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岳明朗從人群中擠過來,拿著手中卷起來的畢業證書在她腦袋上敲了敲:“唐諾,你怎么混進來了?”
“哎?老岳,”唐諾兩眼放光,趕緊從口袋里掏手機,打開相機比畫一番,找準能把自己和舞臺上的司徒南都框進去的角度,而后把相機遞給岳明朗,“來來,幫我和司徒合影。”
岳明朗無奈地嘆了口氣,拿著手機一陣亂按,唐諾接過來之后,又趕緊舉起來對著舞臺上的司徒南一陣狂拍。
“好了好了,”岳明朗把她的手機從手中抽走,“不用拍了,明天校內網站上高清大圖肯定就出來了。對了,我有事跟你說。”
“什么事?”唐諾依依不舍地把目光從司徒南的身上挪開,看向岳明朗。
岳明朗把她往旁邊拉了拉,把手伸進口袋,從里面摸出了一個紅色的盒子。
唐諾不解地接過來,打開一看兩眼立馬瞪大:“戒指?”
岳明朗點點頭。
唐諾反應過來,臉上是一副興奮的樣子:“你想求婚?”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岳明朗,臉上倒露出些許羞澀的神情:“對。”
“哇,”唐諾很是興奮,“白鹿姐姐知道嗎?”
岳明朗揚了揚眉,做出一副得意的樣子:“當然不知道,Surprise!”
唐諾的目光又回到上面的司徒南的身上,悵然地嘆了口氣:“當年那場話劇《泰坦尼克號》,讓你愛上了白鹿姐姐,她當時可是被稱為中文系冰山女神的,現在你都要向她求婚了,司徒南這座冰山對我還是一副‘敵軍圍困千萬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樣子。”
她腦袋一轉,把方才的花束拿起來:“要不我也上去向司徒南求婚。”
“好了啊,”岳明朗對著唐諾的腦袋又敲了一記,“天天腦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嘁。”唐諾噘起了嘴巴。
岳明朗伸出手去把她手中的花束搶過來:“嘿嘿,我忘記買花了,這束花借給我。”
“不行,這是我給司徒準備的畢業禮物……”唐諾哪里是岳明朗的對手,還未來得及搶回來,他已經狡黠一笑,靈活地鉆進了自家建筑學院的大隊伍中。
唐諾氣得跺腳,可又不忍心錯過司徒南的發言,只得放棄追岳明朗,轉過臉來,認真地端詳著舞臺上的司徒南。
他并不像是大多數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驕傲的,熱烈的,慷慨激昂的。
舞臺上做著畢業致辭的司徒南,聲音平和,帶著溫潤的笑意,和不著痕跡的幽默,唐諾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他,只覺得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字一句,都那么迷人。
她便覺得周遭的人好似都消失了,這容納數千人的禮堂,這擁有數萬人的校園,這熙熙攘攘的城市,這蔚藍星球洪荒宇宙,都好似只有他一般。他是萬里海面點著的那盞燈。他是無邊曠野亮著的那顆星。他最后作結的,是羅伯特·弗羅斯特的一首詩:“樹林美麗、幽暗而深邃,但我有諾言尚待實現,還要奔行百里方可沉睡。”
“謝謝大家。”他又向臺下鞠了一躬。
那首詩平淡中卻有著堅定的力量,讓唐諾微微濕了眼眶,和大家一起用力地拍著手,心中充盈著驕傲的情緒,在心中默默下定決心,她的畢業典禮上,也要站在如今司徒南所站的這個位置上,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發言致辭。
主持人再度上臺,宣布另一位優秀畢業生代表上臺,當聽到岳明朗的名字的時候,唐諾一邊在心中吐槽怎么會是他,一邊也是興致盎然。
她問了一下旁邊的人本科畢業生坐在哪一片區,溜到了那邊之后又左顧右盼地找到中文系的標志,就這樣靠縮小范圍,在第八排走到旁邊找到了白鹿。
她跑過去,在白鹿身旁蹲下:“白鹿姐姐。”
白鹿看到唐諾愣了愣:“小諾,你怎么過來了?”
兩秒鐘后她便反應了過來:“來看司徒南的吧?”
唐諾“嘿嘿”一笑。
白鹿往里面坐了坐,把位置留給唐諾一半:“來,坐在這里。”
唐諾順勢坐下,偷偷打量著白鹿的神情,她的視線也正落在臺上岳明朗的身上,只是讓唐諾微微吃驚的是,她看向他的眼神,卻是復雜的。
那里面并非是沒有愛意的,但又并非是只有愛意的。
岳明朗的發言簡短有力,結束之后他合上手中的發言稿,往舞臺中央走了兩步,而后輕輕咳嗽了一聲。
下面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臺上投去。
他的目光投了下來,準確地捕捉到了白鹿的身影。
他飽含深情地說著:“下面這些話,我想送給我的女朋友白鹿小姐,希望坐在人群中的她,可以走到臺上來。”
下面瞬間都是尖叫聲和口哨聲,許多人齊聲喊著“白鹿”的名字,唐諾也很興奮,同岳明朗呼應一般站起身來,沖他揮了揮手,而后轉過臉來,看向白鹿。
她整個人好似沒有回過神的樣子,呆呆地坐在那里,唐諾伸出手來捅了捅她的胳膊,大聲喊道:“白鹿姐,上去啊。”
白鹿像從一場大夢中驚醒一般,張開嘴輕輕“哦”了一聲,而后站起身來。
“上去呀。”唐諾從背后輕輕推了她一下。
白鹿猶豫了一會兒,呆呆地往前走去。
后來發生了什么呢?岳明朗深情表白,下面掌聲雷動,所有的人都等待著看一場才子佳人的浪漫童話,敏感如唐諾,卻察覺到白鹿神情的異常。
那神情并非是感動和憧憬,而是猶疑和不安。
唐諾的心里依稀有著不好的預感,然而臺上的岳明朗,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切,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單膝跪下,將戒指獻在白鹿面前,問出了許多女生夢寐以求的那句:“你愿意嗎?”
白鹿沒有開口回答。
岳明朗有些吃驚,卻還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微笑著問她:“白鹿,你愿意嗎?”
下面所有的人都在鼓掌尖叫,很多人齊聲喊著“在一起”“在一起”,然而舞臺上的白鹿,仍舊沉默著。
仿似沸騰的開水中緩緩注入了冷水,人群也緩緩冷卻了下來。
整個活動廳里,是令人難熬的安靜。
岳明朗先前覺得這安靜令人窒息,然而當白鹿緩緩搖頭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什么叫作真正的窒息。
他感覺好似溺水一般,不住地墜落下沉,無法呼吸,一秒鐘好像一萬年。
白鹿的眼神里有驚慌,而后像只受了驚嚇的小鹿一樣,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穿過唏噓的人群。
岳明朗二十余年來的樂觀與自信,在白鹿搖頭的那一瞬間,被完全擊毀。
整個活動廳一片嘩然,紛紛紜紜的議論聲不絕于耳,岳明朗緩緩地站起身來,整個人卻還是怔在那里。
唐諾心有不忍,扒開眼前的人群擠上前去,跑到臺上的時候正好那邊司徒南也上了臺,兩人挽著岳明朗的手臂,把他扶了下去。
當晚的畢業聚餐,岳明朗一杯接著一杯酒往嘴里灌,司徒南勸不住,索性陪他一起喝。
因為手機調成了靜音,酒店又太嘈雜,他沒有聽到唐諾打來的電話。
畢業聚餐中醉酒的很多,酒店里開的有房間,司徒南攙扶著幾近不省人事的岳明朗搖搖晃晃地進去,一走進去他便沖到洗手間的馬桶處大口大口嘔吐,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好像要吐出來了一樣。
他抓住司徒南的手臂:“司徒,為什么……”
司徒南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在心底發出沉重的嘆息。
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了十一點半,司徒南的電話仍舊是沒有人接聽,唐諾眉頭蹙起,整個人在宿舍急躁得不行。
后來她索性從床上爬起來,把身上的裙子脫掉換上T恤短褲,急匆匆地出了門。
宿舍樓的門已經關上了,她便從后面圍著的柵欄處翻墻出去,翻了幾次才翻上去,柵欄上面有鋒利的尖角,右腿去跨的時候被劃了一下,有尖銳的疼痛感傳來,唐諾輕輕“啊”了一聲,低下頭看了看,有殷紅的血流出。
她的眉頭皺了一下,調整了一下呼吸,重新抬起腿跨了過去。
夏夜的校園空曠寧靜,唐諾大步地奔跑著,在學校門口等出租車,有喝醉酒的小流氓經過,沖她吹了個口哨,唐諾大喝了一聲“滾開”,倒是把兩個小流氓嚇了一跳。
酒店并不算太遠,她打通了建筑學院認識的其他人的電話問到了房間號,敲開司徒南和岳明朗的那間房,聞到的便是一股濃重的酒精味。
開門的是司徒南,他也是醉醺醺的,手中還提著一個酒瓶,見門口站著的是唐諾,咧開嘴笑了笑:“小諾,你來了啊。”
唐諾的眉頭緊鎖,走進了房間,里面一片狼藉,不光是衛生間,酒店的客廳里也是一片狼藉,坐在地毯角落里的岳明朗,舉起酒瓶,還在大口大口往喉嚨里灌著酒。
“老岳!”唐諾的聲音嚴厲,幾步走過去一把把酒瓶從他的手中奪下來丟到一邊,“你別喝了!”
岳明朗卻不依,掙扎著動了幾下想要去夠另一瓶酒,唐諾趕緊彎下身子把它拿開。
她蹲坐在地上,努力把岳明朗攬起來往沙發上拉,還回過頭喊司徒南:“過來幫我一把。”
她把司徒南手中的酒瓶也奪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里面的酒都倒進了盥洗池,所有的酒瓶收拾到一起丟進了垃圾箱,而后起身用水壺接水之后開始燒水,給司徒南和岳明朗各倒了一杯開水。
岳明朗卻是連水都喝不了,那水杯剛送到嘴邊,他的眉頭便緊鎖起來,表情很痛苦,像是又要嘔吐。
唐諾慌忙把垃圾桶拿過來,吐過之后的岳明朗好似舒坦了一些,眉頭平整了一些,又歪在了沙發上。
“不行,”唐諾站起身往門口走去,“我去買點解酒藥。”
她伸手拉門,司徒南從后面喊住:“太晚了,我陪你一起去。”
唐諾回過頭看了看岳明朗,他的雙眼微微合上,暫時應該沒什么大礙,點點頭。
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才在拐角處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買了解酒藥,擔心吐過之后胃不舒服,唐諾又去飯店買了兩份便當。
凌晨時分,外面的街道空曠而寂寥,風很輕柔,街燈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老長。或許是酒精刺激,許或是分離,司徒南的心中涌現出一股說不清的情緒,他轉過臉來:“小諾……”
唐諾的手機鈴聲大作。
她掏出手機接通,是室友打來的,問要不要給她留門。
掛斷電話之后,唐諾轉過臉看向司徒南:“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司徒南搖搖頭,步子加快,“我們快一點吧。”
走進酒店的電梯,他伸出手去按下了“18”的按鍵。
電梯里只有他們兩人,唐諾同司徒南站得很近,她微微歪過臉去,看一看他的側臉。
顯示器上的數字變動著,到了九層的時候,忽然整個電梯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兩人都還未反應過來,唐諾的身體一歪,整個人便倒在了司徒南身上。
他們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電梯又是一次劇烈搖晃,而后有“嗤嗤”的電流聲,“啪”地一下,電梯一片漆黑。
“司徒。”唐諾本能地大聲喊出司徒南的名字,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找喘著粗氣的司徒南,“司徒你別怕,把手伸出來,把手給我。”
司徒南猶豫了片刻,還是緩緩地伸出手來,抓住了唐諾的那只手。
她的手小而柔軟,然而卻有著讓他安心的溫度與力量。
因得這雙手的力量,司徒南的情緒緩緩地平復下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緩緩地站起身來,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前走了一點點,伸出手去找到電梯上的報警按鈕。
那邊卻并未有人接通,他摸口袋的時候察覺到自己的手機忘在了房間里,唐諾的也沒有帶在身上,也無法撥打故障電話。
唐諾小心翼翼地提議:“要不把門扒開吧。”
“不行,”司徒南反對,“困在電梯里的時候一定不能去扒門,太危險了,只能在這里等救援,這是酒店,應該很快就有人發現。”
因得先前看過許多困在電梯里的電影,唐諾的心中是有著微微的恐慌的,然而因得緊緊握著司徒南的那只手,又莫名地感到安心。
兩人往后退了一些,摸到了身后的后壁,靠在那里慢慢地坐下。
小小的封閉空間里,安靜得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
即便唐諾緊緊握住司徒南的手,可仍舊能感覺到黑暗中坐著的他的緊張和不安。
“司徒,”唐諾先開的口,“畢業了什么感覺?”
司徒南笑了笑:“只是碩士畢業了,還有三年博士呢。”
唐諾也笑:“讀了博士,這一生,怕是都離不開建筑了。”
“也不想離開,”司徒南說道,“很多人在年輕的時候,可能都會有很多迷茫:以后想學什么專業啊?想做什么工作啊?未來十年的人生會是什么樣的啊?我從高中的時候,就懷有堅定的信念,我以后一定會去讀建筑系,將來一定會去做一個建筑師,未來十年一定要在自己最心儀的那家設計院,同自己的設計團隊一起,設計出偉大的建筑。”
他的聲音不高,語氣卻堅定有力,讓唐諾微微動容,在黑暗中她把目光投過去,輕輕開口道:“都會實現的,你所說的這些,都會實現的。”
司徒南輕輕“嗯”了一聲。
“司徒,和我說說你吧。”
“我?”司徒南愣了愣。
“嗯,”唐諾點點頭,“你的童年,你的少年,你的理想,你的困惑……什么都可以……我想,更了解你一些。”
或許是酒精發酵了情緒,讓人有想要傾訴的欲望,司徒南破天荒地沒有拒絕。
思忖了片刻,他自嘲地笑笑,緩緩開口道:“我的童年時期,說起來還蠻凄慘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幼年時期,一直是母親拉扯著我。我五歲的時候,她嫁給我的繼父。我的繼父,他是一個特別……”
司徒南蹙了蹙眉頭,努力尋找合適的詞語:“特別暴戾的人。”
“他賭博成癮,也經常酗酒,每次只要輸了錢回家,就會朝我和母親發火,很多時候都會對我們大打出手。他白天一般不在家,晚上的時候會回來,每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一聽到腳步聲,就開始覺得害怕,知道是他回來了,生怕家里有什么讓他不滿意的地方。
“有時候他也會打我,所以很多時候,母親去開門,一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就會立即跑回來,把我抱起來放進衣柜里。衣柜里特別黑,一點光亮都看不到,衣柜門被從外面掛上,我打不開,躲在里面的時候,覺得特別可怕,腦海中浮現的是各種各樣恐怖的事情,想哭又不敢哭,生怕父親還會在外面。有一回母親把我放到衣柜里之后去給他開門,誰料他有急事把母親帶了出去,我被關在衣柜里整整十個小時,整個人又怕又餓,回想起來,那應當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有絕望的體驗。后來母親把我從衣柜里抱出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在發高燒,昏昏沉沉,不住地說著胡話。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我特別害怕黑暗,只要在黑暗的地方,便會覺得心慌不安,好像童年的噩夢都回來了。”
他努力用一種云淡風輕的語氣說著,然而一字一句落在唐諾的耳朵里,仍舊讓她心疼不已。
坦白來說,生活中的唐諾,絕對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以前讀魯迅,最喜歡的是他《而已集》中的一句話:“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而此時此刻,唐諾的眼前浮現的,是那個躲在黑暗中的小男孩,他孤獨,恐懼,饑餓,悲傷。
只要這樣一想,唐諾便覺得心中悲戚,恨不得有穿梭時空的力量,能站在他面前,輕輕地朝他伸出手去。
她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覺得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只是把那只手握得更緊。
沉默了半晌,她緩慢又堅定地開口:“司徒,從今往后……”
“啪”的一聲,電梯里的燈光亮了起來,那扇門也緩緩打開,門口站著的是酒店的工作人員,見到兩人匆忙鞠躬連連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電梯出了故障……”
司徒南站起身來,將唐諾也從電梯里拉出來。
踏到堅硬的地面時,他立即松開了她的手。唐諾剩下的那半句話,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回到房間之后,岳明朗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著,唐諾把解酒藥拿出來兩片,司徒南托著岳明朗的后背幫助他服下去,岳明朗努力睜開眼睛,這一睜眼,眉頭又緊鎖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到洗手間,又是一陣狂吐。
唐諾輕輕嘆息了一聲。
外面的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唐諾還要回去上課,簡單地洗漱一番之后說道:“司徒,我先回去了,你和老岳吃點東西。”
“嗯。”一宿未睡的司徒南臉上有了些許的倦意,輕輕點了點頭。“我下午上完課再來看你們。”
“好。”唐諾走到了門邊,卻磨蹭著不肯拉門,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司徒南好幾眼。
“快回去吧,”司徒南沖她揮揮手,“路上注意安全。”
好像有了他這句交代,唐諾才能安心離開,她咧開嘴甜甜一笑,點點頭走了出去。
原以為岳明朗不過是一時不快,誰料那之后連續一周,他都是酩酊大醉,靠酒精麻痹著自己。
他也不和別人多說一句話,就是喝酒和睡覺。
第七天的時候,唐諾實在是看不下去,找到岳明朗喝酒的那家酒吧,奪過他手中的酒瓶便摔在了地上,聲音尖銳得壓過周遭的音樂:“老岳,你到底要折騰到什么時候!”
“你別管我。”岳明朗已有醉意,不耐煩地揮動著手臂,而后轉身面向吧臺,沖調酒小哥甩了個響指,“再來一杯。”
唐諾不由分說地把他往外拉,她瘦弱,力道卻很大,竟也跌跌撞撞地把岳明朗拉了出去,拉上了一輛出租車,招呼著司機回了學校。
她徑直帶著岳明朗沖到了白鹿所在的那棟宿舍樓樓下,宿管阿姨攔不住,他們硬是闖到了白鹿的宿舍。
闖到宿舍又如何,無外乎是傷口撒鹽而已,白鹿的宿舍收拾一空,她的離校像是一場消失,下落沒有透露給任何人,所有的聯絡方式全部注銷。
要不是桌子上還留著一張當初與岳明朗的合影,岳明朗簡直難以讓自己相信她這個人,他和她的這場愛情,是真真切切存在過。
岳明朗的嘴角動了動,伸出手來拿起那張照片。那是他同白鹿的關系確定下來那日,唐諾用拍立得幫他們抓拍的一張照片。
在H大四月的櫻花樹下,落英繽紛,白鹿穿一襲淺綠色格子裙笑顏如花,岳明朗白襯衫黑長褲笑若朗月清風,怎么看,都是不該分離的一對。
唐諾怕他傷感,伸過手去把照片奪走,不由分說丟進了腳邊的垃圾桶里。
孰料多年以后,她還是在岳明朗的錢包里看到了這張照片。
她未曾忘記司徒南,他無法放下白鹿,情深義重,卻最容易被辜負。
因得這場打擊,岳明朗放棄了H大的博士生保送名額,隨意投了幾份簡歷,后來收到了南方一家公司的offer。
他匆匆南下,逃難般地離開了這座令他傷心的城市。
臨行前,他約了司徒南和唐諾一起吃飯,在靠海的一家西餐廳。
因得離別,司徒南同唐諾的臉上都有微微寂寥的神色。
倒是岳明朗,仍舊是有說有笑的樣子:“司徒,你記不記得大三的暑假我們去蘇州做園林的項目,傍晚去步行街,滿大街的蘇州姑娘,乖巧水靈,吳儂軟語,在蘇大門口,還有兩個姑娘來要你的電話……”
司徒南笑了兩聲。
“所以嘛,”岳明朗把手中的紅酒杯舉起來晃了晃,“我南下是享福去了,不像你繼續做著科研狗,你們別老是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老岳,”唐諾喊著他的名字白了他一眼,“什么如喪考妣?如喪考妣是死了爹媽?你文盲是吧?就你這水平,泡得上姑娘?”
“哎,我說唐諾,你還真別看不起你岳哥,我跟你說,想當年你還沒進這學校的時候,我在籃球場上上個三步籃,文藝晚會上彈一曲《Canon》,追我的小姑娘可是成群結隊,不信你問司徒……哎,司徒,我說你別老低著頭切你那牛排啊,說句話……”
“我剛才看菜單,這塊牛排四百多,我可要認真品嘗。”司徒南笑而不語。
唐諾的手機響了起來,從包里拿出來一看是家里打來的,起身道:“你們坐著,我先接個電話。”
唐諾走到洗手間去接,也并沒有什么事,隨意的幾句寒暄,掛斷手機的時候有人從自己面前走過,她愣了愣,大腦飛速轉動一下,抬起頭來看了看眼前正對著洗手間的鏡子補口紅的女人。
是姚玫。
好在洗手間的入口處有一個一米多高的盆栽,唐諾趕緊往后面躲了躲。
一兩分鐘之后她便補好了妝出來,在靠窗的一個位置坐下,那個位置對面坐著的,是那個男人,照片上的那個男人。
唐諾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回過頭去看司徒南,他正低著頭認真吃著牛排,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姚玫兩人,但兩張桌子相隔不遠,姚玫的位置恰好又是與司徒南的正面相對,她有些擔憂,生怕他會看到。
她掏出手機給岳明朗發了一條信息:“我看到姚玫了,在你背后幾張桌子那里,你和司徒換換位置,別讓他看到。”
她躲在那里偷偷地看,看到岳明朗拿起在桌子上的手機看了看,唐諾又等了一小會,誰料岳明朗完全沒有要換位置的意思,繼續云淡風輕地切著自己的牛排。
他切完之后抬起頭來,正看到躲在那里的唐諾,還沖她揮了揮手,示意她趕緊過來。
唐諾跺了跺腳,走了過去,沖著岳明朗擠眉毛弄眼睛,岳明朗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拿起手機按了幾下,“啪嗒”發過去兩個字——“不換”。
唐諾一頓飯吃得提心吊膽,也沒心思再跟岳明朗嘻嘻哈哈,一個勁地找話題同司徒南聊天,眼見著司徒南盤子里的牛排吃完了,也不顧后面的甜點還沒有上,立即拿起包拉著司徒南往外走:“司徒,走走,我們去給老岳選一件送行禮物。老岳,你自己去結賬啊,門口等你。”
后來質問岳明朗為什么不和司徒南換位置的時候,岳明朗一臉正義——“司徒可是我的好朋友。”
“就因為是好朋友,才應該保護他啊。”
“你那不叫保護,保護不是回避真相。再說了小諾,你這么喜歡司徒南,干嗎這么害怕他知道女朋友劈腿的事情?他和姚玫分手了,你才可能有機會啊……”
“我不想要這樣的機會,”唐諾一昂頭,聲音清脆,是驕傲的神情,“我追司徒南,絕不蓄意破壞,絕不乘虛而入,絕不落井下石,絕不走旁門左道,我要光明磊落地追上他。”
“可這算不上是你的破壞啊……”岳明朗輕輕說道。
“不行,”唐諾輕輕咬著嘴唇,聲音低了下來,“我怕司徒會傷心。我一想到他傷心,我就受不了,覺得心里比他不愛我還要難受。”
但愛一個人是什么呢?
當你閉起嘴巴的時候,情意會從眼睛中泄露出來。姚玫察覺到唐諾對司徒南的情意,是在兩個月之后。
臨下班的時候,姚玫整理著自己的桌子,拿起手機塞進包里的時候,正看到桌面上的日歷。
她這才想起來這天是司徒南的生日。
心中有隱隱的愧疚之情,拿起手機撥通一個號碼:“我今晚有點事,不能和你一起吃飯了,改天吧。”
好在寫字樓下面就是購物中心,她匆匆挑了一條皮帶,而后準備去和司徒南一起吃個晚飯。
她開車到了他所在的科研所,沒有提前打招呼,打聽了一下徑直找到了他所在的那一間。
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在門外卻聽得到里面很是熱鬧,姚玫伸手推開了門,只見房間裝飾得很溫馨,科研所里十來個人圍成一團,極其熱鬧的樣子。
“吃蛋糕了吃蛋糕了。”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
姚玫看過去,在人群后面,扎著馬尾辮的唐諾捧著蛋糕走過來,蛋糕上面的蠟燭已經點上,燭光搖曳著,她小心翼翼地走著,唯恐熄滅了燭火。
眾人拍起手來,齊聲唱道:“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唐諾在司徒南的面前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看著他:“司徒,來,許愿了。”
姚玫嘴角掛著一絲不屑的微笑,司徒南一直討厭這種過于儀式化的東西,哪里會愿意玩許生日愿望這種幼稚的東西?
然而讓她吃驚的是,司徒南并沒有拒絕,在那搖曳著的燭光里,他的雙手合十,竟當真認真許起了愿望。而讓姚玫更加警覺的,是司徒南的眼睛微微閉在一起時,唐諾仰起臉來看著他時的眼神。
那是怎樣的眼神啊,那種眼神就像《大話西游》里紫霞仙子看向至尊寶,《神雕俠侶》里小龍女看向楊過。
那是看向深愛之人的眼神,發光的,晶瑩的,即像輕觸,又像深吻,心似瓊樓,望海生潮。
姚玫的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光,她輕咳了一聲,從門口走了進去。
眾人的聲音停了下來,紛紛轉過頭來看向她。
姚玫笑了笑,徑直走到司徒南的身旁,挽上了他的胳膊,而后在他的面頰上親了一口,聲音軟軟糯糯:“司徒,生日快樂。”
司徒南有些錯愕:“小玫,你怎么過來了?”
“來陪你一起吃晚飯啊,”她笑了笑,轉身對司徒南身旁的師兄師姐說道,“謝謝你們給司徒過生日,我訂好了餐廳,一起去吃飯吧。”
眾人自然是客氣地說著“不用麻煩了”。
姚玫轉過臉看向唐諾:“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唐諾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不去了。”
姚玫低頭看了看那個蛋糕:“好漂亮的蛋糕。”
有人笑道:“小諾準備的。”
姚玫順勢挽住了唐諾的胳膊:“走吧,一起去。”
姚玫來之前,到辦公室的洗手間補好了妝,腳上蹬著八厘米的高跟鞋,唐諾當然算得上是個美女,但是在實驗室的資料堆里校正了一天的數據,整個人灰頭土臉的,和姚玫比起來氣勢上著實是弱了一截。
她自然也是察覺到姚玫來者不善的架勢的,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點點頭:“好。”
跟在司徒南和姚玫的身后走了出去,坐在汽車后座上,路過學校的時候她開口道:“我回宿舍拿點東西。”
十幾分鐘后從宿舍樓出來,她已經是走在學校能讓校園里大半男生雙眼發直的漂亮女孩的樣子了。
她穿著Chanel的白色小套裝,換了一個同色的包包提在手里,口紅顏色明艷極了,耳朵上掛著山茶花形狀的耳環,走起來一搖一晃。
她重新坐回到后座上,聲音甜甜的:“姚玫姐姐,好了。”
唐諾自以為換了一套衣衫,便似穿上了一件盔甲,然而江湖險惡高手如云,縱使唐諾打小是天才少女,智商高到爆表,卻未必接得了姚玫三招。
菜單拿上來,司徒南問姚玫想吃什么,她微笑著看著司徒南,聲音嬌滴滴的:“我愛吃什么你還不知道嗎?你點就好了。”
司徒南抬起頭問唐諾。唐諾倒是不客氣,拿起菜單悶頭點了一通。
菜端上桌,姚玫倒也不怎么吃,頻頻地給坐在自己身邊的司徒南夾菜塞到嘴里,時而嘴巴湊過去親一下他的臉頰,等上飯后甜品的時候整個人都歪在他身上,聲音嬌滴滴的:“司徒,晚上到我那里住吧,你好久沒過去了……”
唐諾面前擺著的是一道又麻又辣的酸辣湯,她一直低下頭喝湯,整頓飯沒有說一句話。
后來吃得差不多,司徒南起身付賬,姚玫嘴角帶著笑意擺弄著手機的時候,唐諾忽然笑吟吟地開口:“姚玫姐姐,我有東西想給你看。”
沒等姚玫回答,唐諾便打開包,從里面拿出幾張照片。
她把那些照片推到了姚玫面前。
姚玫眉頭微微蹙起,疑惑地接了過來,剛看到第一張立即臉色大變,厲聲喝道:“你!你跟蹤我!”
“我沒那個閑空,我找人查的,”唐諾聳了聳肩。
“你想怎么樣?”姚玫迅速地冷靜下來。
“我想怎么樣你不知道嗎?”唐諾的嘴角浮現一絲笑意,微微側過臉去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司徒南,“你若是不愛他,就把他讓給我,我愛。你若是愛他,就跟照片里的這個男人斷了關系,我自會一字不提,在你與司徒分手前,決不出現在他面前。”
那邊司徒南已經付完賬往這邊走來,姚玫顯然有些驚慌,慌忙把照片往包里塞,卻還強撐著:“司徒愛的是我,他不會和我分手。”
“在知道你和別的男人不清不楚之后也是?那可未必。”唐諾在司徒南走到桌前的時候站起身來,對兩人微微一欠身,而后甜甜一笑:“司徒,姚玫姐姐,謝謝款待,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司徒南,沖他粲然一笑:“司徒,生日快樂。”
外面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隔著餐廳的玻璃,唐諾看得到司徒南正幫姚玫拿包,幫她披上大衣。
她伸出手來,打了一輛出租車,逃也似的鉆了進去。
方才強撐出來的凌厲、驕傲、自信都不見了,縮在后座的她,只是一個小小的,渴望被愛的女孩。
出租車上了高架橋,在上面飛快地行駛著,深夜的城市,有昏黃的路燈和最最寂寞的天空。
每一個傷心的人,都化成了天邊的一顆星。
那個時候的唐諾,沒有想到過,姚玫的人生,會有著如此慘烈的結局的。
隔日,唐諾見到司徒南,把自己老早就精心挑選好的禮物拿出來給他。
司徒南不明所以,接過來那個盒子,打開看了看,是一塊手表,牌子他認識,價值不菲。
“生日禮物。”唐諾笑著說道。
司徒南合上蓋子,搖頭:“對不起,我不能要這個禮物。”
期待已久的話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巡演,唐諾興致勃勃地給司徒南發消息,邀請他一同去看。
他回的短信禮貌又疏離:“唐諾,這部話劇我也很喜歡,但我陪你去看不太合適,你還是邀請別人吧。”
當時她便氣得不行,索性直接把票丟進了垃圾桶,嘴巴噘了好幾天,再見到司徒南的時候,仍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她晚上接到老師的電話:“唐諾,這一年的UIA世界大學生建筑設計競賽,你去參加一下吧。”
她原本對參加比賽并無多大興趣,可實在是需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應允下來:“好啊,題目是什么?”
“我把要求發你郵箱。”設計題目是“介入與融合”,要求參賽者從圖書館、博物館、診所、愛情酒店、墓地這五種功能建筑中任選其一,基地選址可自定義在世界上任何城市地區,設計圖紙包括總平面圖,建筑平、立、剖面圖,透視圖,圖解以及設計說明。
決定參賽之后,唐諾便潛心準備。
她定選題做方案繪圖紙,沒日沒夜地設計方案確定數據繪圖制圖,去圖書館翻閱資料文獻,待到要閉館還不肯出來。
有回忙到凌晨,總算弄出了還不錯的階段性成果,她伸了個懶腰之后看了看身后也在忙碌著的司徒南,起身沖了杯咖啡,滑動著轉椅到了他跟前:“喂,司徒南。”
司徒南忙著手里的工作,沒有抬頭,輕輕“嗯”了一聲。
唐諾拍了拍胸脯:“跟你說,我現在一心想設計出偉大的建筑,好像都可以不去喜歡你了。”
“那很好啊,”司徒南的聲音還是淡淡的,起身整理了一下手頭的資料,“人就應該這樣。為你不再沉醉于情感小事而高興,愿你看到大世界。”
唐諾原先純屬玩票的時候就已經拿過不少業內有名的建筑獎項,這次鉚足了勁來設計,自然也是沖著一等獎去的。
她選的是愛情酒店。
“舒適的私人空間”
“年輕戀人的都會桃源”
“危機夫婦的情感治愈”
……
先確定大的設計理念和設計核心,而后進行科學性合理性環保性上的補充,最后是細節上的勾勒與填充,初始效果圖發給司徒南看的時候,他對于整體布局構造很是贊賞,但不解的是,整個建筑的設計幾乎完全沒有考慮周遭景觀如何建構起來。
“這里?”他指著圖紙問唐諾,“這里是開了落地窗的,但是落地窗外的布置,不需要考慮一下嗎?”
“不需要,”唐諾搖頭,“窗外什么都沒有。”
司徒南微微蹙起眉頭,有些不解。“介入與融合,愛情酒店,”
唐諾笑了笑,“這就是我理想中的愛情酒店啊,窗外沒有什么小橋流水,沒有什么亭臺樓榭,沒有什么山川湖泊,它要在建筑物的頂層,窗外什么風景也看不到,和心愛的人住在里面,外面是大雪還是烈日,都不想知道。”
她拿到一等獎的獎金和Schmidt Hammer Lassen建筑事務所在丹麥公司為期三個月的實習offer,想著要三個月看不到司徒南,原本并不愿意去,但是司徒南批評教育她:“多難得的實習機會,怎么能不去,不是剛說過想成為偉大的建筑師嗎?”
“好好好,去去去。”唐諾繳械投降。
那三個月啊,原本以為只是生命中再平常不過的三個月,誰知事務所工作強度極大,唐諾成天忙到深夜。
不過忙碌倒也有忙碌的好處,讓她不再一刻不停地想念司徒南。
好不容易有閑暇的時間,事務所里的丹麥留學生約唐諾出去玩,帶她去看哥本哈根入海口礁石上的小人魚銅像。
“美人魚哎。”唐諾笑著,“為什么這里會立著一個美人魚?”
是的,在很多女孩讀安徒生童話的童年時代,唐諾的業余讀物已經是父母藏書室里的專業書籍,對于安徒生的童話故事,竟所知甚少。
丹麥男孩給唐諾講著小人魚的故事。
“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著又把眼睛掉向這個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魚的手里發抖。但是正在這時候,她把這刀子遠遠地向浪花里扔去。萬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發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視線投向這王子,然后她就從船上跳到海里,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為泡沫……”
唐諾的眉頭微蹙,咬牙切齒:“好愚蠢。”
然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又覺得心有戚戚焉,眼淚幾欲流了出來。
在她心中,童話故事都是充滿著幼稚的圓滿的理想主義色彩的,是王子愛上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的。
但這個故事不一樣,這個故事里,一見傾心卻得不到同樣的一見鐘情,付出全部依然得不到回應。
故事里沒有壞人,只有命運的捉弄。人魚公主殺了他便可以回到自己的海里,但是她將尖刀投擲進了海里。
少女時期,她也讀過一些愛情故事,多半是不屑的,看完之后常同江川探討:“這么委屈自己,真是的,得不到還要祝對方幸福,太假了,我肯定做不到。”
“我喜歡的東西,想要的人,一定要得到,得不到就毀掉,得不到就在心里詛咒他一輩子貧窮孤獨,才不想看著他幸福。”
然而啊,愛意襲來人低眉。
當她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竟全然明白了愛情背后必然有的犧牲和寬恕。
是我愛你,我希望你愛我。但你不愛我也可以。愛是不去追問值不值得,是心甘情愿。
愛是來日方長都留給你,一地心碎,由我帶走。
晚上唐諾回到住所,心中都還是悶悶的,想給司徒南打個電話又怕時間不合適,索性撥通了岳明朗的電話。
那邊好一會兒才有人接通,周遭聲音嘈雜。
“老岳,你干嗎呢?”唐諾皺起眉頭,“這么久才接電話。”岳明朗在那邊沉默著,似乎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本來在床上躺著的唐諾一下子坐起來:“怎么了?是不是司徒南怎么了?生病了?你說話啊,岳明朗。”
“不是司徒,”岳明朗的聲音低沉,“是姚玫。”
“姚玫?”唐諾愣了愣,“姚玫她怎么了?”
“她去貴州旅游,纜車失事……”唐諾整個腦袋“轟隆”一聲,電話那端岳明朗又說了什么,完全聽不清楚。
她打開電腦瀏覽器,關鍵字中輸入“貴州”“纜車失事”關鍵字,彈出來的第一條信息,便是相關的報道。
“由于游人過多,纜車超載,在纜車快要靠**臺的那一瞬間,忽然掉頭下滑,上行鍵失效,緊急制動也無濟于事……”
“公安人員,武警官兵和當地醫院的醫護人員先后趕到峽谷進行救援,各大醫院、血站、氧氣站也同時進入了特級備戰狀態,全力搶救傷員生命。
至下午五點,所有傷員都被送到各家醫院全力搶救……”
“但仍舊損失慘重,至今已有三人搶救無效死亡,其余十名傷員仍在醫治中……”
“相關部門對此次慘案非常重視,日前,國家技術監督局等三部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也已趕到現場介入調查……”
唐諾毫無睡意,拿起手機在通訊錄上翻了翻,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小諾,怎么了?”
“爸,你幫我查一下貴州纜車失事游客的情況,里面有我一個熟人。你不是有朋友是貴州哪個醫院的院長嗎?你幫我問一下他情況怎么樣,叫姚玫……”
幾分鐘之后,她收到父親回復過來的信息:“問到了,已經去世。”
唐諾只覺得好似被人迎面一擊。
她當即打開電腦查機票,訂下了最近的航班,從床上起來之后便開始收拾行李。
這邊實習安排住的是酒店的標準間,和唐諾同屋的同事剛回來,便看到她已經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有些吃驚:“你去哪里?”
“回國。”唐諾埋頭收拾行李。
“回國?”那同事吃了一驚,“實習還有一個多月才結束呢。”
“我知道,但我有事情,等不了了。”
“可是你現在走的話,拿不到實習證明的……”
唐諾嘆了口氣,將手中的衣衫放下,站起身來看向眼前的同事:“實習證明不重要,我喜歡的人,遇到了一些很慘烈的事情,我放心不下,我必須要回去陪著他。”
唐諾見到司徒南已經是兩日后,是在醫院的走廊上。
她下了飛機之后便風塵仆仆地趕過來,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覺得心痛。
同兩個月前她去丹麥時相比,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臉頰都深陷下去,眼神里是掩蓋不住的悲痛和疲憊。
“司徒。”唐諾怯生生地走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
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她,司徒南微微錯愕了一下:“你回來了。”
在回來時的飛機上,她腦袋里亂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安慰司徒南的話。
見到他的時候,她卻覺得口舌笨拙,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的背后,是重癥監護病房,姚玫尚在昏迷之中。岳明朗提著飯上來的時候,看到唐諾,同唐諾打了聲招呼。
唐諾不敢去問司徒南什么,便坐在角落里,問岳明朗情況。
岳明朗搖了搖頭:“情況很糟糕,一直都沒有清醒。”
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坐在那里發呆的司徒南,嘆了口氣:“和姚玫一起搶救的,有一個叫付如斯的男人。媒體對外報道的時候,是一直把兩人認定為情侶的。”
“付如斯?”唐諾愣了愣,“就是先前我拍到的照片上的那個男人?”
“嗯。”岳明朗點點頭。
唐諾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司徒,司徒知道嗎?”
“怎么會不知道,”岳明朗苦笑一聲,“事故剛發生,網絡上便有了報道,說還在搶救中的有一對年輕的情侶,姓名都透露出來了,還從兩人的手機上翻出了一些合影放了上去……”
那邊搶救室的燈滅了下來,門被從里面拉開,主刀醫生走了出來。
立即有幾個人上前去將主刀醫生包圍,應當是姚玫的親屬。
司徒南起身迎了上去,唐諾和岳明朗也匆忙起身,站在人群的外圍。
“對不起,”主刀醫生面色沉重,俯身鞠躬,“我們已經盡力了,請節哀。”
司徒南的臉色蒼白,往后趔趄了兩步,岳明朗眼疾手快,匆忙上前去扶住他的肩膀。
“司徒,節哀。”周遭是忽然爆發的哀號聲,姚玫那年過六旬的父母癱倒在地板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十八歲的唐諾,哪里見過這般慘烈的生死,只覺得心頭也是一顫,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姚玫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五歲的末端,同司徒南相愛一場,即便是這場相愛的最后,朱砂痣變成了蚊子血,白月光變成了飯粘子,充斥著疏離、疲憊以及背叛。
但畢竟也曾有過真正的歡愉和幸福。
同姚玫同游的付如斯,經過三天的搶救之后,脫離生命危險。
唐諾遠遠地看到過他一眼,和照片上是一樣的長相,鷹鼻薄唇,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是俊朗又薄情的長相。
他同姚玫本是逢場作戲,未見得投入多少真心,如今出了這樁事情,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姚玫的父母本已年衰體弱,又受此打擊,一病不起。
姚玫的葬禮,墓地選址,殯儀館選擇,通知親朋,喪葬物品,全由司徒南操辦。
他更加消瘦,整個人沉默了許多,臉上鮮少見到笑容。
唐諾放心不下,每天都要去司徒南的公寓找他。
房間里也不開燈,充斥著濃重的煙酒味,唐諾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悶頭整理地上亂丟的東西。
整理完之后,她坐在司徒南的旁邊。
他不說話,她就絮絮叨叨地說給他聽。
她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室友買了兩條金魚和一盆仙人球。”
“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的小貓。”
“學校要校慶了,餐廳里的菜好吃了許多。”
影影綽綽中,她看到司徒南瘦削細長的手,猶豫了一下,顫巍巍地拉上去:“司徒,你笑一笑。”
司徒南臉上的神情,還是呆滯的。
“司徒,”唐諾想起了什么,從地上坐起來,“你看,我學會了倒立,倒立給你看。”
她一揚手,竟真的把雙腳抬起來,頭朝下倒在地上,獻寶一般。
她的動作神情確實可笑,即便是心中滿是陰霾,那一瞬間,司徒南的眼神中還是閃過了一絲笑意。
因得這一絲笑意,唐諾的心中高興起來,甚至把一只手騰了出來:“司徒你看,我還會這樣……”
司徒南的“小心”還沒有說出口,她已經趔趄了一下,整個人摔了下來。
她方才還得意揚揚的神情立即變成了苦不堪言,捂著右腳只嚷痛,當即便被送到了醫院。
而后是姚玫的葬禮,她同司徒南表白。
唐老爺子是最愛面子的人,哪里受得了唐諾這般不成體統的舉動,江叔帶著江川把唐諾從葬禮上帶回去之后,唐老爺子在客廳里大發雷霆,指著唐諾的鼻子罵:“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家女朋友的葬禮,唐諾你知不知羞,天底下是沒有男人了嗎?你要去喜歡別人的男朋友!”
唐諾不服氣,偏要與他爭辯,唐老爺子氣急,要不是江川攔住,只恐怕一個耳光又落在了唐諾的臉上。
之后唐諾便被禁足,手機卡上繳沒收,信用卡全被停掉,不準她出門,讓她在房間“好好反省”。
唐諾氣急,在房間里如同小獸一般,又摔又砸。
某次她向著唐老爺子大聲嘶吼的時候,他忽然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滲出來,當即昏倒在地。
唐諾嚇得不輕,顧不得吵架,沖過去一把把他攬起來,從他口袋里摸出手機手忙腳亂地撥打著“120”急救電話。
病床上唐老爺子聲音疲憊:“小諾,我已經找人給你辦好了所有手續,兩周之后就送你出去。”
“去哪里?”
“澳洲。”
“我不去!”
“你沒的選擇,”唐老爺子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我最近生意上也有一些風頭要避一避,陪你一起去澳洲一趟,那邊的學校已經給你聯系好,之后你就在那里讀書,這件事情我已經決定了,由不得你胡鬧!”
“我不去!”唐諾的聲音里有了哭腔。
唐老爺子對唐諾諸多縱容,唯獨在這件事上,異常堅持。
甚至于瞞著唐諾,偷偷找了司徒南,對葬禮上的事情表示抱歉,而后萬分懇求他,不要由著唐諾胡鬧,對唐諾保持距離。
司徒南沉默地應允。
自此之后,便是她在澳洲的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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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便是一場場的秋雨,天氣也漸漸轉涼。
唐諾仍舊是每天一身連衣裙出門上班,有一回司徒南實在忍不住,在吃早飯的時候開口道:“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我知道。”唐諾回答道。
“你不用加件外套嗎?”司徒南端起桌上的牛奶,低頭說道。
唐諾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吃完飯之后進了趟臥室,再出來的時候,已經加了一件風衣在外面。
月末司徒南正在研究所查閱文獻的時候,岳明朗敲敲門走了進來,滿面春光:“司徒,快快,把大家召集起來開個會,有好消息要宣布。”
司徒南那天心情不錯,難得地同他開了個玩笑:“找到女朋友了?”
“找女朋友不是分分鐘的事兒嘛,”岳明朗撇了撇嘴,“跟你說,追我的小姑娘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
“嗯嗯,”司徒南忍住笑意,連聲應和道,“連起來能繞地球一周。”
“別貧了,”岳明朗走過去,把手中的文件遞到他面前,“還是先開會通知好消息吧。”
司徒南伸出手來拿過文件,翻開扉頁之后眼里滿是欣喜:“項目批下來了?”
“對,”岳明朗點點頭,“等了大半年,建筑局總算是批下來了。”
是大半年前研究所提交的一個策劃案,一個老年社區規劃的公益性項目,目前整體趨勢是各大建筑所都在忙著創收,公益性項目的策劃不大容易被批下來,他們也是花費了不少心血,大半年過去,國建局總算是批了下來。
他們立即把當初策劃組的人員召集起來開了個會議,得知策劃案通過,每個人都很高興,司徒南把接下來的工作安排粗略布置了一下,叮囑前來實習的一個小姑娘整理出來,下午下班前小姑娘把詳細的工作安排交了上來,司徒南眉頭微微蹙起認真地看著。
按照上面的工作安排,一周之后要有一個工作小組去往日本,同日本建筑所方面的專家進行相關的交流學習。
他當即打開電腦,查詢起了飛往東京的機票。
在另一個辦公室的唐諾,此時也正好完成了自己手頭的工作,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從司徒南的辦公室走過的時候停住了腳步,伸出手來敲了敲門。
“請進。”司徒南簡短地回答道。唐諾推門走了進去,將手中端著的洗好的草莓揚了揚:“吃草莓。”
司徒南的目光并未從電腦屏幕上移開,回答了句:“你自己吃吧。”
接著在網站上瀏覽著合適的航班信息。
唐諾的嘴巴噘起來,腦袋一轉,趁著司徒南低頭的時候悄悄地把自己襯衫的扣子解開了一個,而后踩著高跟鞋往前走了幾步,在司徒南的辦公桌前站定,身體前傾著趴在他的辦公桌上,一只手碰著下巴,一只手把草莓推到他面前,聲音調成了嬌滴滴的模式——“司徒,吃點嘛。”
她離司徒南特別近,近到司徒南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包圍,聽得到她的呼吸聲。
他當然不可能再裝作她是不存在的,放在鼠標上的手停了下來,微微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唐諾的頭發有些凌亂地披在肩上,臉上有淡淡的紅暈,司徒南原本只是打算匆匆一瞥,誰知那一瞬間,眼神卻無法從她的面龐上移開。
唐諾回國以來,他好似從未認真端詳過她。
當他看向她的時候,不得不承認,這張面孔,實在是非常迷人。
她眼神清亮,睫毛根根分明,鼻子和嘴角都有著極其好看的輪廓。
她襯衫的扣子解到了第三顆,脖子上帶著細細的項鏈,吊墜是一只精致的蜻蜓,在胸前來來回回地晃動著。
看他轉過臉來,唐諾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目光在司徒南的臉上停留了兩三秒鐘,然而極其輕微地漾出笑意。
司徒南的心底“咯吱”了一下,似乎有扇門被緩緩地推開,他慌忙把眼睛轉過去看向電腦屏幕,用右手點著鼠標。
她轉過臉來,卻仍舊被那香水味縈繞著。
唐諾出國五年,常用的香水倒是一直沒變。
這熟悉的氣味讓司徒南想起了少女時期的唐諾——同樣的少女,同樣纖瘦的腰身,同樣的一頭濃密長發。
他這樣沉默著,唐諾也沉默著,房間里極其安靜,只有墻壁上掛鐘指針“嘀嗒嘀嗒”走動的聲音。
司徒南先開口說話:“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唐諾咧開嘴粲然一笑:“好聞嗎?”
“很適合你。”司徒南回答道。
“林之嫵媚,”唐諾笑笑,“不是大多數人會喜歡的花香果香,是木質的味道,我自己很喜歡。”
司徒南點點頭:“你一直都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
他這句話接的得無心自然,然而落在唐諾的耳朵里,“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等同于“你很特別”,等同于“你在我的心中很特別”,這樣一想,心中便起了波瀾。
司徒南也察覺到自己的這句話說得有些不合時宜,為了防止唐諾誤會,趕緊又板起臉來,認真地對比著各趟航班的時間表,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來。
唐諾拿了一顆草莓放在自己嘴里,把腦袋伸過去也跟著去看司徒南的電腦屏幕,瞄了一眼網頁頁面之后又正好看到了司徒南手邊的項目時間安排表,趕緊把草莓吞下去開口問道:“你要去東京?”
司徒南點點頭。
“我也去。”唐諾兩眼放光,立即接話,“我也去我也去。”
“不行。”司徒南拒絕得干脆。“怎么不行了?”
“我說不行就不行。”司徒南已經確定好了航班,準備下訂單。
唐諾眼睛一轉:“你去東京談這個項目,是不是需要去見東大建筑院的千葉教授?”
司徒南來了興趣:“你認識千葉教授?”
唐諾點頭,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從相冊里翻出幾張照片遞到司徒南面前:“喏,你看。”
照片上,正是唐諾和千葉教授的合影,兩個人看上去很熟稔,并不是呆板的晚輩和長輩的合影,千葉教授笑得眉毛都擠在了一起,唐諾也是笑得瞇起了眼睛,再往后翻,都還有唐諾同千葉教授一家人一起吃飯的照片。
司徒南看向照片中千葉教授的眼神里有崇拜的神色:“千葉教授一直是我特別尊敬的一位前輩。”
“嗯,”唐諾也點點頭,“他在學校里特別受學生歡迎。”
司徒南回想起往事:“我高中的時候就想要成為一名建筑師,當時自己沒有電腦,周末的時候就去網吧,搜千葉教授的講座和論文。
后來在東大的網頁上,找到了千葉教授的郵箱,當時激動地抄到本子上。
后來到大學讀了建筑系,二十歲的時候,我給千葉教授發過一封郵件。”
唐諾聽得認真,看司徒南停了下來,開口問他:“什么郵件?”
司徒南把手機放下,轉臉看向電腦,在瀏覽器中打開了自己的郵箱。
由于加了標記,即使過去數年,那封郵件也不難找。
唐諾伸過頭去看了看,嘴角上揚,帶著微微的笑意。“很唐突吧。”
司徒南不好意思地笑笑,“當時還是查了好久才知道這句話怎么用日文寫。”
很簡單的一封郵件——“千葉教授,我一直很敬仰你。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請問您可不可以送我一句話?”
“當時發過去之后其實蠻后悔的,覺得自己太唐突了,也根本沒有想過會收到他的回復。”
“千葉教授回復你了?”司徒南點點頭,把千葉教授回復的那封郵件調出來:“你看。”
幾行日文,唐諾看過去,翻譯出來:“生日快樂。我相信二十歲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之一,擁有時間、夢想和無數種可能性。所以,加油,努力向理想中的人生靠近吧。”
那封郵件的最后,還加了一個小小的笑臉符號。
“好溫暖。”唐諾感嘆道。
“嗯,”司徒南點點頭,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我到現在還記得在郵箱里看到這封郵件時的心情。不管過去多少年,千葉教授的這句話,我都會一直記得。”
“所以這次東京之行一定要帶上我啊,”唐諾趕緊接話,“我來幫你做翻譯。”
司徒南嘆了口氣:“還不知道能不能約到千葉教授,聽說他身體不是太好,又不喜歡社交,所以我擔心……”
“包在我身上。”唐諾站直身體,往自己的胸前拍了拍,這一拍,才意識到襯衫的扣子實在是解得太低了,臉一紅,趕緊扣上。
而后她抬起頭來,重復了剛才的條件:“可說好了,我幫你約到的話,你要帶我一起去東京。”
司徒南思忖了片刻,點點頭。
“可不準反悔。”唐諾補充道。
“不會的。”司徒南開口道,“你和千葉教授怎么認識的?”
“我在澳洲留學的時候,千葉教授到我們學校做過一次訪學,我是學院里的學生代表,負責接待的。老頭子脾氣怪,吃不慣澳洲的飯菜,一直嚷著要回去,我為了穩住老頭子,便邀請他到我的公寓來,做飯給他吃。他來的時候興高采烈,以為能吃上一頓日料大餐,到了之后看我做了一桌子中國菜,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好不容易我才勸他嘗一嘗,誰知他一嘗就一發不可收了,喜歡得不得了。后來他回到日本之后,還多次邀請我過去玩,我有年夏天正好去東京參加一個項目,就順道去他家拜訪了他。所以呢,”唐諾甩了個響指,“交給我肯定沒問題,老頭子還等著吃我做的三杯雞呢。”
“好。”司徒南點點頭。唐諾沖司徒南笑了笑:“訂機票住宿這些事情都交給我好了,走,請我吃飯。”
司徒南起身,把外套穿在身上:“想吃什么?”
“一說三杯雞我倒想吃粵菜了。”
“行,那我們去南粵樓。”
“南粵樓?”正推門進來的岳明朗接上了話,“我早就聽說南粵樓的蜜汁叉燒肉特正宗,還沒嘗過,你們要去吃?帶上我帶上我。”
唐諾給岳明朗甩眼色,示意他不要當電燈泡,誰料蜜汁叉燒肉的誘惑實在太大,岳明朗完全接收不到唐諾的信號,樂呵呵地跟在兩人身后下了樓。
蜜汁叉燒肉實在好吃,三人你一塊我一塊大快朵頤。
他們吃得正開心的時候,忽然聽到隔壁包廂里起了爭執。
似乎是一個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緊接著的是玻璃杯摔到地上的聲音,夾雜著些許“叫你老板來,我要投訴你”之類的話語。
“好吵,”唐諾皺眉,“我去看看怎么了。”
她起身打開包廂的門伸出頭去看了看,隔壁包間的門口已經圍了幾個人,唐諾擠過去看,是幾個肥腸大肚的中年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樣子,其中一個正大聲呵斥著一個服務員。
唐諾只看得到服務員的背影,肩膀極其瘦削,看起來讓人心疼。
她這樣瞄了一眼,便在心里知道了大概的情況,無外乎是借著酒勁撒潑,欺負服務人員。
酒店經理已經走了過來,滿面賠笑地沖那幾位客人道歉,那個客人還在大聲嚷嚷:“讓她陪我喝個酒怎么了啊,給誰甩臉子看……我哪個月在你們家的消費不是五位數,你們這生意是不想做了吧……”
酒店經理忙不迭地道歉:“陳先生您別生氣了,這是我們新來的服務員,不懂事,您多……”
一旁的唐諾看不過去,聲音清朗:“喲,我倒真是長見識了,現在做個服務員還要陪酒不成?”
司徒南和岳明朗聽到了唐諾的聲音,臉色一變,趕緊起身走了出去。
圍觀的數人紛紛把目光投了過來,司徒南原本想拉住唐諾,可伸手晚了點,她已經走上前去:“這位哥哥看上去也是個要面子的人,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不好吧……”
她正好站到了服務員和那個男人中間,一側目看到了服務員那張瘦削的臉。
她整個人頓時愣住了,“白鹿”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
她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岳明朗,接收到唐諾目光的他并不知道她此時的心理狀態,還伸出手來向她比畫了一個“棒棒的”手勢。
唐諾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方才理直氣壯的聲音也低了下去。
她這邊沒了氣勢,對方的氣焰立即囂張起來,冷笑了一聲就嚷嚷開了:“你是誰啊,輪到你多管閑事,我今天就欺負了怎么著……”
唐諾沉默了下去,又看了看岳明朗。
岳明朗見唐諾戰斗力下降,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兩步,也準備加入到戰斗的隊伍中來,誰料唐諾一個大踏步過去攔住了他,不由分說地拉住他的手臂往外走,連司徒南也不顧了:“我們走。”
“怎么了啊?你怎么一副撞到鬼的表情?”唐諾沒有回答他,還是在低頭把他往外拉,岳明朗還在喋喋不休:“唐諾,我說你這樣可不對,俗話說得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你中間插上一竿子現在不管了,你讓人家那個小姑娘怎么辦……”
他說到這兒的時候,忽然回過頭去。
這一回頭,正好對上緩緩地轉過身來的白鹿的眼睛。
周五晚上最火爆的餐廳,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從這個城市到宇宙洪荒,好似在那一刻都凝固和安靜下來。好似命中注定——也許潛意識里,這些年來,他一直等待著一場與白鹿的重逢。可這卻又來得如此讓人措手不及,好似胸膛里那個叫作心臟的地方,被人迎面一擊。
白鹿又何嘗不是震驚的,眼睛睜大,整個人愣在了那里。
幾秒鐘之后反應過來,趕緊轉過身去,不顧此刻包廂里的情況,逃也似的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