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輩子總有幾次覺得自己的人生相當幻滅，上次林陌產生這種感覺時，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剛呱呱墜地，嘴里除了哭泣聲什么也發不出來的嬰兒……而現在，他看著從銀行大門里走出的那些人，這種久違的感觸又一次席卷了他。

暗藍色作戰制服搭配防彈戰術背心，四肢與腰間套著精良的護具與戰術裝備，黑色頭套覆蓋整個面部，上面籠罩著樣式統一的防風護目鏡……這種形象，對曾經縱玩CF的林陌而言實在太過熟悉，以至他時至今日依舊無法忘懷。

眼前正走出銀行的，赫然是一隊“雷霆”。

在網絡游戲“穿越火線”中，“雷霆”長久以來一直是個名聲不小卻又熱度不高的虛擬角色。根據官方背景，這支傭兵部隊分為α和β兩個分組，其中α負責大多數正面戰場，β則以擅長對付生化怪物著稱，并且在不同游戲模式中也有相應的加成效果。盡管林陌自己從未使用過這一角色，但偶爾也能在挑戰模式中看到他們的身影。

然而現在，這些原本只存在于游戲中的人物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手中端舉著配有各種戰術配件的精良武器，單從裝備品質上看竟絲毫不遜于自己的隊伍。而他們胸前那銀色的棱盾狀圖案，則代表著他們是一群隸屬于“保衛者”組織的雇傭士兵。

略略掃了一眼——總共六名保衛者，而林陌的小隊碰巧正擋在他們前方，無形中竟有些互相對峙的味道。而自己的隊員對眼前這些搶占了現場，又給他們帶來麻煩的保衛者顯然沒多少好感，一時間竟沒人后退半步，甚至還有人迅速關閉了自己槍械上剛剛打開的保險。

“先生們，這里已經清場了！”眼看氣氛有些凝重，林陌當即上前一步說道。盡管不清楚保衛者為何出現在這里，但眼下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警局要求他們解除警戒肯定是因為眼前這些傭兵，因此林陌趕在矛盾與沖突發生前主動站了出來。

可是對方沒有回應，六名保衛者仿若六具雕塑般沉默地佇立著。

“難道沒有人能代表各位發言嗎？”林陌提高了聲音，同時心里對警局的做法感到有些郁悶：明明剛才還急得跟什么似的，怎么這會兒無線電里連個響都沒了？

“亞歷克·林（Alec·Lin）？”不知從哪兒傳來一個帶著些許柔和的女聲，下一秒，“雷霆”們突然整齊地斜跨半步，露出他們身后一抹修長的形影來。

林陌眼角不易察覺地輕輕一跳。

那是一個……女人，確切的說，應該是一位女性傭兵。她穿著帶有保衛者標記的深色立領制服，上衣敞開，露出下面只及腰部的黑色短汗衫。她非常漂亮，精致絕妙的五官上浮動著一抹英氣，束在腦后的銀灰色頭發讓她看上去冷艷又神采飛揚。當林陌看向她時，她端舉起手中那柄MP5沖鋒槍，輕輕吹開眼睛前方的一縷發絲。

獵狐者。

如果說先前那些“雷霆”的出現令林陌感到詫異，那眼前這位獵狐者帶給林陌的沖擊簡直無異于石破天驚。作為CF中第一個女性角色，獵狐者在游戲初期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許多玩家的不二選擇——其中也包括林陌在內。即便后來新的人物層出疊見，獵狐者也依然沒有被打入冷宮，長久以來始終位列使用頻率最高的幾大角色之一。

“你們中難道沒有人能代表你們發言嗎？”見林陌遲遲沒有答復，一絲笑容掠過獵狐者的嘴角。

“呃……”林陌總算回過神來，與此同時，他感到隊員們詫異的視線落到自己背上，顯然，他們從未見過自己現在這種樣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忽然間，他發現了真正的問題。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不過讓我們先辦正事好嗎？”獵狐者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枚黑底銀邊的盾形圖章，上面燙印著利劍與齒輪的紅色圖案，“瑟瑞娜·希爾中尉，隸屬保衛者組織洛杉磯分部，我們奉命來這里接手幾名嫌犯。”

“接手嫌犯……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回家睡覺去吧，先生們，”獵狐者輕輕搖了搖戴著手套的手指，“你們來這里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你究竟什么……”林陌皺起眉，然而這時銀行的大門再次打開，兩名雷霆護送著三個身穿保安制服、看上去驚魂未定的男人走了出來。

“人質，就交給你們了。至于那些劫匪……”獵狐者嘴角泛起有些狡黠的笑容，“就由我們帶走了。”

“他們現在在哪兒？”

“不必擔心，我們會負責安排運輸他們。”

“這是誰給你的權力？”揮手示意凱文與德里克帶走人質，林陌態度強硬地說，“這是警察的事務，我可以以妨礙警務工作的罪名逮捕你們……”

“所有SWAT單位注意，人質獲救后返回分局，重復一遍，人質獲救后全部返回分局。”沉寂許久的無線電中突然再次響起了指令，可在林陌聽來卻無疑于一聲驚雷，令他剛準備好的一通說詞瞬間胎死腹中。

接手人質、返回警局……然后呢？沒有然后了嗎？就這么把現場和嫌犯都留給面前這群保衛者？

“這是來自局長辦公室的直接命令，所有SWAT成員立刻準備撤離現場，十五分鐘后在指揮中心進行匯報。”仿佛是嫌命令還不夠清楚，耳機中通訊員再次重復道。

從警這么久以來，林陌不得不承認——這絕對是他經歷過最令人幾欲吐血的任務。從頭到尾，他們連事發現場的大門都沒進，劫匪的樣子更是沒見著，現在還要把本該逮捕的嫌犯讓給其他人，只負責保護人質……

無論怎么看，這情形都像是他們正在替別人擦屁股。而獵狐者眼神中那似笑非笑的意味，讓林陌更加確信了這一點……

“現在知道了？不過我還有問題要問呢，斯沃特，”獵狐者再次開口道，饒有興趣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林陌，“林陌——那是你的真名嗎？”

仿佛一陣寒流竄過脊背，林陌訝異地重新審視起眼前的獵狐者——剛才從對方口中傳出的，分明是一串流利的中文。盡管算不上字正腔圓，但聽得出至少也有好幾年功底。

“我的中文名，連我的隊員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林陌也換上了一口久違的普通話。

“你的父母，他們提到過你。”

簡簡單單的十個字，卻頃刻在林陌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父母？就是那一對自己已記不清相貌、總是在外面執行“重要任務”、每個月為自己寄來一筆生活費的男女嗎？十七年時間，林陌以為自己早就接受了現實，也習慣了從家庭美滿到幾乎稱得上“無父無母”的這種轉變。可就在上一秒，自己得知了有關他們的消息，竟還是險些無法自持……

“回到載具上等我。”對其他隊員們下令道，林陌輕輕摘掉頭盔，同時取下了遮擋面部的頭套，任由自己英俊年輕的臉龐暴露在空氣中。今晚發生的怪事已經夠多了，但既然現在有機會得知關于父母的消息，他也不介意讓這場鬧劇繼續下去。

“希爾中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一片忙亂的喧囂之中，林陌低聲問，“關于我的父母，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恐怕不如你想象中多，”獵狐者說著，將槍械交給身邊的“雷霆”并示意他們回到直升機上，“你長得更像你父親，林陌……除了眼睛，冰藍色——那是你母親的眼睛。”

“我母親……”林陌感到有些恍然。

“你應該了解我們的身份，林陌。而你的父母……我可以這么說——他們也是我們中的一員。”

“……保衛者？”

“沒錯，今晚我們之所以請求洛城警署派遣斯沃特，一是為了掩人耳目，讓我們不必暴露在媒體的關注下。第二嘛……”希爾中尉注視著停滿警車的街道，“就是替你父母來看看你。”

剎那間，一陣莫名而真切的酸楚掠過林陌心頭。

“不管你信或不信，林陌，你的父母一直很關注你——即使他們隱瞞了你這么多年。”

“他們現在好嗎？”

“還不錯，我沒法告訴你他們目前在哪兒、正在干什么，但他們現在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林陌輕聲自語。然而他又能問些什么呢？這一世的父母在林陌五歲時就離開了他，只留下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林風銘和克里斯汀·羅蘭，所以事實上，自己從未真正有機會去了解他們，而面對兩個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除了一句“還好嗎”又有什么可說的？

“你……還有其他想了解的么？”良久的沉默后，獵狐者凝視著林陌的雙眼問。

“沒了。”后者搖搖頭。

“也好，其實關于你父母的情況，我所知的也并不比你多多少。”

“你怎么會認識我父母的？”

“抱歉，我無權回答這個問題，”獵狐者無奈地聳聳肩，“別介意，假如我告訴你的話，就等同于將一些保衛者的內部信息泄露給外人。”

“我理解。”

“但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關于你父母的事，就記住這個號碼。”女獵狐者又吹了吹頭發，伸手從制服胸前的彈匣包里摸出一張紙條交給林陌，后者低下頭——上面是一串手寫數字。

“這是什么？”

“我的WeChat賬號。”獵狐者眨眨眼。

“呃……”林陌頓然語塞。

“等你有空就聯系我，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選擇，或者說——是你父母留給你的選擇。”

低頭凝視手中的紙條，林陌最終將它折起來塞進了衣兜里。一個選擇……這就是他們留給自己的——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卻令自己倍加珍視。

“OK，我在這里的任務完成了。”如釋重負似地拍拍手，獵狐者向林陌投去一個鄭重的眼神，“那么祝你晚安，林陌先生。但別讓我等太久，行嗎？”

“當然，我會記住的。”

“你最好這樣。好啦，我想你今晚還有報告要寫，而我也該回去復命了。”

她像個俏皮的獵手般豎起兩根手指在眉梢前比劃了一下，然后輕快地朝街道中央那黑鳥般停棲著的直升機走去。

“哦對了，”擦肩而過時，林陌聽見她輕聲說。

“叫我瑟瑞娜吧。”

螺旋翼緩緩轉動，在深邃的夜空下攜帶起陣陣勁厲的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