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公正與制度創新(哲學文庫)
- 馬俊峰等
- 5378字
- 2019-09-20 16:51:00
三、社會制度是社會秩序的保障
社會有機體的發展,既需要微觀層面的活力,又需要對這些活力實行有效的社會管理,減少各種力量在相互沖突和彼此抵消中造成的社會資源的浪費,減少效率的損失。這個過程,也就是社會對分散的具有不同的方向力量進行整合的過程,是形成合理的社會秩序的過程。
社會秩序是人們的社會生活的一種內在規定性。按照馬克思的說法,社會生活是人的類生活。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物,只有在社會中,在社會性的勞動和生活過程中,人才能成為人。人既是歷史活動的前提,也是歷史活動的產物,人的五官感覺和進行感覺的各種能力,思維能力和行動能力,都是在社會性的活動中歷史地形成的。同時,只有在社會生活中,在與其他人的交往中,從對他人的觀照和比較中,人才建立起了自我的概念,才能把自己的生活當作自己的對象來加以反思和思考,才能在一種類的普遍性的意義上來加以把握。正因為這個緣故,一群共同生活著的人們,人們的共同群體性的生活,必然內生地要求著一種秩序,無論這種秩序是什么性質的,也無論它是通過什么途徑建立的。沒有這種秩序,群體生活就無法維持,共同體就建立不起來,即使建立起來了也會因為彼此間相互的沖突而導致解體。這不是一種邏輯的推論,而是以大量的歷史事實為根據被歷史所證明的。
人類是從動物中進化來的,一些高等動物的群體生活,或者說動物社會——如果也能夠叫作社會的話——構成了人類社會的史前史,其中就都暴露出一定的秩序征兆或萌芽。動物主要為了自己的肉體需要以及自己的幼子而進行“生產”,即尋找各種生存資料,生命的保存和種的繁衍(以性交配為前提)形成了動物生活的兩大任務,前者表現為所獲得的食物分配,后者體現為與雌性交配的機會分配,都是按照一定的規則和秩序進行的。盡管說這些“規則”和秩序更多地是自發形成的,是一種自然性的東西。比如,為了競爭群落的首領,或競爭與雌性交配的機會,雄性動物通過一種公開的打斗而決定輸贏,打斗中落敗的一方就甘愿居于臣服的地位。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就指出:“高等動物的群和家庭并不是互相補充,而是互相對立的。埃斯皮納斯非常清楚地說明了,雄性在交尾期內的忌妒是怎樣削弱或者暫時瓦解任何共居生活的群。”“而成年雄者的相互寬容,沒有忌妒,則是形成較大的持久的集團的首要條件,只有在這種集團中才能實現由動物向人的轉變。”為了能夠持久地保持集群生活,人類最古老、最原始的家庭形式就只能是群婚制,“即整群的男子與整群的女子互為所有,很少有忌妒余地的婚姻形式” [5]。與此相適應,在原始社會的氏族中最初也就只能實行母權制,以便識別自己的子女。而這種家庭關系、婚姻關系就是當時最主要的社會關系,家庭制度也就是主要的社會制度,由此維系著當時的群體生活的秩序。
如果說人類在最原始的階段,為了進行共同生活就需要一定的秩序,那么在現代社會就更是如此。因為在原始社會,生存的壓力迫使人們“以群的聯合力量和集體行動來彌補個體自衛能力的不足”,而在現代社會,在生存壓力解除之后,個人的自愿和意志、對權利和義務的考慮,就成為他們組成一個團體、一個社群的主要因素,這就更需要一定的規則、一定的章程,以便形成一定的紀律和秩序。從否定的方面說,沒有秩序的集群,就不是一個共同體,而只是一種散亂的偶然組合,即使存在,也一定是短命的、暫時性的。
秩序作為共同體存在的一個必要條件,作為人們的社會生活的一種內在規定,與個體的自由、活力之間形成一種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一方面,作為個體存在的人,他的生命存在的基本需要、他的意志和偏好等,規定了他是一個特殊性的存在,他的活動首先是從滿足自己的生存發展需要為中心而發動的,如果說發展程度較低的階段滿足生存需要是優勢需要,那么發展到了較高階段維護自己的自由、平等和自尊等權利的需要則會更加突出,這難免就會與其他的個人發生一定的矛盾和沖突,這是一種自然的必然趨勢。而群體為了維護整體的存在,為了構成群體的各個成員的共同利益和共同發展,就必須防止這樣的矛盾和沖突,至少必須將這些矛盾和沖突限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因此就需要對各個成員的自由活動進行一定的限制,就必須確立一定的規則,必須保持一定的秩序。個體是群體的組成部分,個體的自由只能在社會群體中才能得到實現,共同體即使在其真實的集體條件下,即它代表的共同利益同時就包含了每個個體的利益,但這并不能構成個體無條件地服從群體需要的條件,因為個體也是一個主體,他同他所屬的群體之間既存在一種構成性的部分和整體的關系,也存在一種互為主體的主體間關系,所以,他不僅會反思批判共同體既有的規則以及對他的要求,而且會對共同體應該如何提出一定的要求,也就是說,在這種互為主體的主體間關系中,他與共同體之間表現為一種彼此平等的關系。共同體的規則并不具有天然合理的絕對命令的神秘屬性,共同體成員個體發展的程度越高,主體意識越是覺醒,就越是要對共同體的神秘性進行“祛魅”,會把共同體及其規則看作他們自己的共同意志的表現,而不是什么凌駕于他們之上的神圣存在,從而對一些過時的束縛了個人發展的規則進行質疑和批判。正因為這樣,所以歷來的統治者和統治集團都防止出現這種危險的局面,想方設法壓制對共同體規則神圣性產生懷疑的異端思想。在社會存在階級分裂的條件下,這種情況會更為突出。但在另一方面,個體作為社會的人,他從一生下來就存在于一定的共同體中,他對自我的意識、他的道德觀念和各種價值觀念、他的人生觀等,都是在一定的社會共同體中獲得并得到確立的。正如麥金太爾所指出的那樣,個人總是作為特定的社會身份的承擔者來與環境打交道,來開始他的生活,“我從我的家庭、我的城市、我的部落、我的民族承繼了他們的過去,各種各樣的債務、遺產、合法的前程和義務。這些構成了我的生活既定部分,我的道德起點。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這一切使我的生活有它自己的道德特殊性”,總之,“我的生活故事是永遠被包含在我得到我的身份那些社會共同體的故事中,我的出生就帶著一個過去”,“一種歷史身份的占有和一種身份的占有是重合的” [6]。正是這種聯系,使得自我的認同與對共同體的認同總是聯系在一起,為個人小我向共同體大我的轉化提供了可能。從共同體的方面看,其成員的活力釋放、創造的各種財富,直接地都是共同體的財富,是共同體發展的重要動力源泉,其成員的主體意識,包括自我約束能力的提高和責任意識的加強,也為共同體維持一定的秩序和建立更合理的秩序提供了基礎。
一般說來,任何人的生活都需要一定的秩序,因為秩序才能給人以一種穩定感和安全感,才能對前途作出一定的預測從而制定自己的行動計劃,問題在于秩序并不是一種抽象的存在,它總是與一定的制度聯系在一起,是一定的具體制度規范下的秩序。制度是秩序的綱紀,制度的性質規定著秩序的性質。人們在共同體中的地位、責任和權利,都是由制度來規定的。比如在傳統的等級制封建大家族中,禮教或禮數就是一種制度性存在,所謂的夫為妻綱、父為子綱、長幼有序,規定了丈夫有支配妻子和孩子的權利,妻子和孩子則必須服從丈夫和父親,即使像婚姻這樣的大事,也要聽從父母的安排;哥哥對弟弟也有一定的權力,弟弟必須服從和尊敬哥哥,如此等等。正是有了這些制度的支撐,家族生活才能形成一定的秩序。家族如此,國家更是如此,若是沒有一定的財產制度,你的與我的分不清,就容易引起眾多的糾紛;沒有一定的官吏任命制度,官吏就沒有一定的權威,人們也就不會服從官長的命令。
制度是社會秩序的保障。這個命題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含義,從一般的層面說,任何秩序都依賴著制度,或者說秩序來源于制度。制度的最基本的功能就是形成一定的秩序并維持這個秩序。社會生活不是一次性的暫時性的,而是持續不斷地進行著的流,構成社會共同體的人們不斷地產生著新的需要和能力,各種集團的力量對比總是處在一種此消彼長的過程中,因此總會出現新的不平衡,總會出現新的矛盾和沖突。而通過一定的制度,規定了人們的權利和義務,規定了人們自由選擇的范圍,規定了不同集團的權力界限,這樣就形成了一種明確的規矩或程序,因而也形成一種緩沖機制和整合機制,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判斷是非對錯的標準,也為人們形成合理的預期提供了基礎。正因為制度的這種作用或功能,使社會能夠形成一定的秩序,而且能夠在一定的時間區段內維持著各種社會力量的平衡,維持著這種秩序。這里我們之所以說在“一定的時間區段內”,就是說隨著各種社會力量對比的重大變化,最終力量足夠大的一方,就要改變原來的制度,從而就形成了新的秩序,舊秩序為新秩序所代替。從特殊的一面說,制度之為制度,就是為人們提供行為標準和判斷標準的,是為了讓人們遵守的,因此,公開化、統一化和穩定化就是其內在的要求,這相對于共同體的首領、領導人的意志、興趣、關注點、道德觀念等來說,相對于那些臨時的政策和措施來說,就表現出一種具有客觀性品格的力量。所以,制度化在某種意義上就既是約束社會公眾的,也是約束共同體的首領和領導人的,即使在封建專制制度下,制度對于皇帝也有著一定的約束力。在現代社會,民主也不僅是一種工作作風,更是一種制度化的要求,僅僅是公開、透明,就直接對那些長官意志構成了制約,從而保障了較為穩定的社會秩序。
一定的人們的活動構成了社會,但如果只是狹義地把社會規定為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社會,似乎在個人與民族國家之間直接地聯系著,并形成兩個對極,這往往就存在著一定的抽象化的危險。因為在這種理解中,大量的中間環節被省略了,許多現實的社會組織、共同體都不見了,沒有階級,沒有階層,沒有集團,復雜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系統被簡化為個人—國家的兩極性結構。西方的許多理論家們往往都是在這種簡化的抽象基礎上或前提下來討論問題,從霍布斯、洛克、盧梭到現代的羅爾斯、哈耶克、諾齊克等人,如麥金太爾所正確指出的那樣,整個自由主義就是建立在個人主義的基礎上的,本質上就是個人主義。這也就是馬克思一再批判的從抽象的人出發的結果。就是我們一直強調集體主義的理論家們,往往也是沿著這種抽象化的路子進行思維的,比如把國家看作是家庭的放大。兩者的區別只在于從個人—國家這種簡化結構的不同極的角度來進行思考,側重點不同而已。實際上,在個人和作為民族國家的社會之間,首先是家庭,其次是各種群體形式,如社區、企業、公司、機關、學校,人們因為地緣而被作為行政區劃的村、鄉、縣、市、省,因經濟地位不同而形成的各種階層、階級,因職緣而形成的各種行業、圈子等,一句話,在個人與國家之間,存在著大量的這種中間性的環節。正是這些中介性的組織,使得個人之間出現了分化,被分為具有不同需要、不同要求、不同利益、不同發展水平的存在,而不是具有同樣的要求和利益的原子式的個人,國家社會也不是均質分布的結晶體,而是包含各種不同質的因素、不同利益訴求的集團、階層、階級的矛盾統一體。
在這種理解的前提下,當我們說人是社會性的存在、人們的社會生活是需要一定秩序的這句話的時候,就意味著這么幾層意思:第一,這些秩序并不是同一的,而是多種多樣的,在活動的不同領域、生活的不同方面、社會的不同層次,存在著不同的制度、不同的秩序。第二,這些制度和秩序,都是一種歷史性的產物,是社會分工發展以及相應的合作需要的結果,是人們的交往活動的產物,它們不僅彼此之間存在著差異,每一個制度、每一種秩序也都有自己本身的歷史階段的差別,比如家庭制度,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就是不同的。第三,這些制度和秩序,有的是自發地形成的,或者自發性一面比較突出,而有的則是人為設計和建構的結果,或者建構性的特點比較明顯。而且自發性的東西中有自覺性,自覺性的東西中也有自發性,都是在承襲著歷史的傳統,針對具體出現的問題,在不斷探索和試錯的過程中得到發展和完善。哈耶克一味地崇尚自發的擴展秩序,是過度地夸大自發性一面的結果,相反地,只看到理性設計和建構的作用,實際上也是把某一種小共同體當作是整個社會的結果。第四,整個社會國家的秩序和制度,既包括了各種不同的有差別的制度和秩序,在多民族的國家中,各個民族的具有自己地方特色的制度和秩序,也都是這個國家的制度和秩序的組成部分,但國家的制度和秩序,又是在一定程度上超越這些局部的、個別的制度和秩序,是對它們具有整合作用和調整作用的制度和秩序,是調整和規定不同階級、不同階層、不同集團之間的利益關系、權利和義務關系的制度和秩序,是在不同地區、不同等級層次的權利和義務、權力和責任之間尋求一種暫時平衡的制度和秩序。
總之,各種秩序,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還是指主體間關系的秩序,而主體的形式不限于只是個人,家庭、集團、階層、階級都是主體,各個企業、各個公司也都是主體,即使是作為行政區劃而形成的各個地區、各個地區的政府,甚至各級政府中的各個部門,在一定意義上也都是作為一種主體而存在的。自由選擇作為主體的一種權利,也不僅限于個人,還包括其他的主體形式,而作為一定的政府部門的權力,在一定意義上也包括在內。只有在這些權利和義務、權力和責任之間達到了比較合理的配置,對各種權利和權力的界限作出合理的規定和劃分,其形成的制度才可能保持活力與秩序的有機統一,才能把細胞形態的活力、各種主體的活力有效地整合為整個社會的活力,提高整個社會活動的效率,在發展與穩定之間保持必要的平衡,達到一種良性循環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