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 尋夢
馮泉海:我知道了,你們先開會,我最遲十分鐘后就到。
馮泉海:爸?爸!……您在這兒啊!
馮國良:鄉長大人,你給我掛了個鈴,只要鈴一響,我就逃不掉了啊。
馮泉海:爸,過半小時,您跟我一起回城,回家!
馮國良:回家?這里就是我的家……
馮泉海:爸,你昨晚還沒吃藥吧?(遞給馮國良藥瓶)爸,你干嗎非要回來?
馮國良:再不回來,家就沒了。我回家看看,怎么啦!(打鉆機的噪音停了,發怒地)你聽聽,聽聽,開發開發,活生生把一個好好的漁場弄成一個澡堂子。
馮泉海:是浴場,爸!是大浴場。
馮國良:是一回事。
馮泉海:爸!給您解釋過好多次了……請父親大人過目!
馮泉海:爸!我們要把這里建成沿海最大的休閑度假中心SPA嘉年華!
馮國良:死吧,真好聽。
馮泉海:這可是大勢所趨。
馮國良:大勢所趨?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為了錢,你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毀村!毀島!又要毀海!
馮泉海:爸,你要相信我,我是漁民的孩子,我怎么會呢。
馮國良:漁民的孩子,都出不了海,哪里還是漁民的孩子?出不了海,就是孬種。(搖著鈴)我現在也是——孬種!
馮泉海:爸,你身體不好,您不能——
馮國良:我知道我有病,老年癡呆,但我心里明白,清楚!我還知道,有人癡了,有人瘋了!
林子忠:老大,鄉長也不容易,鄉里要發展,他也是為了大家!
馮國良:這里沒你的事,和事佬。
馮泉海:爸,您老何苦非要守在這兒呢?明天就要舉行動工儀式了。
馮國良:動工?動工?望夫崖礙你們什么事了?
馮泉海:爸,望夫崖風景最好,開發商也最看重那里,再說了,這里早就沒有航線了,燈塔早就不需要了。
馮國良:望夫崖埋著你的祖宗、先人。
馮泉海:爸!我們只是把望夫崖上的墳給遷了,望夫崖會好好的,我保證,爸!
馮國良:我也不是你爸。
馮泉海:爸。
林子忠:泉海,你也沒錯,你爸也沒錯。你先回去,啊,這里有我和你阿根伯呢。
馮泉海:子忠叔,阿根伯,明天一早這里就要爆破了。今天請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把我爸勸回去,免得明天他親眼看著又要再受什么刺激。拜托,拜托。
林子忠:行,我的鄉長,你去忙,老大沒事的。
馮泉海:爸,我……先走了。
馮國良:走,走吧。
林子忠:走吧。
馮國良:(突然)泉海,你什么時候回來?
馮泉海:爸?噢,今天晚上,最遲明天一早——
馮國良:好,我等著!
馮泉海:爸!?你……
林子忠:老大,泉海真的很難,你也要體諒他。
馮國良:你別碰它。
林子忠:(放下帆布包)什么東西這么金貴啊!
林子忠:哎呀,老大,都折騰了一輩子,你還弄它干什么啊!
馮國良:翻開曬曬,要不,會發霉爛掉的。
林子忠:好好,曬曬。
馮國良:這網還可以曬,這人老了,卻只能霉掉,爛掉了。
林子忠:老大,現在這些事情啊,你還管那么多干嗎?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咱們一輩子只能靠海吃飯,現在海里沒魚了,他們只能賣這賣那的……
馮國良:你是誰啊?
馮國良:我沒犯病。我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我沒得這個病……這狗日的病醫生說叫什么來著?
林子忠:阿爾茲海默癥。
馮國良:海什么?
林子忠:海默癥。
馮國良:真是邪門了,得個病也跟海有關系。說白了,就是老年癡呆。
陳阿根:哎,國良,醫生說了,不一樣。你是想得太多了。
馮國良:(跳起來,沖著陳阿根)一樣的。(感到內疚,緩和點兒)我真是……越來越不濟事了,沒用了。這小島也廢了。
林子忠:哎呀,小島也真不方便,誰不愿意住城里呀?
馮國良:城里,城里,城里就是一只蟹籠子。人啊,就像那一只只的螃蟹,螃蟹爬進了蟹籠子里,鉆進去,他就出不來了。
林子忠:對,大家都想鉆進去,沒有愿意出來的。時代不一樣了。
馮國良:是不一樣,好好的一個漁場非要弄成什么澡堂子。
林子忠:不是澡堂子,叫S——
馮國良:死吧……
馮國良:子忠、阿根哥,我求你們倆一件事。
林子忠:什么事?
馮國良:就陪我兩天,啊。趁現在我還清醒。
林子忠:老大,我們不走,不送你回城。我保證。
馮國良:我本不信這個邪的……可……別騙我,啊!我要是突然糊涂了,你們就順著我,啊!城里太吵了,吵得人頭疼。子忠,你看,以前我在村里就沒事,就很好,可只要一到了城里,我就犯迷糊,你看,我現在就很好嘛。
林子忠:好。是很好。我們哪里都不去,就陪著你。
馮國良:說老實話,子忠,我從來沒這么怕過,沒著沒落的,整天空蕩蕩的,就像是一條落在網里的大黃魚,跳也跳不出……
馮國良:(突然靜下來)喏,我聽到大黃魚的叫聲了!從天門山那邊傳過來的,大黃魚要過來產卵了。
林子忠:(試探著)老大,老大?
陳阿根:國良,國良!
馮國良:我們這些大黃魚現在可憐了,人們為了曬鹽,為了圍墾,人們把那些灘啊涂啊都給占了,我們就沒地方產卵了,肚子脹得滾圓滾圓的,一個個都憋死在海里!
林子忠:是啊,大黃魚都沒了。
馮國良:有。
林子忠:有?
馮國良:我就是,我馮國良就是一條大黃魚,到處都是網,有家難回啊。他們斷了我的水路。
林子忠:老大?
馮國良:(回過神來)怎么了?
林子忠:(確認馮國良沒事)噢,沒什么。
林子忠:老大,我們都老了,在城里能安安穩穩地過過日子就行了,你想那許多干嗎?
馮國良:過日子?(轉過頭)阿根,你喜歡在哪里過日子,城里,還是村里?
林子忠:各有各的好。
陳阿根:村里。
馮國良:(苦笑)你們怕我走丟,給系上個鈴鐺,一走路就響,跟頭驢似的。
林子忠:過去我們興祥號上不也是掛個大銅鐘,敲起來,再大的風浪也聽得清楚啊。
馮國良:咱們興祥號最多的時候,有……十六七號人。
陳阿根:是的。
馮國良:可現在呢?
林子忠:就算加上林子章,也就我們兄弟四個了。
馮國良:那個林子章啊,總也見不著人影。
林子忠:子章他忙,在上海,他要照顧孫子——
馮國良:你少給他開脫,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啊!成天地上海這里兩地跑,就倒騰著那點兒臭魚爛蝦——
陳阿根:人家現在是大城市的人了!
馮國良:阿根叔,海底真的像先人們說的那樣……人來人往的,像是一座城?
林子忠:對,熱鬧得很。
陳阿根:一條魚就像是一個人?
馮國良:一條魚就是一個人。
馮國良:子忠,你恨我嗎?
林子忠:老大,說什么呢!
馮國良:你爸的事情。
林子忠:那都過去了。我們漁民,這種事總會碰到的。
馮國良:(指指胸口)從那以后,伯母跟我話就少了。
林子忠:她呀,她怕提過去的那些傷心事兒——老大,你千萬別怪她啊。
馮國良:我怎么敢怪她呢!(稍停)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就想著請人來唱一臺戲,給你爸和老鬼他們招招魂。
林子忠:好啊,這事我們回城就辦。
馮國良:不,海上的魂得在海上招,今天,就在這兒辦。
林子忠:今天?
馮國良:我已經托子章去請人了,只要越劇調一響,兄弟們就都來了,他們都愛聽!
戚瑞云:(唱)三月錢塘桃花浪,
四月揚子梨花波,
桃花浪,梨花波。
幽幽魂魄散盡時,
淚珠散落風浪里。
……
林子忠:老大?
林子忠:怎么了?
馮國良:我像是聽到……戚瑞云唱了。
林子忠:戚瑞云?四十年前那個唱越劇的?她唱什么了?
馮國良:她唱著……
林子忠:這是戚瑞云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