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微微的醉意,岳明朗轉(zhuǎn)過臉看去,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孩,她有著精致的五官和妝容。
舞池里又一首舞曲的前奏響了起來,沒等岳明朗反應(yīng)過來,女孩已經(jīng)一把將他拉起,跳進舞池中去。
她的身材火辣,有著細腰和長腿,舞也跳得極好,提臀扭胯。
岳明朗將手中酒杯的酒一飲而盡,也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蹦跳了起來。
她偶爾會離他很近,整個身體幾乎和他貼在一起,音樂很嘈雜,她說話時會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You are handsome。”
“You are beautiful and sexy。”
岳明朗亦稱贊道。
“You can call me Rita.What’s your name?”
“Call me Yue。”
紅男綠女紙醉金迷的場合,多的是荷爾蒙驅(qū)使下半推半就的游戲,Rita扭動著腰肢拉著岳明朗的手從舞池的正中央移動到了舞池的邊緣,那里燈光昏暗,她伸出手去環(huán)住了他的腰肢,踮起腳來吻上他的嘴。
仿似冷水澆上火星,岳明朗一下子冷靜下來。
他推開了身旁柔軟的身體,輕聲說了句“Sorry”,抓起外套便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夜已深,行人寥寥,他彎腰坐進路邊的一輛出租車,而后報了地址。
這是一條有些偏僻的深巷,盡頭是一棟老式的筒子樓,備忘錄上的地址,白鹿住三樓右邊數(shù)第二間。
他抬起頭來,那扇窗戶緊閉,房間里的燈光是亮著的。
他站在那里猶豫著,在冷風吹散最后一絲勇氣之前,走進了那條昏暗的樓梯。
他在302的門前站定,緩緩地抬起手來,敲響了那扇門。
里面?zhèn)鱽硪宦暎骸罢l啊?稍等。”
緊接著,便是拖鞋趿拉著走近的聲音。
岳明朗的手心微微出汗,好似一夕之間,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
“咯吱”一聲,房門拉開,白鹿抬起頭看去。
目光落在岳明朗身上的第一眼,她立即變了臉色,眼神里的情緒極其復(fù)雜,有錯愕,還有戒備,她整個人擋在門前,沒有讓岳明朗進去的意思,聲音是冰冷的:“你來做什么?”
岳明朗只覺得心中酸澀,他曾在腦海中幻想過千萬次他們重逢的場景,來的途中亦在腦海中演練過多次見到白鹿時,要對她說的話。
然而她對他,太過冰冷,好似兩人之間,那充滿濃情蜜意的美好時光,從未存在過一般。
方才酒吧里的酒精仍舊發(fā)酵著情緒,他感到鉆心的疼痛,伴隨著的,是腥咸的血液的味道。
岳明朗冷靜下來,立即松開白鹿,連聲道歉:“對不起,白鹿,對不起,我只是想知道……”
白鹿背后的房間里,忽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孩童的啼哭聲。
她顧不得岳明朗,匆忙地轉(zhuǎn)過身去跑進了房間。
岳明朗一時有些錯愕,目光順著白鹿跑開的方向投到了房間里。
這是很小的一室一廳,卻也被收拾得溫馨干凈。
只是……岳明朗的心中一沉……有太多孩童的痕跡。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白鹿從里面跑出來,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應(yīng)當是碰到了腦袋,他的額頭上有些紅腫。
白鹿在客廳的抽屜里翻找著藥水,而后蹲下身來,拿出藥用棉球,在他的額頭上一邊擦拭著一邊安慰著孩子。
岳明朗從來沒有想象過這般情形,從來沒想過白鹿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整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白鹿背對著他,倒是那孩子,探過頭來,好奇地打量了岳明朗一眼,而后轉(zhuǎn)向白鹿:“媽媽,他是誰?”
岳明朗說話有些磕絆:“對,對不起,我不打擾你了……對不起……”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帶上了那扇門。
因為疼痛而哭鬧的孩子安靜了下來,白鹿給他沖了一瓶奶粉,他捧著奶瓶大口大口地吮吸著,而后又闔上雙眼沉沉睡去。
白鹿將他抱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放下,而后走出來,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
她把臉埋在雙手中,小聲地抽泣起來。
那日從白鹿的住所回去之后,岳明朗做了一個夢。
夢里面的白鹿還是數(shù)年前的樣子,穿著一襲白紗裙,是新娘的打扮和樣子,她挽著新郎的手,在紅毯上慢慢地走著,自己在背后追趕著她。
她走得極慢,偶爾還會停下腳步,回過頭沖他微微一笑。
可他就是追不上,即使是跑得大汗淋漓,即使是用盡全力伸出手去,也還是追不上她……
岳明朗忽然就從床上坐起來,醒來后有那么一瞬間的茫然,伸出手摸了摸額頭,寒冬臘月里,額頭上竟是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再也睡不著了,從床上起身,到陽臺上站了一會兒,深藍的天空上,有幾顆寂寥的星。
外面是呼呼的風聲,岳明朗的心底,亦有呼呼的風吹著。
后來是賭氣,他翻出自己的錢包,把里面裝著的那張同白鹿的合影拿出來,看都不看一眼便將它揉成一團,而后皺著眉頭丟進了垃圾桶里。
幾秒鐘之后,他卻又趿拉著拖鞋過去,俯下身來撿起,用手細細地抹平。
唐諾回來后的第五天清晨,早上起床之后,走到院子里的時候愣了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幾日爺爺成天臥床,意識模糊,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然而今日,他好像回到了生病之前一般,雖說還是坐在輪椅上,但正在和司徒南閑聊,給司徒南講著圍棋大師吳清源的“最善一手”,聲音洪亮,眼神清澈,竟看不出任何患病的痕跡。
唐諾難以置信,把眼睛用力地揉了揉,以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爺爺抬起頭來,正看到她,揚了揚了手:“小諾,你起來啦?來,過來。”
唐諾趕緊走過去。
爺爺拉上唐諾的手,對司徒南笑道:“這是我孫女,叫唐諾。唐諾,這是你司徒哥哥,來,你們認識一下……”
唐諾的心頭一驚,方才因看到爺爺?shù)纳眢w狀況而高興起來的心中飄過一絲陰霾。
她仰起臉看了看司徒南,他目光里的神情證實了她的猜測——這是腦梗伴引起的記憶混亂的狀況。
她開口想要去糾正爺爺,身旁的司徒南已經(jīng)伸過手來:“你好,小諾。”
唐諾微微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去:“司徒哥哥,你好……”
爺爺笑得很開心,伸出手來揉了揉唐諾的頭發(fā):“小諾,你不是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嗎?有什么學(xué)習(xí)上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一下你司徒哥哥……”
“爺爺,”唐諾一撇嘴,還是十六七歲時嬌俏的模樣,“我學(xué)習(xí)上哪里會有不懂的地方。”
“也是也是,”爺爺笑得皺紋都皺在了一起,“我聽你爸說了,你每次都是學(xué)校第一名。”
唐諾挑了挑眉。
“對了,你把我的圍棋拿來,我要跟司徒下棋。”
那個冬日清晨的陽光格外好,天深藍,陽光透亮,積雪漸漸融化,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唐諾怕化雪外面溫度太低,在房間里擺上了棋盤,推著爺爺?shù)妮喴芜M去。
爺爺和司徒南下棋,唐諾在一旁剝好了紅柚,拿了幾個小柑橘和一小碟五香蠶豆放在桌邊。
爐子上燒著水,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從茶盒里舀出一勺六安瓜片,用熱水沖好,每個茶葉都舒展開來,氤氳著白色氣體,整個房間里都是新茶的香氣。
在這白色氣體中一抬頭,她便看得到司徒南的側(cè)臉和細長的手指,好似時光倒流,一切都還是他們最初相識的那一天。
唐諾的心中洋溢起溫柔的情緒,東京之行里不愉快的記憶都拋在了腦后,她將茶水倒進瓷杯里,走過去放到兩人的手邊。
司徒南剛剛落子,唐諾的茶杯端過去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猝不及防地打斷了他對下一步落子的思索,司徒南抬起頭的時候,臉上方才盈盈的笑意還未收回去,就這樣同唐諾四目相對。
唐諾心中一緊張,差點把瓷杯打翻。
她想趕緊走開,爺爺卻招手:“來來小諾,坐這里,學(xué)著點。”
她只得在一旁坐下。
她還是數(shù)年前看過爺爺下棋,當時還會時不時地嘲弄一下他的下棋水平,然而今日的這盤棋,爺爺竟下得極好。
他不急不躁,厚積薄發(fā),隱忍蓄力,雷霆一擊,司徒南最后繳械投降。
爺爺“呵呵”一笑:“閑看數(shù)著爛樵柯,澗草山花一剎那。五百年來棋一局,仙家歲月也無多。痛快!痛快!小諾,中午我們多做幾個菜。”
“好啊,”唐諾應(yīng)聲道,“今天不讓孫姨做了,我親自下廚,想吃什么?”
唐諾見沒人答話,又問了一聲:“喂,想吃什么?”
司徒南正低頭收拾棋子:“啊,我都行的。”
“那爺爺呢?”唐諾背對著兩人,端了一杯水喝。
一秒鐘,兩秒鐘,五秒鐘,一分鐘……沒有任何回答的聲音。
唐諾把水杯緊緊地攥在手中,沒有轉(zhuǎn)過身去,輕輕又喊了一句“爺爺”,聲音里有微微的顫抖。
身后仍舊是沉默。
她轉(zhuǎn)過身看過去的時候,司徒南正蹲下身去,把手伸向爺爺?shù)谋乔啊?
而后他轉(zhuǎn)過臉看向唐諾,唐諾同他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便知道自己心底的想法已經(jīng)被證實。
“快打120!”
她的聲音里有哭腔,胡亂地找著手機,“手機在哪里?手機在哪里?打120……護理呢?我爸找的護理呢,在哪里,在哪里?”
護理已經(jīng)聽到了這邊的嘈雜狀況,提著急救箱急匆匆地跑過來,在檢驗過心臟脈搏和呼吸之后,面色凝重起來:“病人已經(jīng)離世了。”
唐諾只覺得腳下一軟,好似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般,整個人坐在了地上。
幾分鐘之后她又掙扎著起來,聲嘶力竭:“沒有!沒有!爺爺剛才還好好的,爺爺今天精神特別好,怎么可能就這樣離開了,不可能!司徒,司徒,打電話,打120,現(xiàn)在就打……”
唐諾這樣大聲叫喊著,臉上已滿是淚痕。
司徒南比唐諾年長幾歲,經(jīng)歷過生死離別,不似唐諾這般情緒失控,但仍覺心底悲痛,走過去攙扶著唐諾讓她在沙發(fā)上坐下:“好,我現(xiàn)在就打。”
等救護車過來的時間里,唐諾一直遠遠地坐在沙發(fā)上,不愿意走近爺爺半步。
是的,她不愿意,不愿意去看到那已經(jīng)渙散的瞳孔,不愿去觸碰那冰涼掉的身體,好似自己就這樣遠遠地坐著,下一秒老人就會坐直身體沖她揚揚手:“來,小諾,你也過來陪我下盤棋。”
老人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即便是送到醫(yī)院做心臟復(fù)蘇,仍舊是回天無力。
噩耗傳來的那一瞬間,等在走廊上的唐諾拔腿便往外跑去。
原本清朗的天空,此刻已經(jīng)又飄起了雪。
路上的每一個行人都裹緊外套和帽子,孤獨地保護著自己。
唐諾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去,只是覺得只有通過奔跑,才能緩解心中那無可抑制的悲慟。
她只覺得胸膛中有大塊的空洞,有呼呼的風聲。
她并未注意到拐角處開來的車輛,眼看即將撞上的時候,唐諾只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緊緊拽上了自己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將要沖上去的自己拉了回來。
她轉(zhuǎn)過身的時候一個趔趄,正好撞進了那溫暖的懷抱里。
是司徒南。
她抽泣著環(huán)上了他的腰,腦袋埋在他的胸前。
人來人往的街頭,她小聲的抽泣變成了大聲的號哭,偶爾有路人經(jīng)過,投去好奇的一瞥。
司徒南想說點什么,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用一只手將唐諾攬得更緊,另一只手撫摸著她的后腦勺按在自己心口處。
有雪花落在他們的發(fā)上和肩頭。
唐諾的情緒很久才平復(fù)下來,她從司徒南的懷抱中起身,抬起頭看向他:“我們回去吧。”
司徒南伸出手去,將唐諾頭上的雪花拂去,而后從脖子上取下來圍巾,將還帶有體溫的圍巾圍在了唐諾的脖子上。
葬禮是三日后舉行的,是在西郊的一塊墓地,爺爺生前為人耿直豪爽,自發(fā)前來吊唁的人很多。
唐諾一襲黑衣,胸前別著白花,站在父親身旁,對一個個前來吊唁的人鞠躬致謝,空氣清冷,唐諾的臉顯得愈加蒼白。
從中午到傍晚,反復(fù)播放的音樂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司儀致悼詞:“他是一位偉大的老人,他的離去,是我們每個人莫大的損失……”
江川將白菊放在墓碑前,三鞠躬之后又走上前去,同唐父和唐諾擁抱了一下,小聲地在唐諾耳邊說道:“小諾,堅強些。”
再后來,是司徒南。
他亦同眾人一起,鞠躬吊唁,留在爺爺墓碑前的,是一個精致的棋盤。
來人漸漸散去,整個儀式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有一個人影緩緩地走過來,在墓碑前站定,鞠躬悼念,將手中捧著的花放在墓碑前。
而后她走到唐父面前,伸出雙臂,給了他一個深深的擁抱。
唐諾也被他們兩人擁在了懷里,三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唐諾的眼淚嘩啦啦地流:“媽媽,爺爺不在了……”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媽媽拍打著她的后背,“爺爺去了一個很美好的地方,小諾,你還有爸爸媽媽呢……”
唐諾自葬禮之后,精神不振,一直躲在房間里昏睡,茶飯不思。
司徒南來敲門:“小諾。”
里面并無應(yīng)答之聲。
他并不放棄:“小諾,來整理一下爺爺?shù)倪z物吧。”
躺在床上的唐諾心頭一動,緩緩地從床上起身。
先是臥室,而后是書房,她隨手拿起一本書,是《中的精神》,圍棋大師吳清源的自傳,寫了他淡泊名利純粹追求棋道的一生。
“一百歲后我也要下棋,兩百歲后我也要在宇宙中下棋。”
浮名俗利,你爭我搶,無論是興趣還是愛人,一生只一個的純粹最難得。
唐諾輕輕嘆了口氣,欲將那本書重新放回書架的時候,忽然有幾張照片從里面滑落出來。
她俯下身去撿起,翻過來看照片的時候,整個人微微一怔。
那幾張照片上,是司徒南同爺爺?shù)暮嫌埃⒉皇鞘鶜q那年初識司徒南的時候,應(yīng)當是用拍立得拍的,照片的右下角有日期。
時間應(yīng)該是唐諾在澳洲的那幾年。
照片有的是春天,有的是秋天,有的是兩人在釣魚,有的是兩人在下棋。
盯著那幾張照片發(fā)怔的時候,書房里的門被推開,司徒南走了進來:“小諾,你知不知道……”
目光落在唐諾手中的照片上,司徒南停頓了下來。
唐諾的眼中有淚,仰起臉來看向司徒南:“司徒,你每年都回來看爺爺?”
司徒南走過去,將那些照片接過手上,低頭翻看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你去澳洲之后,給我發(fā)過一封郵件。郵件里說你做夢夢到爺爺了,說他一個人在老家沒有人陪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會覺得很孤單,所以那幾年,我有空的時候會過來看看他。”
他笑了笑:“陪他下下圍棋養(yǎng)養(yǎng)花,他也總是很高興的樣子。”
他說得輕描淡寫,唐諾站在那里,卻覺得心中有海嘯襲過。
她轉(zhuǎn)過臉去,看向司徒南:“司徒,謝謝你。”
司徒南淡淡一笑,沒有說話,走上來幾步,幫唐諾一起整理著書架上的書,有的書頁已經(jīng)破舊不堪,應(yīng)當是經(jīng)常被翻看,有的上面落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兩人整理了大半個上午,分門別類地放好。
外面的雪越落越大,紛紛揚揚,玻璃窗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收拾完那些書之后,司徒南同唐諾隨意地聊著天,唐諾問司徒南:“你每次過來的時候,爺爺會同你講什么?你講給我聽好不好?”
“什么都聊,聊得最多的,還是圍棋。”
書房里有木質(zhì)的桌椅,司徒南在那里坐下,唐諾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同唐諾聊天,給唐諾講圍棋史,講六合之棋,講什么是中,講最善一手。
唐諾睜大眼睛聽著,聽到精彩處,也叫嚷著要同司徒南下上一盤圍棋。
爐子上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唐諾趕緊起身,走過去把水壺提起來,掀開壺蓋,房間里都是氤氳的白氣。
司徒南的目光看過去,正落在唐諾的側(cè)影上,氤氳的白氣中,她的面龐靜謐柔和,讓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觸碰。
“喝杯水。”唐諾端著杯子轉(zhuǎn)身,司徒南猝不及防,匆忙把眼睛垂下去。
他接過唐諾手中的水杯,輕輕抿了一口茶。
身旁的唐諾看向他:“司徒,好想一輩子就這樣過。”
司徒南的心中一顫,手也微微一抖,手中的茶水差點灑了出去。
他盯著杯中舒展的茶葉,努力用一種云淡風輕的語氣回應(yīng):“那就一輩子這樣過吧。”
紛紛揚揚的雪下了幾天,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農(nóng)村地區(qū)本就交通不便,再加上這樣的大雪,幾乎是與世隔絕。
唐諾了解司徒南,知道他是工作大于天的性子,擔心一直待在這里會影響他工作,問他:“司徒,你手上是不是還有工作?我找這邊的叔叔把你送到市里……”
“沒關(guān)系,”司徒南回過頭來看向唐諾,“工作沒關(guān)系的。”
他繼續(xù)低頭修剪著那個盆栽,頓了頓說道:“我想在這里陪陪你。”
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正上高二,在那堂盛夏午后的數(shù)學(xué)課上,陽光灼眼,照得人昏昏欲睡,耳邊是煩人的蟬噪。
教室的門被推開,班主任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在講臺上喊了他的名字,而后揮揮手,示意他同自己出去。
在外面的走廊上,他被告知了母親去世的消息。
當時正值酷暑,那幾天都在發(fā)布著高溫預(yù)警,然而那個消息傳到司徒南耳朵里的時候,他當時唯一的感覺便是冰冷,這一天也是他生命里的最冷一天。
從此之后,這世界上再無牽掛他之人,也再無一個人可留于他牽掛之中。
因得這經(jīng)歷,所以對唐諾,她更能多出幾分感同身受。
他并不會說太多話,陪她整理舊照片舊相框,陪她聽爺爺留下的老式留聲機里不甚清晰的曲子。天放晴的時候,他會同她一道出去散步,去結(jié)了冰的河邊,去蕭瑟的林間,去山上。冬天路滑,唐諾平衡能力又差,經(jīng)常腳下一個趔趄,后來司徒南索性在手中拿著一根粗樹枝,讓她拉著粗樹枝的另一端往前走。
一根樹枝,在唐諾和司徒南之間晃晃悠悠。
過了幾日,雪漸漸停了下來,是晴朗的天氣。
唐諾和司徒南沒有出門,坐在院里的凳子上曬太陽。
外面?zhèn)鱽砬瞄T聲,打開門一看,是幾個中年人。
唐諾有些不解:“你們是?”
“喔,是這樣的,”為首的一個中年人笑了笑,“這幾年,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只剩下了留守老人和兒童。村里有兩棟老房子,就這么被閑置了下來,我們幾個領(lǐng)導(dǎo)覺得閑置著也是浪費,就把這兩戶民居租了下來,想建一個圖書館之類的,豐富一下大家的業(yè)余生活……”
唐諾有些不解:“那為什么找到我?”
“民居雖然是租了下來,但肯定不能立即投入使用,需要重新對這兩戶房子進行設(shè)計改造。村里的預(yù)算也不是太多,給幾家建筑設(shè)計所打電話,人家都不愿意接手。最后打了一家,打聽了我們的位置之后,他告訴我他們設(shè)計所里有一位著名建筑師現(xiàn)在就在這里,我們索性就直接過來了……”
他說到這兒的時候,司徒南正好提著大衣從里面走出來,見到這場景愣了愣:“小諾?怎么了?”
唐諾趕緊把幾人的來意解釋了一遍。
司徒南幾乎是沒有思索,將大衣披在肩膀上,沖他們點點頭:“行,帶我去看看。”
幾個人眼中難掩興奮的神色:“您就是司徒先生吧?您人真是太好了,行行,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看看。”
“我也去。”唐諾抓上毛茸茸的帽子戴在頭上,緊緊地跟在司徒南的身后。
那兩座民居并不太遠,十來分鐘的路程。
這是太過老式和破舊的建筑,不大能見到的黃泥夯土墻和木屋架,墻壁上都還有著村民插竹竿晾曬東西的空洞,年久失修,角落里布滿塵土和蛛網(wǎng),空氣中也都是煙塵的味道。
司徒南先里里外外對房屋的構(gòu)造有一個大致的了解,而后向方才的幾位干部咨詢了一下他們的期望效果,經(jīng)費預(yù)算之類的問題。
“期望效果我們也說不大清楚,您是設(shè)計師,交給您就好了,經(jīng)費上也是盡可能地節(jié)省一些吧,我們這個地方,夏天的時候其實也是會有不少游客的,想建成一個供當?shù)卮迕窈屯鈦碛慰褪褂玫墓查喿x空間,鼓勵大家多讀點書。”
“嗯。”司徒南點點頭,“我心里大概有數(shù)了,行,如果你們愿意的話,這個項目交給我就好了。”
“好好。”為首的那個干部點頭,但幾秒鐘之后,臉上又有些許為難的神色:“我們當時找到您的設(shè)計所的時候,也問了一下,知道您一張設(shè)計稿價值不菲,不知道您的收費……”
“錢的事情你們放心,”司徒南揮揮手,而后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正站在另一扇墻壁面前觀察著墻壁結(jié)構(gòu)的唐諾,“唐爺爺和小諾都是我朋友,你們這里的事情,就同我自己的事情一樣。”
傍晚時分,司徒南和唐諾帶著一些基本的測量工具,又來到了這兩所民居。
對照著建筑平面圖,對兩所民居的面積進行精準的測量,對房屋目前的朝向、采暖、通風、照明等功能性問題做一個初步的記錄。
而后司徒南找一塊空地坐著,在手中的平面圖紙上勾勾畫畫,唐諾走過來將自己剛測量的數(shù)據(jù)告訴他,他抬起頭,看向唐諾的時候,忍不住笑了。
司徒南揮揮手,示意唐諾蹲下。
唐諾不明所以,蹲在了司徒南面前。
他的臉離自己很近,近到看得見她面頰上細密的絨毛,把手伸向唐諾的頭頂?shù)臅r候,唐諾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
他的手撫上了唐諾的長發(fā),順著她的長發(fā),將什么東西捋了下來。
“跑到哪里了?沾上這么多蜘蛛網(wǎng)。”司徒南淡淡一笑,將手中的東西給她看。
唐諾方才還是一臉陶醉的神情,此刻知道了司徒南竟然只是為了拿下頭發(fā)上的蜘蛛網(wǎng),立即板起了臉,“哼”了一聲跑開了。
晚飯的飯桌上,他同唐諾聊那兩所民居改造的問題,問唐諾:“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建議做大的改造,”唐諾思忖道,“在保留原有的夯土墻面和木屋架的基礎(chǔ)上,可以在墻上豎立起鋼化玻璃,將屋頂整體抬高,引入光和山景。”
“嗯,”司徒南點頭,“我也是打算保留原有的建筑風格,現(xiàn)在的二樓是臥室,層高較低,光線也很弱,確實需要把整個屋頂抬高,大約60到70厘米。這樣形成的高窗可以讓二層的光線更加充足,同時也就可以把戶外的山野風景引進來。”
“對啊,”唐諾點頭,“現(xiàn)在是冬季,山林蕭瑟,如果是夏天的話,郁郁蔥蔥,很好看的。”
“還有,這兩處民居雖然是毗鄰的,但沒有完全連接在一起,這就造成了稍微有些斷層,所以我考慮是不是在兩處民居之間設(shè)計出來一個走廊。”
“可以啊,”唐諾想了想,“可以和周遭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相一致,設(shè)計一個鏤空的木連廊,木連廊的后面可以設(shè)計一個設(shè)有茶座和棋桌的木平臺,這樣一年大部分時間也都可以在室外看書下棋……”
“木平臺?”司徒南饒有興趣,“怎么在木連廊的后面設(shè)計木平臺?”
唐諾從餐桌上起身,拿起一旁桌子上的紙,寥寥幾筆就將大致的圖紙勾畫出來:“喏,就是這樣。”
司徒南也顧不得吃飯,細細打量著那張圖紙,微微點頭。
“色調(diào)呢?司徒,色調(diào)你是怎么考慮的?”
“既然要保持原有風格,肯定還是黑白灰的基礎(chǔ)色調(diào)。”
“嗯,贊成。”
“剩下的就是合理分區(qū),小諾,你帶電腦了嗎?我需要查閱一下近十年的功能性建筑內(nèi)部分區(qū)情況。”
“電腦沒有帶,”唐諾的眉頭蹙起,思忖了片刻,“不過我上次回來的時候,給爺爺帶了一個ipad,應(yīng)該在他房間里,我找一下看。”
外面已經(jīng)升起靄靄的夜色,桌前的臺燈亮著。
因各項繪圖制圖工具都不齊全,司徒南和唐諾只得憑借感覺先進行大致的劃分和勾勒。
燈火如豆,兩人時而輕松地交談,時而是壓低聲音的爭論,沒有人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直到墻壁上的掛鐘敲響午夜十二點的鐘聲的時候,司徒南才反應(yīng)過來,一把將唐諾手中的彩鉛拿下,將桌子上的圖紙也翻過去蓋起來:“你這幾天都沒怎么睡覺,快去睡覺。”
“我不困嘛,”唐諾的嘴巴噘起來,“我正來勁呢。”
“去睡覺。”司徒南是不容拒絕的口氣。
“好好好。”唐諾撇了撇嘴,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往外走去。
她走到門口忽然停了下來,轉(zhuǎn)個身面向司徒南,輕輕喊出了他的名字:“司徒。”
司徒南已經(jīng)在埋頭翻看那些圖紙,“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向她:“怎么了?”
原本也沒有什么非說不可的話,唐諾站在那里,微微笑了笑:“沒什么,就是想喊一喊你的名字。”
司徒南垂下頭去,繼續(xù)看手中的圖紙。
臺燈的燈光并不算亮,在司徒南的側(cè)臉上打出一片昏黃。
“快去睡吧。”他說道。
因忙爺爺?shù)脑岫Y,確實是有好幾個無眠的長夜,太過勞累和疲倦,腦袋一碰到枕頭,唐諾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她睡得格外香甜,平日里習(xí)慣早起,可那天一睜開眼睛,外面已經(jīng)是日上竿頭。
她貪戀被窩的溫暖,卻還是不愿意起床,躺在被窩里東想西想,拉開床頭柜,把那張裝著自己同爺爺合影的相框取出來。
她把它抱在懷中:“爺爺,我好想你。”
“爺爺,司徒南最近對我終于不再是冷冰冰的了。”
“爺爺,我覺得司徒南好像有一點點喜歡我了。”
“是你在保佑我嗎,爺爺?”
她在床上大聲喊了兩下司徒南的名字,沒有聽到回答,噘著嘴巴從床上爬起來洗漱。
客廳的桌子上放著豆?jié){油條,是司徒南清晨出門買回來的。
唐諾一邊坐在那里吃,一邊撥通了司徒南的電話:“司徒,你在哪里呢?”
“我在昨天這兩個民居的現(xiàn)場,昨晚看方案覺得有不大合適的地方,需要實地來看一下。”司徒南在那邊說道。“你等等,我這就過去。”
唐諾往嘴里又塞了一根油條,邊說著邊往外走。
在北蟬鄉(xiāng)又待了三天,方案基本確定下來,天亦放晴,積雪消融,唐諾和司徒南返程。
辦理乘機手續(xù)的時候,唐諾的心中有微微的不安。
她有些害怕,怕同司徒南相處的這些時日,只是一場幻夢,怕返回到那熟悉的生活中去時,司徒南待她,又如往日。
“司徒,”唐諾忽然伸出手來拉住了司徒南。
“嗯?”司徒南有些困惑地轉(zhuǎn)過頭來。
“我們不回去了好不好?”唐諾的聲音很低。
司徒南有些不解。
“不回去了,”唐諾自顧自地說道,“我們住在爺爺?shù)姆孔永铮覀儍蓚€人,像前幾天那樣生活著,不回去了。”
司徒南看向她,沒來由地心頭一動。
他的嘴角浮現(xiàn)出溫柔的笑意,伸出手來把她額前的碎發(fā)整理整齊,而后看了看腕表:“小諾,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唐諾亦在心中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說法太過天真,悶悶地點點頭,跟在了司徒南的身后。
臘月二十七即將放春節(jié)假期的時候,岳明朗帶來了好消息,設(shè)計所準備大半年的競標方案獲得認可,成功中標。
努力得到了認可,并且能給設(shè)計所創(chuàng)下一筆不小的收益,大家自然是高興的,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方案做好之后接下來就是具體制圖,看來注定是個休假無望,不得閑的春節(jié)。
“司徒,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估計從初一到十五都要泡在辦公室加班了。”岳明朗給司徒南打預(yù)防針。
司徒南微微一笑:“大學(xué)的時候不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嗎?我還在跟著趙老師讀博的時候,有一回有一個投標,臘月十三拿到標書,交標日期是正月初五。當時趙老師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不需要跋山涉水回家過年,就交給了我。我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都在加班,整棟樓里只有我和當天值班的院長,洗手間里碰到了面面相覷,現(xiàn)在想想,也是蠻有趣的。”
岳明朗爽朗地笑了兩聲:“建筑師都有一肚子辛酸史啊。”
隨手翻了翻司徒南桌子上的文檔,目光落在其中的一個:“民居改造,這是什么項目?”
“私下接的一個項目。”司徒南淡淡地應(yīng)了聲,把文檔從岳明朗手中抽走,“不會影響我們的這個項目的,你不要管了。”
這個中標的項目,唐諾原本不在其中,是不需要跟著春節(jié)加班的,誰料她回家待了兩天之后便趕了回來,在每個人或?qū)χ约旱碾娔X屏幕或?qū)χ鴪D紙滿臉愁云的時候,她推開門大喊了一聲“Surprise!”
而后沖了進來,手里提著兩大袋打包好的外賣和零食。
項目組的所有成員都在一個辦公室里辦公,唐諾把食物給大家分好之后,徑直走到司徒南那邊,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項目策劃案和
進程書,也認真翻看起來。
她人聰明,天賦高底子又好,即便是這個項目沒有從頭開始跟進,但跟上大家的步伐和思路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
昏天暗地的十幾天,司徒南基本上沒有從辦公室出來過,早八點到晚十一點同大家一起做中標的市政建設(shè)的項目,晚上十一點之后大家陸續(xù)離開,他把白天的工作進度做一下總結(jié)之后,便著手繼續(xù)做著唐諾家鄉(xiāng)的民居改造工程的圖紙。
想想唐諾剛進設(shè)計所的時候,他并不習(xí)慣她總是在自己面前晃悠,覺得工作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怎么都不對勁,后來竟也慢慢習(xí)慣,甚至于畫好的方案圖,也會拿給唐諾看看,問她細節(jié)上有沒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市政建設(shè)的方案圖定下來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元宵節(jié)。
九點多的時候?qū)Ψ降捻椖拷?jīng)理發(fā)來了“通過”的消息,辦公室里的每個人頓時歡呼雀躍,紛紛起立鼓掌。
岳明朗一揮手:“走啊,去酒吧慶祝。”
大家紛紛響應(yīng),往外走著的時候岳明朗喊正在那里低頭整理資料的司徒南:“司徒,走啊。”
“我就不去了,”司徒南淡淡一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信用卡遞給岳明朗,“你帶大家玩得開心點,我請客。”
“那我也不去……”唐諾抬頭。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岳明朗已經(jīng)環(huán)上她的肩膀把她拉到門外:“走走走,不要跟司徒南學(xué),他活得跟個老頭子一樣,真沒勁,我們年輕人一起去玩,帶你喝好酒,司徒的卡可在我這里裝著呢……”
唐諾白了他一眼:“我什么好酒沒喝過!”
司徒南抬起頭來,沖唐諾揮揮手:“小諾,你去吧,好好放松放松,這些天你也太累了。”
唐諾泡吧最厲害的兩年,是在澳洲留學(xué)的時候。
學(xué)業(yè)壓力大,再加上遠在異鄉(xiāng)的孤獨和對愛慕之人的思念,酒精成了世上最好的解藥,她每晚打車到當?shù)刈钣忻木瓢桑瑥陌胍购鹊搅璩浚僮眭铬傅卮蜍嚮丶摇?
酒吧里魚龍混雜,當然有不少大獻殷勤的人,但對唐諾來說,來酒吧就是喝酒,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自然也不會給別人機會,甚至連一個好臉色都沒有。
這樣自然會得罪人,有一回她喝完酒拿起外套出門,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打到車,想著往前面走一走,走到一個拐角處的時候,忽然被幾個男人圍住,嘴里嚷嚷的是不怎么好聽的話,為首的一個唐諾有點眼熟,是先前要請她喝酒被她拒絕的一個人。
唐諾在心中直呼不好,心底有些恐懼,嘴上卻還是不肯露怯,冷冷地看著他們:“你們要干什么?”
話音剛落,卻覺得有些頭暈,她的酒量向來不錯,方才在酒吧,也并未喝太多酒,這樣一想,便知道剛才的那兩杯酒里,應(yīng)當是被人動過手腳。
那晚若不是恰好有執(zhí)勤的當?shù)鼐旖?jīng)過,唐諾恐將遭遇不測。
呵斥對那幾個地頭蛇并無太大作用,幾人甚至與那個年輕的執(zhí)勤警察發(fā)生了肢體沖突,他一邊需要顧及著意識已不大清醒的唐諾,一邊應(yīng)付幾人,確實有些力不從心。
好在警察按下了對講器,有同事及時趕到。
唐諾和那一行人一同被帶回了警局,他攙扶著她到休息室里休息,兩三個小時之后,見唐諾緩緩睜開眼睛,立即端過來一杯水遞給她。
唐諾有些茫然地看著他,見到他胸前的警徽,這才放下心來,說了聲“Thank you”,接過那杯水。
他只覺得眼前這個中國女孩,眼睛又黑又亮,受驚的樣子好似林中的小鹿,真是好看。
那個警察,便是Fred。
機緣巧合的相識,亦讓他成為唐諾在澳洲唯一的好朋友。
因為有了這個朋友,孤獨與思念都有人傾訴,在那之后,唐諾在澳洲,極少再去酒吧。
她也漸漸地和司徒南一樣,不再習(xí)慣喧囂吵鬧的場所。
所以這次和岳明朗他們一起來酒吧,唐諾兩杯龍舌蘭剛下肚,便甩手:“不玩了不玩了,吵得我腦袋疼,我要回去睡覺。”
她從高腳椅上跳下來,把大衣拿到手中便往外走去,岳明朗在后面喊她:“我送你……”
“不用啦,我打車。”唐諾頭都不回地拒絕。
因是元宵節(jié),街邊掛滿了花燈,亮亮堂堂的,照得一片通明。她坐在出租車的后排出神地看著窗外,天邊已經(jīng)升騰起了五彩斑斕的煙火。
出租車里開著廣播,電臺主持人在朗誦一首詩:“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帶著微醺的醉意,唐諾的心頭一動,從后排座位上挺直身體,探頭看看出租車正要駛下高速,開口道:“師傅,不要下高速了,接著走。”
她了解司徒南,知道此時此刻,他應(yīng)當還在公司里。
出租車緩緩?fù)O拢浦Z從里面出來,到樓下的蛋糕店,挑了一個小小的蛋糕。
因元宵佳節(jié)的緣故,整棟寫字樓空蕩蕩的。
司徒南的這家設(shè)計所在最頂層。
電梯門打開,唐諾提著蛋糕,帶著微醺的酒意走過走廊。
走廊盡頭的燈還亮著,她的嘴角洋溢著溫柔的笑意,覺得腳步也輕巧。
她輕輕推開門去,司徒南果然還正坐在那里。
“司徒。”唐諾從身后輕輕喊出他的名字。
司徒南回過頭來的時候,天邊正好有一朵璀璨的煙花炸開。
那場景極其盛大,又極其溫馨。
唐諾揚了揚手中的蛋糕:“我買了節(jié)日蛋糕,一起吃。”
蛋糕上面插上蠟燭,黑暗中,一簇簇火光閃動著,在唐諾和司徒南的臉上,都投下了光亮。
“許愿許愿!”唐諾拍手道。
“不是只有吃生日蛋糕才能許愿嗎?”司徒南不解。
“哪有啊,”唐諾撇了撇嘴,“都可以許愿的。”
她雙手合十,站在搖曳的燭光里。
司徒南轉(zhuǎn)過臉的時候,正看到她的側(cè)臉。
兩三根發(fā)絲垂在鼻尖上,睫毛垂下,微微顫抖,也不知許了什么愿望,她嘴角忽然就揚起一抹笑意。
而后她忽然睜開眼睛,對著蛋糕上的蠟燭用力一吹,記得司徒南的黑暗恐懼癥,在吹熄蠟燭的一瞬間,她伸出手去,打開了房間的燈。
“好啦,吃蛋糕啦。”唐諾笑意盈盈,伸出手去。
她將切好的那塊蛋糕遞給司徒南,司徒南正伸手去接的時候,她忽然一揚手,將那整塊蛋糕都扣在了司徒南的頭上。
唐諾平日里雖說我行我素慣了,但在司徒南面前,一向是像見到師傅的孫悟空一般,老老實實。
今日也不知為何,有這種蹬鼻子上臉的勁頭。
蛋糕上的奶油黏糊糊的,沾在司徒南的衣領(lǐng)和發(fā)梢上,唐諾吐了吐舌頭,調(diào)皮地看向司徒南。
司徒南竟也沒有惱怒,趁著唐諾還沉浸在自己的惡作劇里的時候,也伸出手去抓起一把奶油,往唐諾的臉上糊去。
“司徒,”唐諾張牙舞爪,“我化著妝呢!”
兩人就是這樣鬧騰開,在司徒南那個偌大的辦公室里,唐諾甩開了腳上的高跟鞋,徑直從地上跳到沙發(fā)上,站在上面蹦蹦跳跳,手中的奶油蛋糕若是正好砸中了他,便哈哈大笑,好像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司徒南搶到了桌子上的另外半塊蛋糕,毫不留情地往沙發(fā)上唐諾的身上丟去。
外面的電梯間忽然有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是高跟鞋“蹬蹬”的聲音,司徒南停下來伸出手去,對唐諾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唐諾也是聽到了有人過來,匆忙從沙發(fā)上跳下來,撿起地上自己的鞋子,而后在司徒南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伸手關(guān)上了燈,一把拉住了他,鉆進了辦公桌下面。
落地窗的外面,是爆炸聲和焰火,照得辦公室里也算亮堂。
辦公桌下面的空間不大,兩人離得很近,近到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
兩人的手仍舊拉在一起,司徒南的手心溫熱,有一層薄薄的汗珠。
影影綽綽的光線中,唐諾的眼神落在司徒南的側(cè)臉上,而后把整張臉緩緩地湊上前去。
她眼看著就要吻上司徒南的時候,“啪”的一聲,是開燈的聲音,整個房間里一片亮堂,剛才的溫馨氛圍全然不存在。
唐諾在心中翻了無數(shù)個白眼。
忽然,傳來“啊”的一聲尖叫。
是司徒南辦公室的秘書,她回家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有一陣重要的文件落在辦公室里,折回來拿的,看到辦公室這般狼藉,自然是嚇了一跳的。
不過職場人士,當然是深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到也當沒看到”之道的,飛快地走進去拿起那份文件,而后關(guān)上燈匆匆離開現(xiàn)場。
司徒南和唐諾這才從里面出來,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司徒南看向唐諾,眼睛中有晶瑩細碎的光芒:“節(jié)日快樂。”
“你也是,”唐諾的眼中是盈盈的笑意,“節(jié)日快樂。”
年后的某天,下班之后,鬼使神差地,岳明朗又開著車到了白鹿居住的那個巷子里。
他把車停在巷口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像個小賊一樣,躲進車里偷偷摸摸觀望著那戶筒子樓的動靜,后來看到了白鹿,她穿著深灰色的毛衣,頭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手里拉著的,是那個小男孩。
兩人從他的車邊走過,沒有人看到躲在車里的岳明朗。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偷偷去過幾次,她和那個孩子,活得好似一座孤島一樣,只有他們兩個,岳明朗未曾在白鹿的生活中見過她的朋友,也未曾見過她的愛人。
三月份的時候,水果攤上擺上了新鮮的草莓,白鹿拉著孩子的手回來的途中,在水果攤前停下腳步,拿起一個塑料袋,挑揀著草莓。
她一時沒有注意到身旁的孩子,待挑好草莓付好錢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了孩童尖厲的哭聲和鼎沸的人聲。
白鹿這才注意到身旁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小小的身影,當即臉色一白,往那聲源處看去。
買好的草莓顧不得拿,她一邊大聲喊著他的名字“渺渺”,一邊趔趄著跑過去。
她扒開人群沖進去,當即眼淚便“嘩啦啦”地往下流,應(yīng)當是他自己爬臺階玩摔倒,正好撞上了后腦勺,腦袋下面已經(jīng)是一攤殷紅的血跡。“渺渺,渺渺。”
白鹿嘶吼著沖上前去,把他抱在懷中,用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臉蛋,“你醒醒,醒醒……”她完全驚慌失措,直到身旁的人提醒“快送醫(yī)院啊”才反應(yīng)過來,抱起孩子站起身來。
她茫然又驚慌地看向路邊,試圖找到一輛出租車的時候,忽然有一輛車在自己面前停下,車窗搖下來,是岳明朗那張臉。
白鹿愣了愣。
“上車。”他開口說道。
事關(guān)孩子,白鹿來不及思索,拉開了后車門坐了進去。
正是下班高峰期,市區(qū)堵車,岳明朗便拐著彎地從小路繞行,十幾分鐘就到了兒童醫(yī)院。
將車停穩(wěn)之后,她把孩子從白鹿的手臂中接了過來,而后便大步地往前跑去。
送到急救室的時間及時,加上只是因為忽然撞擊造成暫時性休克,孩子很快便清醒了過來,醫(yī)生做了基本的檢查和包扎,并無大礙。
拉著孩子從病房出來的時候,白鹿對尚等在那里的岳明朗點點頭:“謝謝。”
而后便是想要離開的意思,岳明朗伸出手來,拉上了她的手臂:“白鹿,你等等。”
她轉(zhuǎn)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她這樣一看他,岳明朗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生怕無論說什么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拒絕,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放開了手,訕訕地說道:“沒什么,太晚了,不好打車,我送你們回去吧。”
小家伙活潑好動,不愿意和白鹿坐在后座,一定要坐在岳明朗身旁的副駕駛座上,在上面左晃晃右晃晃,偶爾還伸出手來,把車里的播放器按開。
岳明朗笑笑,騰出一只手來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叫什么名字?”
“渺渺。”他奶聲奶氣地回答道。
“幾歲了呀?”
“快三歲了。”
“腦袋還疼不疼?”岳明朗有些心疼地看了看他頭上綁著的繃帶。
“疼。”渺渺的嘴巴一撇,眼淚快要掉出來了,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她從車里的反光鏡中,看得到坐在后座的白鹿。
她雙手環(huán)住肩膀,咬著嘴唇看向窗外。
來的時候十幾分鐘的車程,回的時候,岳明朗卻開得極慢。
他甚至希望眼前的這條路沒有盡頭,他的這輛車,能就這樣一直開下去。
只要這上面有她。
在白鹿住的那棟樓下把車停下,岳明朗先下車,把前面和后面的車門都給打開。
下車的時候,白鹿又低頭同岳明朗道謝,岳明朗搖頭:“你不用這么客氣的。”
白鹿拉著渺渺轉(zhuǎn)身的時候,渺渺開口道:“叔叔,叔叔你上來,我給你看我的變形金剛。”
岳明朗看向白鹿。
白鹿沉默了幾秒鐘,而后緩緩開口道:“上來坐一會兒吧。”
岳明朗剛一在沙發(fā)上坐定,渺渺便抱著自己的變形金剛,獻寶似的給他看。
白鹿進廚房去洗了幾個蘋果,拿出來之后,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認真地給手里的蘋果削皮,她削得很慢,一點一點地削,十來分鐘之后才削好遞給岳明朗:“你吃吧。”
小孩子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渺渺的變形金剛拿出來沒多久便沒了興趣,打了個哈欠跑到自己的小床上睡覺了,客廳里坐著的,只有岳明朗和白鹿兩個人。
沒有人說話,客廳里一片寂靜,只有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指針走動著的聲音。
白鹿伸出手去,把蘋果遞到岳明朗面前。
白皙的手腕上,岳明朗看到了她手上的那條手鏈。
他的心中微微一動。
那是數(shù)年前,他們剛在一起的那個春天,他送給她的。
周末的時候兩人去爬山,路過山頂?shù)乃聫R,有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沖著他們笑:“買對同心結(jié)吧,保佑有情人的。”
紅繩編織,五塊錢一條。
她竟然還帶在手上。
岳明朗伸手接過那個蘋果,放到嘴邊的時候開口問她:“白鹿,你是一個人嗎?”
白鹿削著手中的另外一個蘋果,沒有抬頭,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我以后可以來看看你嗎?”
“不可以……”白鹿話到嘴邊的時候抬起頭來,正巧撞上了岳明朗的眼睛。
曾深愛之人的眼睛,無論時隔多年看進去,都仍舊會沉溺。
她不忍心把話說得決絕,將手中的蘋果放在茶幾上,站起身來:“岳先生,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到門口吧。”
彼時,司徒南正坐在辦公室里,繪制施工圖。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屏幕,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覺得有些疲倦,揉了揉眼睛,想要起身沖杯咖啡。
他剛一起身,便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胸腔處和背部都是尖銳的疼痛感,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趕緊從桌子上抽出紙巾捂在嘴邊,吐出來的痰中,夾雜著殷紅的血絲。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唯恐下一秒鐘就會昏倒,司徒南趕緊用手抓住了椅背,又壓低聲音咳嗽了幾聲,才緩緩地平復(fù)下來。
他去衛(wèi)生間里洗了把臉,鏡子里的自己,面色蒼白得如鬼魅一般。
他口袋里的手機適時響起,是唐諾打來的。
她的聲音輕快:“司徒,我跟朋友吃過飯了,你還在公司嗎?我去接你。”
司徒南的“不用了”還沒說出口,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十幾分鐘之后,唐諾便到了司徒南公司的樓下。
說是司徒南加班辛苦,她一定要帶他去吃夜宵。
驅(qū)車前往夜市的路上,她嘰嘰喳喳地同他說話:“是我在澳洲最好的一個朋友,叫Fred,他妹妹要來中國留學(xué),他這次是過來送她的。見到他真開心,我在澳洲的時候,他可是幫了我不少忙……”
見司徒南沒有回應(yīng),唐諾噘起嘴巴轉(zhuǎn)過臉去,這一看,她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司徒,你的臉色怎么這么差?”
司徒南想開口說“沒事”,可實在是疲憊得很,只是緩緩地搖搖頭。
“不行,”唐諾一腳踩下剎車,轉(zhuǎn)動著方向盤準備掉頭,“我?guī)闳メt(yī)院。”
司徒南臉色一變,強撐著坐直身體,聲音也高了一些:“不用!”
唐諾微微一愣,覺得他的反應(yīng)未免過激了一些,板起臉來:“不行,一定要去,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對,就是我高考后的那個暑假,你都直接昏倒在家里了……”
“不用,”司徒南強撐著對唐諾說道,“太晚了,我不想去醫(yī)院,小諾,回家吧,我太累了,睡一覺就好了。”
唐諾有些疑惑,但看司徒南態(tài)度堅決,想了想說道:“那我們明天去。”
司徒南點點頭,假意做出答應(yīng)的樣子,而后便又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唐諾偶爾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他瘦削的側(cè)臉,會覺得微微心酸。
她想起年前因病去世的爺爺,心頭更是涌上了一層擔憂。
司徒南靠在那里,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唐諾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
她似是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對他說:“一定要好好照顧身體,和我一起活到一百歲。”
司徒南假意熟睡,微微將身體轉(zhuǎn)動一下,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面。
他心中涌現(xiàn)出的,是無盡無盡的惆悵與嘆息。
岳明朗的車緩緩地行駛在這樣的夜色里。
唐諾的車亦緩緩地行駛在這樣的夜色里那天的月亮皎潔又明亮,悲憫地注視著,這人間所有心碎的人。
隔日正好是周末,唐諾堅決不允許司徒南再去設(shè)計所加班。
“你要是堅決不跟我去醫(yī)院的話,那就休息一天,”唐諾說道,“反正不能去所里。”
司徒南沒辦法,只得答應(yīng)休息,剛走進書房拿出圖紙,被唐諾一把搶了去:“不準看。”
他拿出棋盤想自己研究一盤棋,也被唐諾收了過去:“下棋更耗費心力,不準下。”
司徒南無奈:“唐諾,你是打算讓我在客廳里打坐一天嗎?”
唐諾眼睛一轉(zhuǎn):“陪我逛街!”
司徒南立即換上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
唐諾卻是來了興致,跑到自己房間里三下五除二就換好了衣服,而后便把司徒南往外拉扯,司徒南拗不過她,只得在心里嘆息,還不如在客廳安靜打坐。
周末的商場倒也熱鬧,很多商家店面都在做著促銷,唐諾和司徒南從一家鉆戒店門前經(jīng)過的時候,導(dǎo)購小姐笑吟吟地往兩人手中塞上一枝玫瑰:“先生,小姐,需要看一下鉆戒嗎?”
司徒南一本正經(jīng)地搖頭,唐諾卻是在心里偷著樂。
路過Burberry的時候,唐諾一眼就被櫥窗里模特身上的一套衣服吸引住,淺灰色的薄羊毛針織衫,裁剪立體的休閑褲,她當即拉著司徒南進去:“司徒,你試試這套。”
司徒南連連搖頭,“不”字還沒說出來,她已經(jīng)招手喚來了導(dǎo)購小姐,找好了同款合適的號遞到司徒南的手中。
司徒南無奈,只得去試衣間。
他將身上的外套脫下,而后一顆顆解著里面襯衫的扣子,正欲將襯衫從身上脫下的時候,身后試衣間的門卻被忽然拉開,唐諾的聲音響起來,有狡黠的意味:“換好了嗎?我看……”
她的話卻沒有說完,整個人都怔在了那里。
司徒南的襯衫褪到一半,他正背對著她。
映在唐諾眼里的,除了他寬厚的雙肩和挺拔的腰背之外,還有那背部,蜿蜒著的,令人觸目驚心的疤痕。
唐諾的大腦飛速轉(zhuǎn)動著:她去澳洲之前,夏天的時候,經(jīng)常會去學(xué)校的游泳館游泳,有一次正潛在水底的時候,偶遇了也正在水下的司徒南。
他從她的身旁游過,是舒展修長的身姿,是光潔挺拔的后背。
這邊司徒南業(yè)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試圖把方才褪到一半的襯衫穿上。
唐諾卻阻止了他。
她徑直走上前去,在司徒南的身后站定,用手覆蓋上了司徒南背后的那雙手,而后抬起另一只手,緩緩地地撫摸上了那有些可怖的疤痕。
她的指尖有微微的涼意,從司徒南的皮膚上經(jīng)過的時候,有奇妙的觸感。
“司徒,”她的眉頭微微蹙起,落在那些傷疤上的眼神里滿是心疼,“這些傷疤……這些傷疤,是怎么來的?”
司徒南沒有說話,也沒有轉(zhuǎn)過身去。
唐諾的雙手從后面,緩緩地環(huán)住了他的腰肢。
而后整個人,從后面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她的面頰貼在司徒南的后背上,聲音低沉憂郁:“天啊,司徒,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后來直到導(dǎo)購小姐敲門,問有沒有試好的時候,唐諾才緩緩地松開雙手,而后轉(zhuǎn)過身去,站到了司徒南的面前。
她把他褪到一半的襯衫緩緩脫下,而后拿起那件針織衫,舉起來,示意司徒南穿上。
而后她指了指那條褲子:“也試試吧,我在外面等你。”
唐諾在外面的等候區(qū)坐下,導(dǎo)購小姐過來給她端上一杯檸檬水,臉上是盈盈笑意:“你們真般配,郎才女貌。”
唐諾輕輕道了聲謝。
幾分鐘之后,司徒南從試衣間走出來。他雖然瘦,身材骨架的比例卻極好,Burberry的男裝裁剪又修身,他穿在身上,更顯寬肩窄腰,一雙長腿。
唐諾托著下巴看他:“司徒,你真好看。”
買單之后從店里走出來,司徒南問唐諾還想去哪里逛逛的時候,唐諾搖搖頭:“我們回去吧。”
一路上唐諾都在沉默地開著車,一言不發(fā),車廂里的氣氛讓司徒南如坐針氈,他努力想說點什么調(diào)節(jié)氣氛,開口道:“哎?小諾,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側(cè)過頭看到唐諾也并沒有要理他的意思,他只得悻悻地閉上了嘴。
進車庫停車下車上電梯,在房間門口站定,司徒南從口袋里摸出鑰匙開門。
房門打開之后,唐諾走在前面進去,將手中的包丟在沙發(fā)上,又將司徒南手中的購物袋拿到手中丟在沙發(fā)上。
她不由分說地拉著司徒南進了臥室,反手關(guān)上房門,司徒南還未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上前一步,把手伸向他的胸前,去解他襯衫上的扣子。
司徒南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別動。”她板著臉,冷冷地說道,不由分說地解開了胸前的那顆。
她俯下身去,將襯衫上的扣子,一粒一粒解開,而后繞到他的身后,緩緩地將那件襯衫褪下。
臥室里的窗簾是半掩著的,此時已是午后,有斑駁的影影綽綽的光線,打在司徒南的后背上。
半晌,唐諾輕輕開口:“是燒傷?”
司徒南的臉隱沒在光線的暗處,輕輕“嗯”了一聲。
“什么時候的事?”
“四年前。”他淡淡答道。
唐諾的心頭一痛,咬住嘴唇:“是火災(zāi)?”
“爆炸。”司徒南回答道。
爆炸……唐諾只覺得好似又有什么尖銳的東西扎進心臟。
司徒南輕輕嘆了口氣,而后往旁邊走兩步,把唐諾丟在床上的襯衫拿起來,往身上穿的時候,側(cè)過臉正好看到鏡子里的唐諾,她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有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司徒南的手停在那里,轉(zhuǎn)過身來,想要開口安慰她:“小諾……”
試問這世間,誰愿意理智。
誰不想天真赤誠地愛,認真熱情地愛。
他半擁著唐諾往前走了幾步,讓她整個人靠在了墻壁上,右手仍舊是護住了她的后腦勺,唯恐墻壁堅硬,會有磕碰。
唐諾的雙眼微微闔上,雙手從司徒南的脖子上移到腰間,只覺得心中洋溢著無盡的柔情與愛意,夾雜著方才因看到那些傷痕而引起的巨大的憐惜和心碎。
她好似沉入了最寂靜無垠的深海里,覺得這大千世界宇宙洪荒,都好似不存在一般,覺得這世間,只有她和他。
唐諾的手再順勢滑下去,觸摸到了他腰帶上冰冷的金屬扣。
她在意亂情迷之中,伸出手去試圖解開那腰帶。
司徒南微微一怔,腦海中好似要炸裂一樣,覺得整個人都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中。
“司徒。”她的發(fā)絲凌亂,面色緋紅,好似勾人心魄的女妖精。
她的嘴巴移到他的耳邊:“司徒,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司徒南的心中微微一顫,而后似乎自己聽到了胸膛中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緩緩地冷卻了下來,環(huán)著唐諾的后背的手垂了下來,而后輕輕握住了唐諾那只放在自己腰間的手,沒有讓她再繼續(xù)下去。
好似一下子從剛才熱烈的情緒中抽離,司徒南松開唐諾,往后退了幾步,低聲說了句“對不起”,而后便轉(zhuǎn)過身去,拉開臥室的房門走了出去。
他徑直走到客廳,打開飲水機,用玻璃杯接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灌下,之后坐在沙發(fā)上,微微發(fā)了一會兒怔,抬起頭看了看那扇臥室門,是他走出來的時候拉上的,仍舊是緊閉著。
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可能隨時會走出來的唐諾,司徒南索性走到自己臥室,取出一件外套隨意披在身上,而后拉開門走了出去。
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街頭人來人往。
路過家居城,他緩緩地停下腳步,面前是各式各樣的家具和樣板房,有挽臂同游的愛侶,有攜妻帶口的家庭。
媽媽在嬰兒房中放下寶寶,情侶商討著沙發(fā)的顏色,年邁的夫妻大抵是為兒女張羅著,也是盲目憧憬的樣子。
人生場景,緊鑼密鼓地進行,滿是甜蜜與安穩(wěn)。
司徒南輕輕嘆了口氣。
他口袋里的手機鈴聲大作,是岳明朗打來的。
他那邊喧囂,周遭都是鼎沸的人聲,扯著嗓子大聲同司徒南講話:“司徒,在哪兒?過來喝酒。”
司徒南一向怕吵,若是往日,早已堅決拒絕。
此時他卻點點頭:“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司徒南走出家門很久,唐諾都還在發(fā)呆。
她拉上了房間里的窗簾,光線昏沉。
她的頭歪在床頭,沒什么情緒地盯著前方。
她想起自己在澳洲讀書的時候,有幾個追求者,每天晚上開著跑車在學(xué)校門口等她,白玫瑰每天一束地送到樓下,為了能約到她吃飯,他們想盡一切辦法。
她對他們理都不理,說話也不好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有個年輕的男孩氣急敗壞,咬牙切齒:“唐諾,你是不是沒有心?”
唐諾翻了個白眼:“我只是對你沒有心。”
氣急敗壞咬牙切齒之后,那人卻還是一心一意地對唐諾好。
然而唐諾自幼便是如此,對待所愛之人和不愛之人,從來是天壤之別。
但人生又并非是求仁得仁,即便她驕橫任性冷漠,仍舊有人愿意如珍如寶地待她。
而無論她如何堅持主動熱情,司徒南仍舊只當她是敝帚。
唐諾嘆了口氣,只覺得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丟臉,索性抱起被子把自己的腦袋埋進去。
被子外面的手機響起來,她把胳膊伸到外面去摸,摸到之后放在耳邊:“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