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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劍歌(下)

揚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氣,暮色四起。西風(fēng)緊一陣慢一陣地吹著,江闊云低,孤雁南飛,渡口茫茫的蘆葦蕩如同白浪起伏。

手從蘆葦上拂過,拔了一支帶莖的葦葉子,折斷,湊近唇邊。

舟中的艄公看著渡頭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輕的男子身形寥落,長衣當(dāng)風(fēng),從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經(jīng)等得無聊,便做了只蘆笛。

然而笛聲還沒有響起在風(fēng)里,渡頭邊的官道上蹄聲得得,已有一騎絕塵而來。到了渡旁,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馬,還未放開韁繩就看到了埠頭上手持蘆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聲,松開韁繩疾步走了過去。

“小謝!”白衣男子看到歸來的女子,眼里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蘆笛搶步過去。

江面上雨前濕潤的風(fēng)吹來,云腳低低拂著水面。在漫天水云里、兩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數(shù)尺的時候各自停住腳步,把臂相望,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十年來兩人之間聚少離多,如這般三數(shù)個月不見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別,彼此都知道來年對方必將在老地方溫酒相候、因此從無掛懷,再見也不過樽前一笑——但這三個月中,卻是音訊兩茫茫,各自都處于危險壓力之下,此時重見、宛如生離死別后再聚。

沉默。沉默之間,仿佛有微妙的氣息流淌在彼此之間。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還不上船么?”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氣的催促起來——江上的風(fēng)也的確大了起來,風(fēng)里零落有雨點落下。

“走吧。”謝鴻影輕輕說了一聲,拉了沈洵一把,輕輕躍上船頭。

江上風(fēng)起云垂,氤氳的水霧籠罩了天地,寬闊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開始下了起來,簌簌的,風(fēng)越吹越大,渡船解纜,在風(fēng)雨中搖向?qū)Π丁?

在船艙中坐下,兩人相顧無言,許久,沈洵才開口:“這些日子,可好?”

“很好。”謝鴻影低低應(yīng)了一句,仿佛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只聽得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在兩人頭頂?shù)挠昱钌稀?

沈洵也是沉默片刻,只道:“大光明宮會放你回來,倒是出人意料。”

“其實……小玠他雖然是魔宮的人,卻并不是十惡不赦。”謝鴻影抬眼看看沈洵,眼里有隱約的悲憫,“這段日子我做了很多努力,本來想化解開他心里十年前的仇恨。”

“我給他的戰(zhàn)書、你可看到?”沈洵卻不接口,忽然間問了一句。

謝鴻影的身子微微一震,顯然這個問題觸到了痛處,她驀然抬起頭,目光中盡是不甘:“沈洵,為什么?你為什么急著要和他來個了斷呢?——如果再給我一點時間去勸解,本來你和小玠之間、這一戰(zhàn)說不定可以避免!……”

“這一戰(zhàn)避無可避。”第一次,不等她說完,他就打斷了她,聲音沉沉的。沈洵也是抬起頭,看著十年來的生死知交,忽地嘴角有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小謝,他有沒有告訴你、我十年前是什么人?”

謝鴻影怔住。然而不等她出言,沈洵再度截住了她,扣舷長嘆,轉(zhuǎn)頭看向密云急雨的江面:“如果真的論起來、他倒是應(yīng)該叫我一聲大師兄。”

“沈洵!”素衣女子驚住,手指驀然探出,抓住說話男子的手臂,因為震驚而扣緊。

然而沈洵沒有看她,用蘆笛輕輕敲擊船舷,漫聲道:“小謝,想來你也覺察出我有事瞞你——但是你我相知莫逆、故你從未開口問過我。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十年前,我來自西域大光明宮——那時候我叫少翱,是天尊宮主座下大弟子、大光明宮的前任少主。”

“沈洵。”謝鴻影怔怔看著他,再一次低聲重復(fù),然而抓著他手臂的手指已經(jīng)微微顫抖。

——沒錯……沒錯了。就是這樣……就應(yīng)該是這樣。

——十年前,那個橫空出世的驚世少年,自稱來自秣陵,可是那之前誰都沒有見過他。

——雨夜的湛碧樓上,方玠一出手、他就認出了那是大光明宮的武學(xué)。

——這幾年來,他再三再四的推阻,不想接任中原江湖盟盟主之位。

——甚至,他從來都直稱“大光明宮”,而從未如江湖習(xí)慣的稱之為“魔宮”。

——原來,一切是這樣……是這樣。

“魔宮重返中原,現(xiàn)在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只是那次是悄然而退,所以中原武林人士甚至沒有覺察到。

“天尊宮主抱恨遠遁西域后,收的第一個弟子、是我。他教了我十三年的武功,待得我大成之日,派我前往中原、想讓我先熟悉武林情況,以待來年率眾卷土重來。

“然而,他并不曾料到我會反抗他的命令,無視他的野心和霸圖。

“我是個疏懶散淡的人,小謝,這一點你也該了解的很清楚了——什么爭霸、什么一統(tǒng)中原,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勉為其難。我很喜歡中原的文化和風(fēng)景,慢慢地,游歷一年下來,居然有了親近中原的想法——何況,十九歲的時候、我還在秣陵遇到了蘇眉。”

說到這里,一縷溫溫涼涼的笑意從沈洵的眼角眉梢彌漫開來,他已然不再年輕,笑起來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微的痕跡,然而說起十年前,他的哀傷卻仿佛穿越了時間滲透出來:“你也知道人年輕的時候的愛是怎樣——遇到小眉以后,我根本就沒有打算什么爭霸的事情,甚至都不想再回到西域去了……”

頓了頓,蘆笛還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著,然而外面的風(fēng)浪卻越來越大,搖晃著艙里的兩個人,雨簌簌潑進來,沈洵往里坐了坐,將雨蓬扯下來一些,替謝鴻影擋住了雨。謝鴻影似乎聽得怔住了,手指還是牢牢抓著他的胳膊,不曾放開。

“那段時間,真的是我三十多年里最快樂的日子啊——擊劍縱馬、快意恩仇。身邊有小眉陪伴,聽雨歌樓,紅燭昏羅帳。”眉間一直沉郁的男子笑起來了,那段日子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樣閃閃發(fā)亮,“——那兩年里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比如你和嚴(yán)累老伯。”

然而,很快,他聲音低了下去:“在我過得逍遙無比的時候,我卻忘了來自西域雪山那邊的危險——師尊知道我有負于他,大為震怒,責(zé)令我立時返回大光明宮與他共謀大業(yè)。我當(dāng)然不想回去,少年氣盛,當(dāng)即抗命……反抗的結(jié)果、就是賠上了小眉一條命。”

“啊?”謝鴻影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原來……小眉是這樣死的?”

“師尊遷怒于她、痛下殺手——我為她尋遍名醫(yī)、踏遍千山求靈藥,始終未能挽回小眉的命。”沈洵緩緩搖頭,眼里似有淚水,然而終歸抬起頭,看了外面沉沉的雨云,嘆氣,“我也想過為她報仇、然而師尊對我有恩,要我殺師滅祖,卻也實在難以下手——那段時間我只好天天買醉,是什么樣子、你也是見過的。”

謝鴻影垂下眼去,微微點頭,目中依然有痛心之色。

“不過那一來,我算是徹底和大光明宮決裂了。”沈洵笑了起來,眉間反而有種輕松的光,“師尊雖然恨我入骨,但是他武功已廢,若要再圖霸業(yè)、卷土重來,或者懲戒我這個叛逆之徒,都已經(jīng)有心無力——他再培養(yǎng)出一個好徒弟至少要十年,所以,無論中原武林、還是我,好歹是安逸了十年。

“但是,這次方玠殺回了中原——別人不知道、我卻清楚他必然奉命要誅殺我!小謝,這恩怨不光牽扯到十年前比劍之事,你或許能化解開方玠對于兄長之死的心魔,但是、你能讓他違抗師命么?——所以說,這一戰(zhàn)勢在必行!

“決戰(zhàn)越早越好,否則每拖一日、江湖中流出的血會更多。我雖然散淡,不想過問江湖恩怨、卻也不能漠視那些人命……何況,我也不想看到嚴(yán)老伯這般憔悴。我倒是從來不和人爭什么,但是若有什么威脅到我所在意的人、我卻從來不會手軟。

“嚴(yán)累老伯和我是忘年之交,對我的事從始至終莫不了然。他是個很好的老人——小謝,在中原武林,我算是交對了兩個朋友: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嚴(yán)老伯。

“他一直為我守著秘密,不曾對外透露。也承他信得過我、在垂暮之年,竟然能以江湖盟相托——然而,且不說我生性不適合擔(dān)此大任。雖然我已叛離師門,但要我當(dāng)起中原武林的盟主,去討伐師尊、對大光明宮趕盡殺絕——這種擔(dān)子,我怎么擔(dān)得下?”

沈洵眼里有再也難以掩飾的苦笑意味,微微搖頭,十年來的恩怨似乎耗盡了他的心力。

“小謝。”他終于轉(zhuǎn)頭看她,微微地笑,叫她的名字,“我瞞了你十年,你可曾怨我?我實在不是別人眼里那樣光明磊落的大俠……我出身邪道、心懷叵測,你可會輕視于我?”

“沈洵。”她的手還是那樣深切的抓著他的臂,仿佛怕一松手他便會離去,“沈洵。”

一連低聲重復(fù)了幾遍他的名字,面紗后,女子的眼睛清亮而溫暖,帶著說不出的復(fù)雜情愫,然而她的聲音卻是淡然決然的:“莫要執(zhí)著于無謂的門派之爭,正與邪、只由人的心來決定——誰沒有一些舊恨心魔,你能看開、那就好。”

“小謝。”白衣男子轉(zhuǎn)頭看身邊的人,吐出嘆息般的低語。面紗后,女子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見底——他想起湛碧樓上電光火石般的一劍。在那樣的情況下,中毒的她完全將生死托付給了他、任由他一劍削下半邊臉頰——這般相知相信,又是何深?

十年。從陌上初逢的一怒拔劍、到如今長江口的風(fēng)雨同舟,已經(jīng)是整整十年過去了。十年里,他們相互扶持,共同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波,一起抵御過多少絕望、悲苦、寂寞和榮辱。

十年冰火兩相煎,十年風(fēng)雨請相攙。十年流落非所恨,十年甘苦與誰言?

“小謝,多謝。”伸手握住身邊女子的手腕,沈洵不自禁地他說了一句——然而一出口、就知道這句話的可笑,兩人忍不住都大笑起來。

外面的風(fēng)雨越發(fā)的大了,小舟晃得厲害。江闊云低,風(fēng)雨如嘯,輕舟如同一葉顛簸于茫茫一片的江湖上。船艙里,畸零半世的兩個人伸手相握,相視而笑。

沈洵和謝鴻影從揚州上岸的時候,看到了來迎接他們的江湖盟人士。

嚴(yán)老盟主的一頭白發(fā)在風(fēng)中揚起,目光欣慰卻又遲疑。他的背后、那個明麗的十八歲孫女靈兒撲閃著大眼睛,難掩喜悅,一見從舟中上岸的兩人、立時沖了過去,拉住謝鴻影的手又說又笑,好生歡喜。雖然刁蠻,但嚴(yán)靈兒畢竟是個明事理的人,華山絕頂死里逃生以來,心里對謝鴻影的感激已是壓過了以往的嫉妒。

“謝姑娘受苦了。”“回來就好。”

各派人士紛紛問候,然而話語里、卻是不自禁的流露出猜疑——被魔宮擄去幾個月,卻能毫發(fā)不傷的返回,真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然而天下人知道這位簪花女俠的厲害,又都聽聞了她和沈洵之間的曖昧,一時間卻無人敢出來詰問。

“沈賢侄,你跟我來,有東西給你看。”寒暄過后,嚴(yán)老盟主攜了沈洵的手往回走,神色頗為肅穆。沈洵微微一怔,便隨著老人往鼎劍閣中走去。

尚未入內(nèi)室,沈洵的腳步不自禁一頓,倒抽一口氣——有森冷的殺氣,從內(nèi)室透出。

“賢侄,進來看看。”嚴(yán)老盟主走入房內(nèi),回頭招呼,他的頰上有什么冰冷雪亮的光游移掠過。沈洵和謝鴻影相互看了一眼,謝鴻影微微點頭。沈洵沉吟剎那,便攬衣跨入門檻,剛走入室內(nèi),忽然間身形就震了一下——

只見內(nèi)室四壁上懸掛著十?dāng)?shù)把長劍,森冷入骨的劍氣就是由此而來。

“啊?”驚訝的低呼從他嘴角溢出,沈洵急急四顧,不可置信,“這是——”

“這是我們?yōu)槟銣?zhǔn)備的佩劍,你看看可有合用的。”嚴(yán)累老盟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須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辦法。”

“錚”的一聲龍吟,壁上一把長劍已經(jīng)躍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細看,劍光凜冽,照得他須發(fā)皆寒,他眉間有掩飾不住的震驚:“七星龍淵?——這不是青城派的鎮(zhèn)山至寶?”

迅速回首,目光掠過壁上如林的長劍:真剛、掩日、斷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極品的名劍!如此多的世間神兵集于一室,難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樣的劍氣在門外阻住腳步。

“哪來這么多好劍?”一把接著一把地抽出長劍細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議的問。

嚴(yán)老盟主只是拈須而笑,眼里有自得的光:“呵呵,我這二十年的武林盟主之位可不是白當(dāng)?shù)摹蛸t侄,現(xiàn)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宮少主決斗。這一戰(zhàn)事關(guān)武林大局,各派都愿將珍藏的神兵獻出供你挑選,以期勝過魔宮少主手中那兩把劍。”

沈洵聽到這里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個人名義給方玠下的戰(zhàn)書——并無關(guān)江湖盟和大光明宮之間的恩怨。這般興師動眾,沈某真是當(dāng)不起。”

“如今你們那一戰(zhàn)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江湖、無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為了個人恩怨而戰(zhàn),但是方玠一死、群魔無首,必然將鎩羽而歸!”白發(fā)蕭蕭的嚴(yán)老盟主看著面前的人,眼里有關(guān)切的光,抓住劍客的手臂,“沈賢侄,莫怪老兒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劍的厲害——如今唯一可以與其相抗的紅顏劍也落入魔宮手中,不想點辦法不行啊!你也不想敗給方玠吧?”

“嚴(yán)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領(lǐng)了。”沈洵點頭嘆息,把最后一把長劍錚然歸入劍鞘,搖搖頭,“可惜,這里沒有一把劍足以和英雄劍相抗。”

“什么?”嚴(yán)老盟主頹然放開了手,看著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還有十幾天時間,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門外,“用這一把就好。”

沈洵和嚴(yán)累驀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門外的素衣女子。謝鴻影看著室內(nèi)滿壁的長劍,緩緩從背上解下布囊,橫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劍氣,隔著劍鞘透了出來,迫人眉睫。

“紅顏劍!”看到她手里那一把熟悉的長劍,沈洵脫口驚呼,眼里震驚之色一掠而過。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漸漸降臨,樓外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高樓上,兩人對飲,卻各自默然無語。案上,一把長劍橫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聽說今日方玠已經(jīng)到了臨安。”雨聲敲著窗扉,雨聲中,素衣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天空說了一句,“這幾日大光明宮也不在武林中有所行動了,看來方玠是守信應(yīng)戰(zhàn)而來——呵,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見見那孩子。”

“我在戰(zhàn)書最后加的那兩句、不由他不來。”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間苦笑了一聲,“那么驕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顧方家的名譽。我那時為了邀戰(zhàn),刺到他痛處了。”

謝鴻影聽得他語氣,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后悔了?”

白衣男子也是看著檐下如簾般滴落的雨,也不隱瞞:“說后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帶著紅顏劍歸來的剎那我就有些后悔——小謝,你說得對,或許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樣。”

“柳原其實本性不算大惡……”第一次在人前那樣心平氣靜地提起十年前的戀人,謝鴻影眉間依稀有痛悔,輕輕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他太驕傲太好勝,只是一念之差——”

將酒喝下去,仿佛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著心肺,謝鴻影眼眶驀然間紅了一下:“我這些日子經(jīng)常想:如果當(dāng)年我不是那樣激烈的對待他、如果我肯花稍微一點點心思來包容他排解他的心魔,或許他和整個方家都不至于到那種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為他戀人沒有了解他的心魔;那之后,我也沒有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改過……是我的錯。”

“小謝。”停杯相望,明知對方說的話是事實,沈洵并未反駁,只是嘆息,“那時候都還小,太年輕——我們都沒有那樣的耐心。”

“所以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于重蹈柳原的覆轍。”謝鴻影低頭看著酒杯,笑了一下,搖頭,“他應(yīng)比柳原明事理,我不能不給他機會。”

“是我操之過急。”沈洵嘆息,看著桌上的紅顏劍。

“你沒有錯,你只是想早日結(jié)束這場劫殺。”陡然間回過神,素衣女子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苛和悔意,連忙回頭看著他,目光有擔(dān)憂之色,“沈洵,兩日之后便是比劍之時,全江湖皆知、無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動搖,兩日之后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敗亡,還有你在。”沈洵看著謝鴻影,卻是微微笑了起來,“你持紅顏劍,當(dāng)可與他一較高下——何況,方玠也不至于為難……”

“住口!”話未說完,謝鴻影驀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紅顏劍在一拍之下躍入主人手中,瞬間劃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貫淡定的眉間居然有怒意,手中長劍如風(fēng)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

“這般說來,倒是我如今就殺了你干脆!——你怎可死在方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沈洵?”

紅顏劍刺到之時,沈洵已經(jīng)驚覺仰身,手中酒杯一轉(zhuǎn)抵住刺到的劍尖,杯子瞬間粉碎。然而在這一剎的停頓之時他身形已飄出,在隨后而來的一輪疾風(fēng)閃電般的劍影中連連后退。等謝鴻影最后一句怒斥結(jié)束時,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紅顏劍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岳。然而持劍的女子眼里,卻依稀有淚光閃動。

“小謝,何必如此。我只是戲言而已。”看到平素嫻靜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間也是一沉,微微嘆息,“事情必須在我和方玠之間了結(jié)——我若逃避、將這個問題推卸于你,讓你直面方玠,那豈不是陷你于兩難?我當(dāng)盡力。”

“你需平安歸來。”雖聽他如此說,謝鴻影卻不依不饒,拿劍逼著,“你答應(yīng)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來,推開她的劍尖:“我無必勝把握,如何能答應(yīng)你?”

“胡說。”謝鴻影手腕一振,重新將偏移開的長劍對準(zhǔn)他眉心,冷然,“我和你、和方玠都交手過,我心里有數(shù):若你用紅顏劍、絕對不會輸給他!——何況你是大光明宮出身,對于他的劍術(shù)心法、應(yīng)該洞若觀火,占了先機——我估計的絕不會錯。”

“很聰明,小謝。”沈洵驀的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里卻有苦澀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玠他如今練的是天魔大法——看見他眸中的碧色了么?那是修習(xí)那種魔功的征兆……”

怔了一下,謝鴻影茫然問:“那又如何?”

“那種功夫,可以在瞬間讓人激起潛能、發(fā)揮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釋。

“真的……真的有這種魔功存在?”劍尖顫了一下。謝鴻影有些不相信的問,臉色隨即變得雪白,“是不是江湖相傳中‘天魔裂體’?”

“對。”沈洵點頭,補充,“這門功夫?qū)毼渲说奈:艽蟆坏饺招蘖?xí)的時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靈蛇毒性來飲鴆止渴地緩解反噬之力。所謂的‘裂體’,就是說一旦運用此法擊潰對手后、自身也會重傷——對手越強,反擊之力越大。師尊此番也太心急了,居然教了方玠這個法門……”

“錚”然一聲,仿佛手腕忽然無力,紅顏劍從他面前頹然垂下。謝鴻影踉蹌著后退,坐入椅中,蒼白著臉,看著他,忽然無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說,即使他勝了你,他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

“是。”一直逼著的劍終于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無法答應(yīng)你,一定能安然歸來。”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第一次,看到小謝淡定的臉上有那樣絕望茫然的神色,抬頭看著他,眼里竟然有淚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過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著打平、多半便是要敗了……沈洵,我們走吧,別管什么比劍了,我們回西泠去……也不成…這一來,武林還是免不了一場血戰(zhàn)……”

“小謝,小謝。”在她茫然自語的時候,沈洵彎下腰來,輕拍她的肩膀,幾度想打斷她的自語,“別這樣,別這樣。順其自然吧——看我給你帶了什么來?”

燈下,白衣男子對著她一笑,忽然從懷里拿出一盒東西來,打開,竟然是五色精致糕點,形如梅花做五瓣。

“你看,這是春陽齋的梅花糕——你最愛吃的,以前還為這個和我打過一架呢。”沈洵笑著替她將面前的杯子倒?jié)M,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殷勤相勸,“來來,嘗嘗看、這春陽齋的手藝比十年前可有進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經(jīng)隱隱有驚雷下?lián)簟?

謝鴻影坐在窗邊,雨潑了進來,濡濕她的鬢發(fā),但她卻似毫無知覺,仿佛在想著什么心事,眉目見沉郁復(fù)雜之極,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聲地飲了,又默不作聲地放下,卻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從燭臺上掰了一條燭淚下來,在手心揉捏。

“小謝。”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來,低低喚了她一聲。

“沈洵,”然而,不等他說,謝鴻影霍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他心中一跳,不敢再開口,只是聽著她說下去:“沈洵,我們相知十年,或許總以為來日方長、相聚容易,所以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如今也算知道命危于晨露,朝不保夕。所以,雖然如今是最不適合的時機,但為了以后不至于來不及,還是先說了罷。”

謝鴻影眼睛里,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著那一條熾熱柔軟的燭淚,仿佛揉著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對我很重要——我想我應(yīng)該告訴你這一點。這段日子我想過了,若是說我有過所謂‘幸福’的時候,那么就是和你小聚了,所以我想——”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這幾句話、卻仿佛比雷霆更加驚心動魄,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顫抖起來——那一瞬間,他忽然慚愧于自己的畏縮,同樣的話、在渡江風(fēng)雨同舟之時已經(jīng)盤繞于他心頭,然而終究沒有勇氣開口,生怕萬一所思非份、便是連這樣的知交也永遠失去了——遲疑許久,終未開口,卻不料反而由她一個女子先說了出來。

“小謝。”他脫口,叫她的名字。但是仿佛怕一停頓下來、就失去了勇氣,謝鴻影只是看著手中的紅淚,說出了最后的話:“所以,我希望我們的‘以后’,‘幸福’的時候能夠多一些——可以么?人的一生,是沒有幾個十年的。”

“小謝……”他再一次喚她,語音卻已是接近于嘆息。

“答應(yīng)我罷。”她終于抬起頭來,燭光映著她的臉,那半邊臉上傷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還是淚水,在她眼中閃爍,“沈洵。答應(yīng)我一個較久遠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負。”

“小謝。”白衣男子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緊,低喚。

窗外雨聲潺潺,燈下凝眸相望,然而兩人都已非鮮衣怒馬的少年時。

“放心。”沈洵終于說出一句話來,微微一笑,抬手為她掠去散落的鬢發(fā),“我已有計較——明年此時,我們當(dāng)已泛舟五湖。”

雨絲密密灑落,外面似有一陣風(fēng)過,檐下鐵馬叮當(dāng)亂響。

夜。縱橫交織的雨幕里,仿佛有黑色的閃電縱橫,無聲無息的掠下高樓,輕輕驚起鐵馬檐鈴叮當(dāng),然后快得驚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點打在身上臉上,卻似毫無知覺,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風(fēng)在耳邊呼嘯,仿似遠遠近近有誰對著他嗤然冷笑——方玠,你還在做夢罷?該醒醒了!

驀然間,濕透的身上感覺到說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和荒涼,似乎又重新將他包圍起來,無路可走。甚至記憶中那樣明慧親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見。

“啊——!”不知奔到了哪里,青衣少年驀然停下,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大叫起來。然而,回應(yīng)他的、卻是自天宇而下的一個炸雷。

“來吧!都來吧!誰怕?”魔宮少主冷笑起來,拔劍,對著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罵,“什么都要收回去!什么都沒有!賊蒼天,來吧!”

他大笑起來,忽然間將手中的長劍用力對著天幕擲出,英雄劍劃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閃電。

“呀,你瘋了么?”在看到長劍脫手?jǐn)S出的剎那,路邊檐下有人脫口驚問。

英雄劍帶著呼嘯的風(fēng)劃破雨幕,重重下墜、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腳邊。魔宮少主有些茫然的循聲回過頭去,看到路邊亭子里一身勁裝的紫衣女孩。

嚴(yán)靈兒手持長劍、驚疑不定的看著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樣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拍手:“如果你真的瘋了,倒瘋得是時候!那一切就好辦了。”

“誰說我瘋了?!”魔宮少主神志漸漸凝聚,認出了面前那個在華山頂上作為人質(zhì)的少女,忽然冷笑起來,“就是我瘋了也足夠殺你這個小丫頭——還不快滾!”

“我才不走——”雖然在這個人手里吃過那么多苦頭,嚴(yán)靈兒看著他眼里卻絲毫沒有懼怕之意,按劍傲然道,“方玠,今夜我是來找你決戰(zhàn)的!我在你們行館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兒了?本小姐可沒那么大耐性!”

雨里,少年有些錯愕地看著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來:“你不是連劍也拔不出來嗎?這么急著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馬!”嚴(yán)靈兒揚眉橫劍,竟然是一絲躊躇也無,眼睛閃閃發(fā)亮,“我當(dāng)然知道遠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這個魔頭休想明日能勝過沈大哥去!”

說那樣一席話的時候,嚴(yán)靈兒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動,然而眼睛里卻有驕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宮的少主提著劍站在雨里,側(cè)頭看嚴(yán)靈兒那樣的表情,忽然間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為什么每個人都幫著他!你為他?為他?——傻丫頭,傻丫頭!……”

顯然被這樣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嚴(yán)靈兒甚至有些惱羞成怒起來,啪的一聲將長劍一橫,跳出亭子來:“我傻不傻關(guān)你啥事!現(xiàn)下我可是來殺你的!”

長劍迅疾的刺過來,魔宮少主卻是頭也不抬,只是聽準(zhǔn)了來勢、待得劍刺到身邊時迅速反手一扣一奪,便到了手里。然而少年眼里卻是半絲殺氣也無,看著刺客,忽然間嘴角有了一個奇異的哀傷笑意:“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卻不曾如你這般莽撞地來護著他——可是傻丫頭啊…你即使為他丟了性命,他心里也不會記著你半點的。”

“誰說的!”奮力掙扎,嚴(yán)靈兒惱怒于自己的無用,卻截口反駁,“沈大哥若是知道我為他死了,他會難過的!還是會念著我一星半點的!那一點、也就夠了!”

“為了那一星半點,就用命來搏?”魔宮少主卻是略略怔了怔,看著面前徒勞掙扎的少女,眼里第一次收起了輕視之意,忽然間大笑出聲,將她遠遠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夠了……那也夠了!”

嚴(yán)靈兒被他推得踉蹌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轉(zhuǎn)過頭去卻已不見了那個青衣少年的影子。

“喂,傻丫頭,你自己保重點。”——耳邊最后留下的、是那樣奇怪的一句話,

大雨里,她頹然地將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湛碧樓本是臨安名樓,臨著西子湖,對著不遠處的白堤,如畫風(fēng)景平日里吸引了無數(shù)的游人來此處登臨——然而,今天來到湛碧樓的人、卻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一般的游客早已避之不及,因為湛碧樓下各路江湖人物濟濟云集,樓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門坐下了,其余人等只好站到了門外空地上去,黑壓壓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著一湖碧水,讓人看了寒到心里去。

“怎么還不來?魔宮莫非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經(jīng)快到了午時的決斗時刻,但是還不見魔宮的人到來,江湖豪客中已經(jīng)有人不耐起來,冷笑,“聽說他們那個少主是個黃口小兒,也敢胡吹大氣、和沈洵沈大俠比劍!”

“就是,沈大俠是天下第一劍,魔宮這次真是吃飽了找死!”旁邊有人應(yīng)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卻是仿佛將要看到好戲一般、蠢蠢欲動。

坐在堂中,嚴(yán)老盟主眼里也是憂心忡忡,和門外那些盲目樂觀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門派掌門人和江湖盟的元老都知道魔宮少主的恐怕,對于此戰(zhàn)也是毫無把握——沈洵若勝了,固然一切輕松;沈洵萬一敗了,只怕中原武林再無人能制住魔宮氣焰!

那樣巨大的壓力之下,嚴(yán)靈兒只想哭,想跑到沈大哥身邊去,但是好歹還是忍住了。

遠離眾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樓的窗邊,負手看著高秋里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邊只有謝鴻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雖然靜默地陪他看了許久風(fēng)景,眉間卻有止不住的擔(dān)憂——沈洵固然答應(yīng)她絕不會死,但是、如果是小玠死在他手上,難道她就能無動于衷?

如果小玠死于沈洵劍下……想到這里,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如若是這樣的情況,她真不知以后該如何面對這個手上沾了小玠鮮血的沈洵。

“時間快到了吧?”沈洵看著外面的連波秋色,淡淡問,“怎么方玠還沒來?”

正在抽出紅顏劍、最后一次替他檢視兵器,謝鴻影的手抖了一下,劍鋒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紅。

“我來了。”沈洵的聲音剛消失在空氣里,檐外忽然有人靜靜應(yīng)了一句。

湛碧樓窗外的檐角上,青衣少年抱劍臨風(fēng)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現(xiàn)之時。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內(nèi):“請。”

樓下的看客一陣騷動不安,每個人都看見了如同天外飛仙一般出現(xiàn)在湛碧樓上的青衣少年。那么多雙眼睛一直看著樓上、卻沒有一個人看出這個人是怎么上去的——低低的議論在人群中風(fēng)一樣的傳遞著,帶著震驚和恐慌。

魔宮少主微微一欠身,抱劍掠入窗中,悄無聲息的落地。

“既然人都到了,時辰也正好,就開始罷——”樓下堂中的各派元老都站了起來,在嚴(yán)老盟主的帶領(lǐng)下走上樓來,老人看到了魔宮少主,眼神微微一沉。

“好。”沈洵從窗邊轉(zhuǎn)過身來,淡淡應(yīng)了一句,看了謝鴻影那邊一眼,輕聲道,“小謝,給我劍。”

走過去,將紅顏劍交在沈洵手上,素衣女子的臉色是蒼白的,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眼里有復(fù)雜的光。魔宮少主的臉色今日也是反常的蒼白,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頗有憔悴之色,想來昨晚也是一夜不得安睡。

在看到謝鴻影將紅顏劍交給沈洵時,方玠的手不易覺察的抖了一下,抱緊了懷中的劍。

“此次決斗,不死不休,雙方無須顧忌,也不限時間——最后能走下樓的生者、便是勝者。”嚴(yán)老盟主開口宣布,聲音沉穩(wěn),卻是用內(nèi)力一字字傳了出去,講給來觀戰(zhàn)的武林群豪聽,“此次決斗純粹是雙方個人恩怨,無論獲勝是哪一方、老朽擔(dān)保勝者都將平安離開。”

這一次方玠單身赴約,魔宮人馬不知去了何處、有否埋伏在附近——嚴(yán)累盟主看到觀戰(zhàn)的絕大多數(shù)是中原武林人,為表示公正、才出此一言。

然而魔宮少主只是抱劍微微冷笑,似渾不將這一切放在心上,臉色如同大病初愈般蒼白,眼睛也不看對手、靜靜看著退在一邊的素衣女子,目不交睫、似乎一眨眼謝鴻影便會消失。

雖然罩著面紗,還是能看出她的緊張,一向淡定從容的女子眼睛里含著復(fù)雜的光,游移不定,卻一直一眼不看即將決戰(zhàn)的兩個人,手緊緊握著。

小謝姐姐……你很擔(dān)心吧?

如果我用天魔大法殺了沈洵,你會很傷心吧?昨夜你才有了希望的“幸福”,可能今天轉(zhuǎn)眼就要粉碎了……我哥哥曾讓你那樣絕望的過了十年,十年后、難道我又要來再一次將你重新燃起的希望全部打破么?

那么一來,你以后的一生里、恐怕再也不會有“幸福”可言了。

我曾那樣堅定的對你說、我決不會和我哥哥一樣——然而,我卻要做出比我哥哥當(dāng)年更讓你痛苦絕望的事來么?不,絕不!如果這樣,我寧可自己死。

我不能不赴約的,姐姐——如戰(zhàn)書里所說、我若不赴約便是懦夫、有辱方家的聲名。

但是,你不用擔(dān)心、流到地面上的血將不是沈洵而是我自己的!——昨夜見過嚴(yán)靈兒后,我想了一夜,做出了這個決定。呵,那個丫頭都能如此,我難道還會輸給她么?

我會做的很小心很小心,讓那幫觀戰(zhàn)的人欣賞完一場精彩激戰(zhàn)之后、再毫無破綻地“敗”在他劍下。我敗亡之后,英雄劍當(dāng)歸沈洵,從此后英雄紅顏,一樣能雙劍合璧……多好。

小謝姐姐…你不需要現(xiàn)在這樣子擔(dān)心的,你的臉色為何這般蒼白?你可曾為我擔(dān)心過一絲半毫?小謝…小謝姐姐。

一時間,湛碧樓二樓上,居然出現(xiàn)了奇異的寂靜。

白衣男子和青衣少年相對抱劍默立,然而眼神始終未曾交匯過。然而,就在這樣的靜默中,仿佛有無形的巨大壓力逼來,壓的觀戰(zhàn)眾人心下凜然。

“那么,開始吧。”寂靜中,嚴(yán)老盟主咳嗽了幾聲,打破寂靜宣布,同時揮揮手,“此為私人恩怨,請閑人退下二樓。”

沒有人不服從江湖盟盟主的吩咐,各位掌門、幫主都紛紛退去。謝鴻影臉色蒼白,最后看了兩個人一眼,眼神深得看不到底,然而終歸什么也沒說,只是轉(zhuǎn)身向樓梯口。

“等一下,諸位。”然而,在人群剛剛要退開的時候,沈洵出人意料的開口了,“我有話要對魔宮少主說——需要在座各位見證。”

退去的人們陡然一怔,連嚴(yán)老盟主眼中都有不解之色,頓住了腳步回看沈洵。

魔宮少主的身子也是一震,看著比他年長十歲的白衣男子,眸中陡然碧色一盛——沈洵要說什么?雖然他已經(jīng)暗自下了必死的決心,但若對方一再挑釁、辱及方氏先人,他卻絕對不會容許!

“沈洵?”謝鴻影脫口低呼了一聲,即使相知如她、此刻也猜不透他在決戰(zhàn)之前陡然插那樣的話是為何。

然而,沈洵卻是淡定的看著江湖盟中各位元老——這里幾乎云集了武林有點名頭的各門各派首領(lǐng),每一個平日里都是跺跺腳便震動一方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疑慮的看著他。

“好,在場的各位,希望你們不要漏聽了一句我此刻開始所說的話,”在眾多人驚疑不定的眼光里,白衣男子卻反而笑了一笑,目光清淡平和,完全不像一個立刻要開始與人決一死戰(zhàn)的人,“或許下面我對方公子所說的話會讓各位吃驚,但是,請務(wù)必好好聽。”

“請說。”嚴(yán)老盟主眉頭微微蹙起,連見慣江湖風(fēng)浪如他、也不知道沈洵的意思。

方玠冷冷看著他,眼睛依舊是死灰色的,不因這個小插曲而有絲毫波動。少年甚至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對手點點頭,表示他在聽。

“方公子,”沒有介意對方的無禮,沈洵的眼睛甚至也沒有看一邊的謝鴻影,他的目光投注在少年身上,聲音平靜從容,“此前我向你下了戰(zhàn)書,約你此時此地一戰(zhàn)了恩怨——因為我認為我們這一戰(zhàn)遲早難免,而早日決戰(zhàn)至少能令雙方流血傷亡少一些。”

“嗯。”魔宮的少主眼睛也不抬,輕輕嗯了一聲,對這一說法微微頷首。

頓了頓,沈洵的眼神忽然凝定起來,語氣也漸漸嚴(yán)肅:“但是,由于謝姑娘攜著紅顏劍的歸來、讓我認識到了我們之間這一戰(zhàn)并不是非戰(zhàn)不可。而且,我對閣下以往的看法并不正確,為了相激采取了對閣下家族不敬的言辭——所以,我在此當(dāng)著你的面、同時向天下武林人士宣布:我向你致歉,并收回我的戰(zhàn)書。”

那一番話說的氣定神閑,從容不迫。然而這樣云淡風(fēng)清的話語,在湛碧樓上眾人聽來,卻無疑比一個霹靂更驚人。所有人,包括嚴(yán)老盟主在內(nèi)都目瞪口呆。

只有謝鴻影怔了怔,然而轉(zhuǎn)瞬間眼里神采便亮了起來,說不出復(fù)雜的情愫涌動在她眼里,她看向樓中那個白衣劍客,低低嘆息:“沈洵。”

聽到那樣的話,連一直陰沉的抱著劍垂首的魔宮少主都驀然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面前不遠處的決戰(zhàn)對手,眼睛里神色劇烈變幻,甚至握著英雄劍的手都有些微的顫抖。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沈洵會當(dāng)著天下人的面說出這一番話來。

自從知道十年前比劍之事和大哥死的真像以來,明白恨錯了他,心里也是不愿如此糊里糊涂地和沈洵來個你死我活。可縱然如此、這一戰(zhàn)之約已經(jīng)傳遍天下,箭已離弦無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維護家族的榮譽、另一面卻要顧及小謝姐姐……無路可退的他最后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將自己的性命舍棄掉。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身為中原第一劍客的沈洵,居然會在天下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原來,他竟然能是這樣的人……能是這樣的人。

“方公子,如果你不愿取消這次決戰(zhàn),那末,我可以自動認輸——天下第一劍這個稱號從此屬于你了。”看到少年木無表情出神的臉,沈洵微微搖頭,繼續(xù)退讓,“反正,我不會因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來個你死我活——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方公子,我們或許注定無法成為朋友,但是卻至少可以相互敬重。”

不顧周圍和樓下觀戰(zhàn)者一片的嘩然之聲,白衣男子將手中的紅顏劍收入劍鞘,笑了笑,扔回到方玠腳邊:“這把劍、本來也是蒙你出借,現(xiàn)在我還給你。”

“你!”劍落在腳邊,一直怔怔的魔宮少主才驚醒般地抬頭,看了沈洵一眼,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表情,“你……你怎么可以這樣……”

“我憑本心行事,無愧。”看著面前臉色青白的少年,沈洵笑了笑,然而眉間陡然也是凝重,“但是!我們私怨今日一筆勾銷,便可江湖兩忘——可如果你執(zhí)意要為大光明宮做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絕不會袖手旁觀。”

“不錯,我也不會袖手。”話音落地,旁邊的一個女音補充,掃視著周圍議論紛紛的人們,她開口了,“——而且,如若有人認為沈公子是因為懦弱而放棄這一戰(zhàn)、我謝鴻影不吝于用劍來糾正他們的錯誤。”

魔宮少主聞聲,陡然一震。

素衣女子看著沈洵,面紗后的眼睛里充滿了欣賞和敬慕,然而轉(zhuǎn)頭看著那一幫交頭接耳臉現(xiàn)輕蔑地江湖人士時,女子眼里又帶上了為了維護所在意的人而騰起的肅然殺氣。

樓上樓下那些紛紛的議論和嗤笑截然而止——簪花女俠紅顏劍,雖然避世十年,這樣的名號和她以往言出必行的作風(fēng),還是足夠讓江湖震懾。

沈洵微微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她,眼里有些微的笑意。小謝,我總算不負你所望——你曾卷入那樣錯綜復(fù)雜的急流,卻竭盡全力化解著那些沉淀下來的仇恨,不讓我們相互殘殺。你泄漏了十年前的秘密來阻止了那個少年——雖然那個孩子心中對于兄長的景仰或許就被毀掉了。現(xiàn)在,該輪到我來放下名譽和尊嚴(yán)、破除這個必死的魔咒。

在一片震驚的議論中,沈洵笑了笑,轉(zhuǎn)頭面對著那個二十歲的少年:“方公子,如果你認為我的歉意已經(jīng)夠了、滿意這樣的結(jié)果,那么請收起紅顏劍,今日便是到此為止。”

魔宮少主的身子微微顫抖,眸中碧色如同閃電般掠過,看著沈洵,許久不答——忽然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紅顏劍。

不等大家舒一口氣,魔宮少主卻是將劍揚手扔出,扔到謝鴻影手上。

謝鴻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應(yīng),魔宮少主的手又是一揚,居然將右手中的英雄劍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懷中:“送你——你當(dāng)?shù)闷稹!?

全樓的人悚然動容。

謝鴻影也是止不住的一震,然而轉(zhuǎn)頭之時看到了少年那樣的眼神,心頭就是一驚——小玠的神色是那樣的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絕望之意。如果說昔日他眼底還有一縷永不服輸?shù)木髲姟⑷缁鹈珉[約不熄,那么,如今他的眼里只是一片無望的死灰。

“小玠。”她忍不住的脫口叫了一聲,然而聲音未落,青衣少年已經(jīng)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頭也不回。

因為昨日赴約決戰(zhàn)之時、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后事,打發(fā)左護法火翼帶著魔宮人手秘密急速離開中原返回西域——此刻再度病發(fā)的時候,破敗的旅舍里,已經(jīng)沒有人在這個臉色青白的少年身邊照顧。

掙扎著從地上起來,甚至來不及運氣,便將手指徑自探入鼎中。“咝”的一聲輕響,靈蛇被激怒,閃電般撲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仿佛冰和火同時將他的身體撕裂,少年的臉青白得可怕,全身顫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時間里,內(nèi)息走岔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想來,也是時候到了。當(dāng)年他哥哥、也是這樣死去的吧?

魔宮少主微微笑了起來,看著自己的血如一線從指尖流出,流入靈蛇腹中。從蛇體內(nèi)流轉(zhuǎn)一周,等過了蛇心這位置,便轉(zhuǎn)為鮮紅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謝姐姐說的不錯,這是飲鴆止渴……然而,有時候,就算飲下鴆酒、又算什么呢?

“找到了!那小魔頭在這里!”在他療傷的關(guān)頭,旅舍門外忽然有人馬的喧囂,氣勢洶洶。一語未畢,門轟然被踢開,一個男子提著劍站在門口,后面跟著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個人。

“呵,原來躲到這里來了,可算被我們找出來了!”方玠抬頭,認出那是青城派掌門夏天星,站在他身后的,卻是曾敗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絕師太。

知道這位魔宮少主武功的厲害,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但是今日剛接的消息,說魔宮人手撤離中原,這個魔頭落了單、大家哪肯放過這個大好時機。然而,此刻看著少年這般病弱的神色,每個人都大喜過望。

“小魔頭,拿命來吧!”妙絕師太敗在這個黃口小兒劍下、峨嵋弟子死傷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聲拔劍刺過來,下意識的他拿木鼎擋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與熾熱仿佛正在把他撕成兩半,手顫抖得無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遠忽近的模糊一片,頹然倒地。

“嚓”的一聲,木鼎被妙絕師太劈成兩半,靈蛇被驚動,瞬地撲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絕驚呼一聲,知道厲害,當(dāng)下想也不想一劍將手指削了下來!

“師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聲大喝,眼見那條蛇還是咬著斷指不放,當(dāng)機立斷拿起案上鎮(zhèn)紙投了過去,將蛇砸得粉碎。兩派弟子早已搶入,將里面圍的水泄不通,妙絕師太怒極,顧不得殺一個無反抗之力的人有失一派宗師風(fēng)度,一劍削向少年的頸中。

“住手!”劍離頸側(cè)只有半尺,忽然憑空里有冷芒襲來,妙絕師太只覺手中一震,白芒閃過之處,手中長劍已然齊齊削斷——“叮”,白光釘入壁上,微微搖曳,幻出清影萬千。

“英雄劍!”看清楚橫空而來的神兵,兩派弟子忍不住脫口驚呼。

衣袂破空,人影雙雙搶至。沈洵將方才脫手?jǐn)S出的英雄劍拔起,回身看著那一群江湖盟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們須殺他不得。”

看到白衣男子身后的謝鴻影急急俯下身,將昏迷過去的少年扶起,妙絕師太和夏天星交換了一下遲疑的目光,沉聲問:“沈少俠,雖然老尼敬你平日為人,可是你昨日無緣無故當(dāng)著天下人的面向這個魔頭道歉認輸、今日又百般維護于他,是什么意思!難道你要和這種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沒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卻有睥睨之意,“這般對一個毫無反抗力的人下手,虧你們做的出來。”

“沈少俠,對這種邪魔可手軟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兩人武藝高絕,若是動手實在是劃不來,只有曉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后中原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說過:他來日若禍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攔——只是今日你們?nèi)粢獨⑺退闶鞘箝T派一起來、我和小謝也決不會將他交出。”沈洵手里提著英雄劍,劍尖指地,然而目光卻是雪亮,“沈某不愿和兩位為敵——不過兩位也想想,憑我和謝姑娘聯(lián)手之力,要保區(qū)區(qū)一個人、只怕也是不難吧?”

妙絕師太枯槁的臉上有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搖頭: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經(jīng)罕逢對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據(jù)說武學(xué)造詣不在他之下的謝鴻影——英雄紅顏兩劍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門派掌門聯(lián)手,也無法阻攔!

“沈洵,小玠不行了。別多話,我們快走!”背后的素衣女子將少年的扶起,手指切著他的手腕,感覺到體內(nèi)如同要爆裂般的內(nèi)息,謝鴻影蒼白了臉,急急催促。

“好。”沈洵點頭,卻頭也不回,“小謝,你帶著他從后門走,我就來。”

看著女子扶著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劍,“嗤啦”一聲,英雄劍的劍尖在木樓板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沈洵回身離開,聲音里卻是半絲殺氣也無:“各位請留步,若越過這條線,休怪沈某不客氣。”

有青城弟子不忿這樣托大的語氣,看到他已轉(zhuǎn)身,便搶身追了上去。然而腳步剛剛邁過那條線,仿佛有無形的利器刺中跳環(huán)穴,那幾名弟子叫了一聲便委頓于地。

滿屋子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輕袍緩帶的白衣男子離去,不知道被什么所震懾,居然沒有一個人敢于越過咫尺那一條橫線!

幾個月后,江湖上已將這件事傳播得紛紛揚揚。茶館酒樓里,大家都在猜測這一雙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劍客為何忽然間變成了魔宮的附庸,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而,雖然嚴(yán)老盟主迫于壓力發(fā)出了江湖令,卻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對人的蹤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筑人去屋空,隱居十年的謝鴻影居然是棄了舊居不知所終,而本來行蹤就不定的沈洵,更是杳無蹤跡。

一時間過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要找他們兩個人,談何容易。”聽得手下紛紛空手歸來,鼎劍閣中各門派掌門人各自皺眉,然而堂上的嚴(yán)老盟主嘆了口氣,拈須搖頭,“都是神龍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跡、以他們之能,要從天地之間找出這兩人來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過……”堂下有人輕輕說了一句,大家循聲看去,卻是呆在一邊的盟主孫女嚴(yán)靈兒。少女一臉不屑,歪著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俠。

“靈兒,不得無禮!”嚴(yán)老盟主怒斥一聲,嚴(yán)靈兒哼了一聲,乖乖閉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轉(zhuǎn),還是滿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雖然不言,心里卻是一震,心知這女娃兒說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兩人問個清楚、把那個魔宮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臉又往哪里放?大家心里,倒還是都想著干脆這樣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還不知如要鬧成啥樣。

“咳咳,各位,老朽這次召集大家來到鼎劍閣,實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尷尬的氣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嚴(yán)老盟主開口了,看著堂上的十大門派掌門——他一開口,就立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完全引了開來:

“老朽明年便要滿六十,如此高齡、再擔(dān)任盟主之位已經(jīng)力不從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壽辰之時洗手退隱——但是江湖盟中不可一日無主,在明年卸下這個擔(dān)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適合人選,把盟主之位傳于他。”

鼎劍閣內(nèi),登時一片寂靜,連喘氣的聲音都聽不到。各位掌門人眼里登時都有冷光,不自禁的握緊了手中的茶盞——嚴(yán)累老盟主執(zhí)掌江湖盟二十多年,帶領(lǐng)著中原武林?jǐn)?shù)歷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無人敢于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時老人直言退位,爭奪權(quán)位的欲望如同毒蛇、陡然在各位掌門心中抬起頭來。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門哪派有英才足以當(dāng)大任——若是大家公議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將盟主之位拱手相讓。”緩緩的,說出了那樣重大的決定,座中一片寂靜。咳嗽了幾聲,嚴(yán)老盟主眼里有疲憊之意,一邊嚴(yán)靈兒察言觀色,跳上堂來,攀著爺爺?shù)淖危骸昂昧耍瑺敔斃哿耍乱舱f完了。吃飯去了。”

“胡鬧。”嚴(yán)老盟主微笑著拍開孫女的手,然而目光卻是寵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憊之意。

各派掌門見機紛紛告辭,各懷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著對方,雖然口頭上客氣的道別,心里早在為明年的盟主之位鉤心斗角起來。

一時間,鼎劍閣里只留下了祖孫兩人,安靜的出奇。

“呀,爺爺你真聰明,任他們上天入地、怎么也想不到方玠就在這個鼎劍閣里!”一邊挽著爺爺?shù)氖滞鶅?nèi)室走去,紫衣少女一邊唧唧呱呱的笑,搖著頭,得意無比,“不過,爺爺,為什么你忽然提出不當(dāng)盟主了呢?你不當(dāng)盟主、以后就不好罩著那個小子了!”

“小丫頭,你知道什么?”老人拈著胡須,笑瞇瞇的摸孫女兒的頭,“我到明年才退隱,這一年里、就讓那群人去爭爭奪奪好了——這樣他們就不會心心念念著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謝姐姐也該從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給他們,我也就放心了。”

“啊?”嚴(yán)靈兒雖然聰明,但是對這一類權(quán)謀卻是毫無心機,此時才明白過來,拍手笑了起來,“姜還是老的辣——爺爺好厲害!”

“什么話!”老人笑起來,摸著孫女的頭,微微嘆了口氣,“不過,爺爺也真的老了,所擁之力也護不了幾個人了……小丫頭,你要好好學(xué)謝姑娘走時教給你的天心決——你若是學(xué)到她一半本事,爺爺也就放心了。”

“嗯,我會努力的!”嚴(yán)靈兒第一次收斂起了頑皮任性的神情,抬頭看著爺爺,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爺爺,我要早日變得像謝姐姐那么厲害,這樣誰都不敢欺負我了——連那個臭小子也別想打贏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來吃飯。”一邊說一邊走,已經(jīng)到了后院內(nèi)室,嚴(yán)老盟主看著孫女,眼光慈愛,拍拍她的頭,“他整日悶悶不樂的,也不是事兒,你有空多陪他說話。”

“知道啦……”嚴(yán)靈兒一邊說著,一邊已經(jīng)向著后院竹舍跑了過去。

很小的時候,還是方家小兒子的他曾經(jīng)夢想過鼎劍閣——那是中原武林的圣地,只有江湖盟的盟主能夠入住,其他即使驚才絕艷如長兄,都無法踏入。然而方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居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棲身鼎劍閣。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劍下,也會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里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時間,醒過來時、居然會在這個鼎劍閣中。

“爺爺,你看,謝姐姐說的沒錯,過了三天他就醒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那個紫衣小丫頭,驚喜的招呼爺爺過來看他——他認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江湖盟的盟主嚴(yán)累——是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將他交給了江湖盟發(fā)落?

震驚之下,他掙扎欲起,忽然發(fā)覺氣脈完全不能運行。

“孩子,別亂運氣——沈公子走的時候,已經(jīng)封了你氣海,”那個白發(fā)蕭蕭的老人看著他,眼里卻是一片慈愛,毫無霸主的殺氣,“他和謝姑娘費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來啊,怕你醒來再強練那個天魔大法走火入魔,兩人走的時候就封了你氣脈。”

“走了!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去哪里了?”少年從榻上撐起身子,顧不上自己此時身陷敵方重地,只是急問,“她和沈洵走了?”

“去給你找解藥去了。”雖然沒有多問,然而嚴(yán)老盟主看著少年人,眼里有洞徹的光芒,顯然是沈謝兩人將事情始末都告訴了他,老人微笑著,“她很擔(dān)心你,怕你會和你兄長一樣出事,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雙雙赴西域雪山給你求訪靈藥了。把你托付給老朽,讓你安心在這里養(yǎng)傷,一年之后,他們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給你?”少年驚住,看著面前中原武林的盟主,不敢相信。

“當(dāng)年你大師兄來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隱瞞了十年……”老人笑了起來,拈須,用一句話就解釋了少年的疑慮:“老朽雖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卻不會看錯。沈洵交代的事托付的人,我信得過。”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劍閣受你恩惠……讓我走!”少年依舊倔強,掙扎著下地。

“呀,你以為我們愿意留你這個禍胎啊?”忽然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毫無反抗力的少年看去,毫不客氣動手的、居然是那個曾被他羞辱過的紫衣少女。嚴(yán)靈兒撇著嘴角,看著他,冷笑:“但是你現(xiàn)在武功盡失,出了鼎劍閣大門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尸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謝姐姐回來我們怎么交待?”

“我管你怎么交待。”方玠也是冷笑著,自顧自再次撐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剛剛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腳下虛浮一個踉蹌跌回榻上,后腦重重撞上了墻壁。嚴(yán)靈兒動了氣,叉著腰、一手點著他的額頭:“告訴你,如果不是賣沈大哥謝姐姐的面子,你以為我今天會給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現(xiàn)在把我打敗了自己走,不然,就給我乖乖呆在鼎劍閣、等著他們兩個人回來!”

怒極,少年青白著臉掙起身子來,然而體內(nèi)血氣又是一陣翻騰,手足無力。

一邊的老盟主只是拈須笑呵呵地看著,居然絲毫不阻止孫女的胡作非為,看著嚴(yán)靈兒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最后拿出了一冊手抄書卷,放到方玠面前:“這是沈公子走的時候交代我給你的——他以前也多少知道大光明宮的武學(xué)弊端,十年來他在中原自己也總結(jié)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看看,好歹要等到他和謝姑娘回來。”

然而,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間小謝姐姐毫無音訊。

他閑來翻看那卷書,驚于沈洵武學(xué)上所思之深和所學(xué)之博,忽然覺得、即使在武學(xué)一道上,自己和對方相去又何以里計——而為人和心胸,自從湛碧樓一戰(zhàn)棄劍以來,他更是無法仰視。也就是那一瞬間開始,他才真正覺得絕望了吧?

長長嘆了口氣,闔上書,耳邊忽然聽到清脆的聲音:“別嘆氣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歡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少年轉(zhuǎn)過頭,看到了蹦蹦跳跳走進來的紫衣少女——嚴(yán)靈兒最近的功夫真是長進的很快,很多時候她進來、居然都能不讓他察覺。少女嘆了口氣,眉間也有悒郁不甘的神色:“在華山上看到謝姐姐孤身來救我,那種風(fēng)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內(nèi)沒有謝姐姐那么好……”

“但是未必一輩子比不上啊!”第一次,方玠回答了她的話,眉間依然有執(zhí)拗不甘的表情。

嚴(yán)靈兒點點頭,眼里神光一閃,但是隨即低下頭嘆了口氣:“不過,等我有謝姐姐那么好了,沈大哥也老啦……沒有道理要他等著我長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么?所以——”少女驀然笑了起來,眼里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純真:“所以我現(xiàn)在一邊努力練天心決,一邊求菩薩保佑沈大哥和謝姐姐能夠幸福。”

聽得那樣的話,少年驀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擊中心臟,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眼前這個被他那樣輕視過的丫頭、說出來的話卻是讓他震動,雖然刁蠻任性,可因為有著那樣純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樣一件事的時候,不知道比心底陰郁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還不如她。

“走啦,吃飯了。”靈兒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發(fā)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飯,替我看看我練的天心決對不對——嘻,這一年你被封住了內(nèi)息不能練武,我卻是天天在努力——說不定等謝姐姐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這個二十歲的少年,平日里也不是不茍言笑,但是無論如何笑、眼底里總是帶著一絲陰郁,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卻是明凈的:“小丫頭,我又怎么會輸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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