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舊是上元節的燦爛燈火,但饒是那燈火再炫麗奪目,也只成為了沒有生命的背景。背景前的兩人雖是遙遙相望,但一個眼神滿是攫取與憤恨,另一個眼神則含了戒備與疏離,仿佛對峙的獵人和獵物,空氣里都充滿了不安的味道。
明帝心中的怒火如狂卷起的滔天烈焰,他的血是熱的,心是紅的,熱情都是真的。他一腔癡情為她,無數個不眠的夜里費盡心思籌劃著他們的未來,他不信她沒有察覺??伤?,都已經被人家趕出了家門,心里竟然還惦記著那個竹馬。他真想去好好看看她身體里可否同他一樣,也是紅的、熱的。
憤怒燒毀了他的理智,此刻他不是什么溫柔體貼的富商家公子,也不是生殺予奪大權在握的大楚帝王,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只掙脫了禮教束縛的野獸。于是,那一夜,他不顧她的哭泣掙扎,在上元節五光十色的燈影中,粗暴地強要了她。
第二日一早,他將衣衫不整的她用被子一裹,強行帶回了宮。當日便封了淑妃,賜住楓霞宮。淑妃是四妃之一,地位尊崇,何況宮里四妃也僅有她一位。而楓霞宮地處僻靜,正好是她喜歡的,更何況那宮中后院有一大片紅楓,正應了她名字中的“秋色”二字。
一切塵埃落定,他不免也有些后悔。但他想,他殷勤對她,便是塊石頭也總能焐熱的。但他未料到她氣性如此之大,竟是連眼色都不再給他半分,他日日去,她便日日拒他于門外。哪一日他溜進去了,她只是冷著臉,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的怒火又升了起來,他想,她定是還惦記著宮外的竹馬。已到了這般地步,她的心竟然還系在旁人的身上。于是,他便再也未去找她,也禁止身邊人再提起他。那段時日,他迎了無數新人進宮,溫柔的、活潑的、潑辣的、孤傲的,每一個都有她的影子,但每一個卻都不是她。
他很是胡天胡地了一陣子,到底是拗不過心底對她的渴望,于一個夏日的午后,一個隨侍的人也未帶,自己偷偷溜進了楓霞宮。
夏日的午后,蟬鳴聲聲,卷起無邊的暑意。明帝躡手躡腳走在楓霞宮里,只見處處荒涼,臺階下的野草都長了寸許高了。他倒不知道,楓霞宮幾時這般清冷凋敝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宮中人向來捧高踩低,他明面上如此不待見她,她的楓霞宮便也成了冷宮,缺衣少食已是常態,旁人不來踩上一腳已是萬幸。
他一路走過去,不僅是她,竟然連半個宮人都未看見。直到走到后院的楓林邊,他才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從楓林中的愛晚亭里幽幽傳過來,是她。
那聲音溫柔如水,低徊婉轉。他很久沒有見過她了,自然也很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此刻聽到,就像是被一只纖手撩動了心弦,他加快了步子,想要快點見到她。
轉過一片楓樹,只見愛晚亭內的石凳上,她扶著腰坐在那里,身上只是一襲再普通不過的水綠柔紗抹胸裙,普通得近乎于簡陋。但那顏色在她身上,讓他只覺得說不出的明麗清新。此刻,她的眉眼間正含著柔柔的笑意,低著頭看著什么,他循著她的目光望去,赫然發現,她的肚腹間高高隆起。
他驀然呆立在當地,她竟然已有了身孕,而他竟然不知道。他看她的肚子,至少應是五六個月了,想來便是上元的那一夜。而他又嚴令不準身邊人提她,所以,自然沒有人來捋虎須。
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愧疚,這段時日他心中有怨,對她不管不顧,她一個人于這深宮中,又懷著身孕,定是吃了不少的苦。眼下她已有了他們的孩子,想來她的心里應該不會再惦記著旁人了吧。
他快步走過去,他想要立時擁她入懷,告訴她,他有多么的想她,那些鶯鶯燕燕他從來就不喜歡,他只愛她。她有了他們的孩兒,他又是多么的高興。
彼時,她只顧著看自己的肚子,感受著腹中的小生命,卻并沒有發現他。他走到她身后時,只聽她道:“晏兒,晏兒,母妃就叫你‘晏兒’好不好?”她輕聲嘆息,“母妃原本是過一日算一日,卻不想竟有了你。母妃的心愿不多,惟愿你一世平安喜樂,若謙謙君子,如竹如玉,母妃便心滿意足了?!?
他聽了這話,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她曾經的未婚夫婿-——秦江池。那人足配得上謙謙君子,如竹如玉的這八個字。他心中怒火又起,原來,她依舊沒有忘記那人,即便是身懷六甲,竟然期望他們的孩兒也像那人。他像來時一樣,悄然退了出去,走出楓霞宮的宮門,他暗暗發狠,今后再也不會踏足這里。
他發的誓雖狠,到底還是放不下她,雖然依舊不愿聽楓霞宮的諸般消息,但暗地里叮囑懷恩,好生照看那里,莫要薄待了。
轉眼過去一年有余,從懷恩的回稟中,他知道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他得知消息后,依照當日從她口中聽來的“晏兒”二字,給那孩子取賜名李晏,字寧之。晏,有平安之意,寧之,則是安寧平和。她說過的,她希望這孩子一世平安喜樂。他如她所愿。
懷恩三不五時總會來匯報楓霞宮中的動靜,他知道,李晏在一日日長大,而她守著李晏,安穩度日。他想,就這樣吧,他知道她過得好便夠了。
直到那一年上元節,宮中照例擺下大宴。他飲了酒,醺醺睡下。恍惚間他竟站在與她初識的湖畔,仿佛是初春之日,湖水澄碧,岸邊玉蘭怒放,如云如霞,她坐在玉蘭樹的樹丫上,穿著煙霞色單羅紗望仙裙,依稀還是當年的嬌俏模樣。
見到他看過來,她嫣然一笑,悠然自樹上落下,仿佛一只輕飄飄的蝴蝶。他心中只覺奇怪,卻見她眉眼盈盈,叫了聲“玟哥”。在宮外宅子時,她一貫是這樣叫他,自入宮后,兩人形同陌路,他好久沒有聽見她這樣叫他了。
他應了一聲,只聽她道:“你好好過吧,我要走啦?!?
他一陣愕然,直覺不能讓她走,便伸手去拉她衣袖,卻拉了個空,眼前突然一亮,她整個人已化作萬千蝴蝶,倏地散了開來,漸漸消弭于空氣中。
他心中一震,突然驚醒了過來。就見懷恩正大汗淋漓地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懷恩做事向來穩妥,從未有這樣失儀的時候。他有些愕然地看著懷恩,聽他帶著哭腔回道:“陛下,楓霞宮的淑妃娘娘歿了。”
他的腦中轟地一聲,指著懷恩道:“你、你好好說話。誰、你說誰、誰、歿了?”懷恩伏在地上,“陛下節哀啊,楓霞宮淑妃娘娘歿了?!?
他只覺得五臟六腑仿佛都攪在了一起,攪得他痛不欲生。胸口處仿佛有什么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來,他使勁拍著胸口,仿佛要拍開那里的淤塞,喉中有腥甜的氣息,他一張嘴,一口血噴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