什么實質差異嗎?通常的思考邏輯是:(A)晚年恩格斯哲學是蘇聯哲學教科書的主要思想來源,(B)蘇聯哲學教科書與馬克思哲學特別是青年馬克思哲學有明顯差異,(C)所以恩格斯哲學與馬克思哲學有明顯差異。這里顯然是從正確的前提推導出有問題的結論,也就是說,由(A)和(B)推導出(C)并不完全合理。或許相對合理的推論是:晚年恩格斯哲學與青年馬克思哲學有明顯差異。經過40多年的實踐經歷和理論探索,晚年恩格斯對哲學問題的看法與他青年時代的觀點有所不同,這時他與青年馬克思哲學存在差異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回顧圍繞晚年恩格斯哲學進行論爭的初始階段,冷戰時期東西方意識形態的對立無疑是一個明顯的動因,因而對恩格斯哲學與馬克思哲學之間差異的強調明顯有意識形態對抗的因素。當這種論爭回到學術立場,困擾人們的仍然是晚年恩格斯哲學與蘇聯哲學教科書的關系問題,即恩格斯應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承擔主要責任。從蘇聯哲學教科書所涉辯證唯物主義內容看,與其說這個理論與晚年恩格斯哲學具有相似性,莫若說這個理論與“辯證唯物主義”的實際命名者狄慈根的唯物主義理論有更強的相似性。于此簡要瀏覽狄慈根的論述便知:“物質是觀念的前提或基原”,“思想是腦機能”,“真理必須是客觀的”,“絕對的真理以相對的現象呈現給我們”,“通過有限去認識無限”,“只有以實踐當作……科學前提,這門科學才能指導實踐”(注:《狄慈根哲學著作選集》,20、82、42、151頁,北京,三聯書店,1978。)??梢哉f,蘇聯哲學教科書的主要觀點都可以在狄慈根著述中找到影子。當然,晚年恩格斯對狄慈根的評述以及他對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強調使他在很大程度上被看作“辯證唯物主義”這一概念的提出者,由此引發的馬克思恩格斯對立論或差異論的討論不勝枚舉。

問題由此轉向“辯證唯物主義”與“新世界觀”和“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首先應當澄清的是,馬克思確實沒有使用過“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兩個概念,他使用過“新世界觀”和“新唯物主義”等概念;恩格斯使用過“歷史唯物主義”概念,也使用過與“辯證唯物主義”相似的“唯物主義辯證法”。用“辯證唯物主義”指稱馬克思主義哲學,固然有馬克思是否使用過這個名稱的問題,但關鍵是“辯證唯物主義”與馬克思哲學實質的關系。如果將“辯證唯物主義”解釋為辯證法和新唯物主義的融合,在很大程度上無疑符合馬克思哲學思想實質;如果強調“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及其在歷史領域的應用,則存在如何理解“人”及其實踐的問題。這正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西方馬克思學家解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關注的重點,由此對作為其來源的晚年恩格斯哲學進行批判隱含著質疑蘇聯哲學教科書(注:需要明確的是,即使認為蘇聯哲學教科書具有明顯缺陷,全面否定蘇聯哲學教科書的意見仍然是有問題的,因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確實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發揮了科學啟蒙的作用,其在東方社會體現的價值是其他任何哲學在當時不能替代的。)的意旨。

問題再次轉向恩格斯所言之“唯物主義辯證法”是不是否定了青年馬克思對作為共產主義的人道主義的論述,晚年恩格斯重點關注的學術問題確實與馬克思不完全一致,但他這時的哲學文本與青年馬克思哲學文本仍有難以割離的關聯,例如,《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與《德意志意識形態》的關系,《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關系,晚年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書信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書信的關系。此外,《反杜林論》寫作過程中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術思想關系,以及晚年恩格斯為馬克思很多再版著作所撰寫的“導言”和“跋”,都是值得認真面對的學術事實。另外,也不應忽視晚年恩格斯哲學與蘇聯哲學教科書主要內容的差異,例如,他對“關于社會的科學”(注:臧峰宇:《何謂“哲學科學”——兼及〈德意志意識形態〉和〈費爾巴哈論〉中的“歷史科學”概念》,載《江海學刊》,2012(5)。)、哲學基本問題的邊界、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公共權力乃至俄國的社會問題的論述,包含著大量有關“新世界觀”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創見,可惜都因為“辯證唯物主義”的文化標記而沒有充分進入西方學界的視野。

在這里,不得不言及分析馬克思和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的關鍵,即受蘇聯哲學教科書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在一定程度上以晚年恩格斯哲學為主導線索,晚年恩格斯通俗的語言表述及其在闡釋馬克思哲學方面的權威性是造成這種局面的真正原因。那么,離開晚年恩格斯的解釋,重讀馬克思哲學文本,重構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框架,必然產生一些不同以往的學術發現。晚年恩格斯曾擔心,“突然要我在理論問題上代替馬克思的地位并且去拉第一小提琴時,就不免要出漏洞”(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66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當這種漏洞被夸大的時候,可以發現一些問題,但也會因此忽視更重要的問題。恩格斯在馬克思逝世不久就意識到了這一點:“1844年以來,關于兇惡的恩格斯誘騙善良的馬克思的小品文,多得不勝枚舉,它們與另一類關于阿利曼-馬克思把奧爾穆茲德-恩格斯誘離正路的小品文交替出現?!保ㄗⅲ骸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6卷,1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而蘇聯哲學教科書的客觀情形是:“由經典文本支持政治結論這一不斷增長的趨勢——這種趨勢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傳統的組成部分——尤其是在俄國——促進了經典著作的傳播……隨著時間的推移,訴諸列寧和斯大林的原作遠遠超過了訴諸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作?!保ㄗⅲ篍.J.Hobsbawm,“The Fortunes of Marx's and Engels's Writings,”in Hobsbawm ed.,The History of Marxism,vol.1,Marxism in Marx's Da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2,p.335.)

我們應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術關系勾勒一個客觀的思想地圖。長年負責《馬克思恩格斯年鑒》編輯的格拉爾德·胡布曼所說的這番話值得參考:“恩格斯肯定沒有歪曲,他是否全部正確理解了馬克思,這一點誰也不能下定論。因為前提是,我們不知道馬克思想讓人怎么理解。而由于我們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我認為一切辯論純屬無稽之談?!保ㄗⅲ恨D引自[德]卡雷恩·費斯佩爾:《〈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在德國——從20年前瀕臨夭折到重獲重視》,載《國外理論動態》,2011(3)。)用恩格斯的話說:《反杜林論》“所闡述的世界觀,絕大部分是由馬克思確立和闡發的,而只有極小的部分是屬于我的,所以,我的這部著作不可能在他不了解的情況下完成,這在我們相互之間是不言而喻的。在付印之前,我曾把全部原稿念給他聽,而且經濟學那一編的第十章(《〈批判史〉論述》)就是由馬克思寫的,只是由于外部的原因,我才不得不很遺憾地把它稍加縮短。在各種專業上互相幫助,這早就成了我們的習慣”(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34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當然,晚年恩格斯整理編輯的馬克思文本與馬克思原始手稿確實存在差異:“例如,在探討利潤率趨向下降的規律及其對資本主義的長期發展的影響時,手稿及其各個方案證明,馬克思在這方面還沒有最后定稿,而恩格斯的刊印稿則對人們起了引導作用并對解讀過程形成了強烈干預。恩格斯訂正的計算也影響了人們的解讀,于是,再生產模式只以恩格斯修訂的敘述而不是以馬克思的原始闡述表現出來,結果人們把擴大再生產視為同比例的增長?,F在通過手稿與刊印稿的對比終于可以清晰地看到,《資本論》第三卷中有關資本主義制度崩潰的思想是怎樣通過恩格斯的編輯安排而得到了強化?!保ㄗⅲ骸丁瘩R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工作完成過半:回顧與展望——曼弗雷德·諾伊豪斯和格拉爾德·胡布曼訪問記》,載《國外理論動態》,2011(4)。)這里,實際上凸顯的是恩格斯編輯的主體性,當然這種編輯的主體性體現為有所“修改”的過程。

在不明顯違背馬克思思想主旨的前提下,出于方便讀者理解的需要,晚年恩格斯在馬克思文本中適當“修改”,并非引人驚異的篡改之舉,只要知道他們共同工作40年彼此深知并有大量合著這一事實就可以得出這個結論。當然,在此基礎上對二者的哲學觀念和思想方法有所分辨,確實是深刻理解他們各自思想的有益之舉。如果不陷入原教旨主義的困境,我們就應當在理論發展的語境中理解晚年恩格斯哲學的意義,晚年恩格斯認為德國社會民主黨“需要社會主義科學,而這種科學沒有發展的自由是不能存在的”(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8卷,8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這句話對于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同樣適用,即它需要發展的自由,由此理解晚年恩格斯的哲學創見,可以真切地體會到恩格斯在德國乃至國際工人運動中的影響力:“恩格斯的逝世使我們感到的悲痛,遠遠超過馬克思的逝世,因為我們覺得,恩格斯逝世后,馬克思才完全逝世了。恩格斯在世時,他的精神生活與馬克思的精神生活是休戚相關的,馬克思還活在我們中間,我們還深受著他倆的影響。而現在,他倆都離開我們了。”(注:[德]卡·考茨基:《悼念恩格斯》,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1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誠如斯言,晚年恩格斯始終力圖為馬克思代言,他的存在延續著他們兩人共同的事業。

事實上,即使我們拋卻晚年恩格斯哲學的大眾化筆觸所具有的獨特學術功能不談,較之晚年恩格斯對馬克思著作的“修改”(注:毋庸置疑,整理編輯《資本論》手稿是十分艱辛的學術工作,恩格斯一接觸到第2卷原稿就感到驚訝:“全是草稿,大約只有兩章例外。引文沒有條理,隨便記在一起,僅僅是為了日后選用而搜集起來的。而且那種字跡只有我才能認得出來,但也很費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6卷,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后來,由于身體特別是眼睛的原因,恩格斯找到一位社會民主主義流亡者奧斯卡爾·艾森加爾滕做秘書,支付秘書每周兩英鎊的酬勞,此后由他口授,秘書整理謄清。恩格斯對《資本論》第2、3卷的“修改”不應排除辨認字跡和秘書記錄時可能出現的與原始文稿不一致的地方。)而言,如果沒有恩格斯對馬克思遺稿的整理、對馬克思文本語境的回顧與介紹以及對馬克思關注的理論問題的大眾化重釋,人們要了解馬克思完整的《資本論》以及馬克思的基本理論設想,很可能要經過漫長的歲月。在這個意義上,列寧這句話就不僅是描述性的,而更多的是論斷性的:“古老傳說中有各種非常動人的友誼故事。歐洲無產階級可以說,它的科學是由這兩位學者和戰士創造的,他們的關系超過了古人關于人類友誼的一切最動人的傳說。”(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2卷,1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而更值得重視的是,在恩格斯的思想遺產中仍有很多“活的”東西,這“或者因為恩格斯對熱點問題的爭論仍有貢獻,或者因為在某些方面他的著作及其影響仍在一些場合引起人們的爭論”(注:Christopher J Arthur edited,Engels Today:A Centenary Appreciation.,London:Macmillan Press,1996,p.xi.)。為此我們應回到恩格斯哲學的文本語境,解讀并闡發晚年恩格斯哲學的當代性,審視一個拓展馬克思哲學精神的視域。

三、晚年恩格斯哲學的當代視域

國際學界言及的“恩格斯晚期著作”并非以恩格斯的自然年齡為根據,而通常從馬克思逝世這一天算起,前后時間跨度為12年。這種看法固然強化了恩格斯獨立從事理論著述的意義,卻也難以說明《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等關鍵文本與晚年恩格斯哲學的關聯,因而不乏學者從《反杜林論》準備草稿的寫作開始計算“晚年恩格斯”的學術歲月,這種做法得到了列寧以1871年巴黎公社為界劃分前后兩個世界歷史時期這一觀點的支持,卻過早地將恩格斯引入晚年,把剛到50歲正值壯年的恩格斯勾勒為晚年的形象可能是漫畫式的。較為理智的做法是,既不摒棄《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等文獻之于晚年恩格斯學術寫作的基礎意義,也不將晚年恩格斯的歲月單向度擴大,而是以馬克思逝世為界標,充分重視晚年恩格斯的學術寫作與之前文本的學術聯系,而這種聯系在晚年恩格斯所做的序、跋或按語等文字中已經得到充分的揭示。

重讀晚年恩格斯重要哲學文本,可以看到他對哲學的合理形態及其社會功能的強調,對作為“新世界觀”的唯物主義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闡釋,對“關于社會的科學”的理解,都呈現為未完成的視域。晚年恩格斯開拓的學術視域印證了他的理論成就,作為馬克思文本最權威的解釋者,恩格斯將馬克思開辟的學術傳統命名為“馬克思主義”,并較為系統地闡述了這一理論的主要內容和邏輯結構,提出了引人深思的創見。他所闡釋的“合力論”“應該是對唯物主義歷史理論最恰當的表達”(注:[德]阿·施米特:《恩格斯晚期著作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載《馬列主義研究資料》,1984(2)。)。與此同時,晚年恩格斯用大量精力關注德國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注:第一國際和第二國際都不是本名,1864年9月成立的國際工人協會簡稱“國際”,1889年7月召開的國際社會主義工人代表大會簡稱“新的國際”,而國際工人協會被稱為“舊的國際”,上世紀初,學界才將這兩個國際分別稱為第一國際和第二國際,而列寧于1919年創立的共產國際被稱為第三國際。)的發展,在國際工人運動中極有威望。例如,當《卡·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導言》在1895年3月30日《前進報》摘錄發表時,恩格斯被稱為“老先鋒戰士”和“老大師”。因而,在質疑晚年恩格斯哲學之前,應首先確認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的學術價值與影響力,“雖然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次要的合作者,但通過對馬克思思想的普及,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其實比他的主要合作者更大”(注:Terrell Carver,.Engels: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1.)。在這個意義上,為了指責恩格斯哲學與蘇聯哲學教科書的關系而否定晚年恩格斯論著的學術性和現實性是有問題的,須知進一步深思晚年恩格斯哲學的當代性仍是富有價值的學術探索。推進馬克思主義哲學為人們喜聞樂見和活學活用,應當借鑒晚年恩格斯的書寫風格,從中彰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精神。

晚年恩格斯哲學具有廣博性和大眾化特征,他從當時的社會實際出發,關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理論進展,謀求基于新唯物主義的綜合創新,提出很多具有創造性的論斷,盡管這些論斷隨時代條件的變化而為后世思想家從不同角度進行反思和評價,但他在當時所起到的啟蒙作用是其他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所不能替代的。促進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提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社會功能,既要注重扎實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文本研究和精深的理論拓展,在超越現存的理性反思中綻放哲學的思想花朵,又要在回答現實問題的理論闡釋中引領大眾的精神世界。彰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大眾品格,不是以摒棄哲學品性的方式通俗化,而是應在深入理解現實的過程中超越現實。“馬克思主義要變成大眾世界觀和方法論,必須成為大眾維護自己根本利益的理論武器?!駝t,不僅不能與維護大眾的權利和切身利益相結合,甚至與維護民生權力和權利的‘武器性’漸行漸遠。即使天天‘講故事’,甚至使之‘娛樂化’、‘講座化’乃至‘小品化’,搞不好,最終會使馬克思主義‘戲劇化’。”(注:楊俊一:《特殊矛盾優先論:當代馬克思主義創新經驗的路線圖》,載《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3)。)為此,需要在大眾化的實踐訴求中實現馬克思主義理論創新,對全球問題做出符合馬克思主義理論品格的哲學診斷,呈現反映當代中國社會核心價值觀念的哲學力作。

在新的時代條件下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需要回到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的歷史語境,理解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解釋史的演進邏輯,深刻認識恩格斯哲學生成的歷史語境及其產生深遠影響的歷史條件。東西方社會處于不同的發展階段,俄國和中國等東方國家最初選擇晚年恩格斯的唯物主義思想,是因為當時社會需要啟蒙和科學理性,“政治行動問題對工人階級來說已經不是學院式的問題,而是生存的問題”(注:[德]卡·考茨基:《恩格斯的生平和著作》,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20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而英美和歐洲國家強調青年馬克思的人道主義思想,是因為社會需要對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批判。不同理論主題的轉換和演化都出于實踐需要,都是社會發展必然選擇的結果。各執一端,以偏概全,難免陷入類似于盲人摸象的理解境遇,而全面理解馬克思、恩格斯和馬克思主義,無疑既要看到啟蒙以來的唯物主義與晚年恩格斯哲學的歷史關聯,也要看到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東西方社會發揮作用的不同條件,由此理解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的內在邏輯及其當代意義,方能得出符合歷史事實和學術規范的公允結論。

綜上所述,百年來圍繞晚年恩格斯哲學進行的學術論爭蔚為大觀,焦點是馬克思哲學被恩格斯化所形成的學術問題,審視國際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解的諸般差異,需要重讀晚年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理解恩格斯與18世紀啟蒙時代自然觀的學術關系,以及“唯物主義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歷史觀”與“新世界觀”和“新唯物主義”的異同。探究圍繞晚年恩格斯哲學的百年論爭,在歷史語境中審視馬克思和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的實質,是清理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中關鍵問題的必要環節,但更重要的在于發掘晚年恩格斯哲學的合理內涵,從恩格斯哲學的廣博性和大眾化特征中探求凸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現實功能的可能性路徑,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分析和回答社會現實問題,這是促進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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