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溫度驟降,天色不霽,她們的被褥也不甚厚,夜間涼的睡不著覺。
這日,趁著中午小紅送飯來的時候,劉婕妤遞給她一副朱釵,囑咐她:“小紅姑娘,又要麻煩你了,請你將這副朱釵交到王嬤嬤的手中,請她若是得了空閑,給我們送些炭火來。”
“婕妤不必客氣的,我必定會幫助轉達。”
立冬未至,白日里尚且暖和,劉婕妤搬著把椅子放到屋前廊上,曬著淺淺薄薄的太陽,瞇著眼。
大概做婕妤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放松過。
這樣的日子只在秀女時候有過。
她進宮被選作秀女,在儲秀宮中與一眾秀女同住,由于父親是當朝二品大員,也沒有人敢欺侮她,加上自己性情還算溫和清冷,別人只當她高傲,不會主動招惹她。
逐漸半年過去,儲秀宮里所有人已經拉幫結派形成分明的陣營,單她劉玉孑然一身。
也不是沒有人找過她,只是她深知后宮與前朝息息相關,她們之間的拉幫結派影響著朝堂之上的陣營分化,她不愿給家里人惹麻煩,于是都只淺笑,再委婉拒絕。
相比別的秀女們見到朱釵、腮紅欣喜若狂,她最愛曬太陽,尤其是秋冬的薄薄的陽光,曬在臉上是難得的閑散,手中是一卷書,是王嬤嬤送她打發時間的。
但其實書是看不下去多久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閉目養神,簡直人生一大享受。
對了!
她那時候見到皇上不就是在那樣的情境之下嗎?
她懶懶躺在廊前的木椅上,淺淺的陽光鋪在她尚且還有些肥嘟嘟的臉上,手上還持著一卷書,平放在腹上。
那時候她是睡著了,忽的感受到有淺淺的呼吸噴到自己臉上,感到不適,才緩緩睜開眼,竟看到一張男人的大臉,正興致勃勃瞧住她,她一向性子平和,那時也禁不住嚇了一番。
她冷靜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穿著暗黃衣裳,衣袖上繡著飛龍的是當今皇上。
那時候他興味盎然望著自己,問:“別的秀女躲這太陽還來不及,你倒好,偏就曬起來了。”
那時候說話還是小心翼翼的:“若是再早幾個月,也是不敢出門的。”
雖是低著頭,也能清楚那皇上的目光在打探自己周身,許久他轉移話題,“聽說這儲秀宮有一號人物很是別致。”
“哦?皇上指的是何人?”自己也是好奇,若是有趣的人,怎會沒有聽說過。
“劉玉。”語氣簡短又肯定。
自己卻驚了一驚,大著膽子迎上他的目光,問:“皇上何以見得她是個有趣的人兒?”
那男人輕笑,戲謔的目光盯住自己,兩年沒有與男性接觸,頓時臉上不受控制地迅速變紅。
就在即將要低頭的瞬間,他終于開口,帶著笑腔:“她是有趣兒的人兒朕只是有所耳聞,但是朕發覺你倒也是個別致的姑娘,你是何人?”
我看向他,下意識覺得他必定認識自己,此番只是戲弄自己。
但又實在不記得何時曾見過,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妾身劉氏玉兒。”
他眼中的戲謔意味更加濃了,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哦,你就是劉氏玉兒!”
說完半真半假補充:“劉氏玉兒,你知道你犯了欺君之罪嗎,戲弄朕可是死罪。”
明顯的嚇唬。
自己只好硬著頭皮回答:“妾身只是與皇上做了一個游戲罷了,何時竟成了戲弄?”
龍顏大悅,他仰天大笑,那是自己與他的初遇,那時候光影斑駁落在宮檐上,手中的那卷書被他擱在椅上,牽著自己的手,從他掌中傳出來的熱度竄到自己全身,是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一步一步,在一眾尚且跪著的秀女面前將自己帶出儲秀宮的大門。
受封容華,賜玉華宮,昭告六宮。
頓時心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徹底從回憶之中醒過來。
頭疾又犯了,整個人昏昏的,睜開眼被尚且不大的陽光狠狠刺了一下,眼角憋出些許淚水。
將沉重的椅子搬進屋里,屋里陰涼得很,支開窗子透些氣,又在窗邊坐定。
有涼風吹進來,帶著太陽淺曬后和著青草的味道,粗糙的氣味,聞上去澀澀的。
忽的,她聽到有敲墻的聲音,三長兩短,是與王嬤嬤之間的暗號,王嬤嬤是她遠方親戚,早些年頭進宮,掌管一眾秀女,便一直照應著她。
王嬤嬤是她在深深宮廷之中的唯一親人,也是世上的唯一親人,可推心置腹。
她趕緊沖出屋子,循著聲音走到高墻下,回應三長兩短。
王嬤嬤進宮幾十年,深諳宮內密事,輕聲道:“婕妤沿墻往北走上五個步子,有一塊凸出紅磚,請將它取下。”
劉婕妤照著王嬤嬤的話做,撥開常年瘋長的雜草,露出地上一副白森森尸骨,想必是有百來個年頭了,她壓住心頭恐懼,跨過尸骨,拔出紅磚,與王嬤嬤兩眼相對。
那副蒼老的眼睛早已飽經風霜,看透世事,滄桑的聲音中是出于紅塵之外的慰藉。
“婕妤受苦了。”
“讓嬤嬤費心了。”
壓住眼眶中的濕潤,劉婕妤忍不住問。
“嬤嬤進來時候可有讓人看到?”
“婕妤放心,我老人家雖說沒有滔天的本事,但在宮里幾十載也不是白活的,即便是見到了也不要緊。”
“那就好那就好,嬤嬤,可有帶木炭?”
嬤嬤講懷里揣著的布包打開,將炭火一根一根塞進來,最后將朱釵送還,告誡:“婕妤謹記,小紅是個可靠之人,若是再有什么需要的,便再讓小紅轉告。”
劉婕妤心下覺得小紅是王嬤嬤特意安排進來的,還想進一步詢問,偏偏這時候有別的腳步聲出現,只得匆匆囑咐王嬤嬤一句:“嬤嬤萬事小心。”
“婕妤也是,務必好好活著,就當是為了。。。劉氏一族。”
劉婕妤眼眶中淚水禁不住流下,哽咽點頭,“會的,會的。”
腳步越來越重,劉婕妤趕緊拿起紅磚塞住,留意那墻外的腳步聲,等到確定再聽不到任何聲音,王嬤嬤已經安全離開,才又撥起肆意生長的雜草,遮住森森尸骨,遮住那個不為人知的紅磚。
她回到房間,將木炭悉數藏進柜子中,王嬤嬤不能來得頻繁,這些天可少用些,半截半截地用,等到日子再涼些,還可以慢慢地用起來。
這時候黃美人進來了,看她眼神清明,是沒有瘋癲的模樣。
她的聲音陰陰的:“你在做什么?”
劉婕妤回:“天氣越來越涼,我看看有沒有厚重的被褥再蓋上一層。”
黃美人哼上一聲,轉身就走,劉婕妤看她背影,感到有些不對勁,忽的背脊發涼,若是自己接柴火的時候被她看到,就留下禍害了。
但她也是冷宮廢妃,即便被她看到,又能如何。
晚餐時候到了,小紅進來,劉婕妤趕忙問她宮中有無王嬤嬤消息,若是沒有,王嬤嬤就是安全回去了。
小紅回:“奴婢取餐時候見到王嬤嬤,她行色匆匆模樣,像是剛從哪里回來。”
大概那會兒是從自己這兒回去,時間剛好對上。
心上也算是松了一松。
小紅又講起后宮的閑事。
“皇上這大半個月來都宿在新來的容華宮中,王美人昨日趁著皇上上朝去容華宮里鬧了一番,可巧皇上昨兒提前下朝,打了王美人一個巴掌讓她滾。”
“聽說那日皇上去了皇后的宮中說是要晉容華為美人,這可是不合祖制的啊,皇后勸了他許久,聽說皇上最后在皇后宮里拂袖而去。”
他。。。現在有了新的要護著的人了啊。
可是這容華又能得幾日的隆寵呢?
“對了,皇后感染風寒,聽說太醫開了許多副藥都不管用。”
“皇后一向身體康健,怎么會有風寒。”
即便是生了公主之后,皇后的氣色還是很好,怎么會忽然感染了風寒。
真是怪事。
“是啊,我聽說是臟東西作祟。”說到這里小紅的聲音故意壓低。
聽得劉婕妤毛骨悚然,天色漸暗,劉婕妤想趕緊進屋,不欲再與小紅講下去。
小紅也覺得自己過于疑神疑鬼,不好意思笑了笑,然后告辭離開。
劉婕妤回到屋內,關緊門,合緊窗,點起蠟燭,屋內更顯陰沉,想了想,她又點起一根蠟燭,屋內才算亮了些,心下的恐懼慢慢壓下去。
顧不上洗漱,合衣便躺下,想著要趕緊睡著,如此再睜開眼便又是明亮一天。
但是合上眼后腦中便響起小紅那句“是臟東西作祟”,腦中又浮現下午見到的雜草中的那具白森森的尸骨,頓時嚇得睜開眼,深深呼吸了許久。
下床拖出自己的大箱子,最上面是穿不了的衣裙,下面是用不了的朱釵,皆是御賜。
她翻了翻,取出一把金鎖,然后又有條不紊地將所有東西放回原處,鎖上大鎖,移回床下,這才重新上床,金鎖被擱置在心窩處。
這金鎖也是有故事的。
她本就信神鬼傳說,膽子小得很,卻偏偏愛看詭怖故事,于是常常夜間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眼睛一閉上書上的人物一個個都出現在她的世界中。
那天皇上下朝后來到她宮里,看她精神不振的模樣,問她身體可有大礙,她羞惱極了,說了實話又怕被他笑上許久,便只說不知。那皇上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宣了太醫為她看診。
那老太醫晃著腦袋講:“婕妤這是夜間睡眠不充足,有心悸的初狀,婕妤可是受驚?”
宮里十幾雙眼睛盯著她,她艱難開口,“是有些受驚,勞煩太醫開幾方安神的藥。”
“婕妤此言差矣,這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不妨與卑職講上一番,卑職也好有應對之策。”
她轉頭,見到皇上臉上掛了一副恍然的表情,又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想來也是知曉了自己驚嚇到難以入眠的原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咬緊牙關說出:“本宮酷愛鬼神話本,可惜到了夜間就有些害怕。”
說完閉緊眼睛,“還是勞煩太醫開幾方藥,這病不必牽掛于心。”
那太醫不管不顧,“婕妤不要小看這病癥,若是沒有醫治妥當,是要落下病根的。”
終于那皇上看夠了好戲,好心開口,“都下去吧,婕妤的心病朕來醫治。”
當天,他坐在宮里的榻上,收繳了宮里所有的話本,統統當著自己的面讓白公公親手全都燒掉。
隔天,他便帶著自己去了寺里求福,求來了一把金鎖換自己心安。
金鎖掛在脖上太重,于是她便干脆在夜間揣在懷里睡覺,有一個深夜,那男人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忽的在一片柔軟衣料中摸到硬硬的物件,硬朗的身軀僵了僵,摸出來一看,是求來的金鎖,他咬牙切齒:“劉氏玉兒,你睡覺揣著這金鎖干嘛。”
真是莫名其妙的詢問,“自然是驅邪啊。”
那男人不管不顧,將金鎖扔到一邊案上,一邊講:“朕是天子,陽氣重,有朕在不必帶這玩意。”
真是霸道。
他不來玉華宮的日子屈指可數,自己也沒有詭怖話本看,夜間不再胡思亂想,于是這金鎖便被一直放在抽屜中沒有再拿出來。
金鎖還是有溫度的,暖暖的,重重的,壓在心上,能讓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