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有負大帝的厚望，暫未尋得長生之法。”燕云改端坐為單膝跪地，向剛放下茶杯的“天使”抱拳，低頭答道。

“大帝將于一月后突破修為，成為混元天君，還請燕大帥加快進度，盡早實現大帝的期望，以答君恩。”

“君恩？這些年除了一味地向臣民索取，他還有什么君恩？”燕云腹誹，但礙于妻兒仍在以探親名義從首都趕來瀾城的路上，為了妻兒的安全，他依舊如常，捧出面肝腦涂地的面具戴上。

“燕，定竭盡全力，以報君恩！”

將“天使”的衣食住行都以僅此帝王的規格妥善安排好以后，燕云握著腰間的劍柄，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綜合大樓。

“就為了一人想要永遠掌握權柄，永遠享受財富的私心，讓那么多無辜之人成為實驗的犧牲品，這真的值得嗎？”

“我怎么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地步？”

他打開控制室的大門，走進去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卻提不起勁來推進正在研究院內正在進行的各項事務。

他與新鴻帝年少相識。

“燕云，我一定要讓天下百姓過上衣食無憂、安居樂業的生活！”

年少的新鴻帝彼時還只是太子，他們一起登高望遠，在山頂肆意暢想未來。

那時的燕云不像太子有許多繁雜的功課，每日除了練武、學習兵法，就是沉迷在俠肝義膽的江湖武俠小說里。

“好，那我就為你保駕護航！做你的將軍！替你開疆拓土，平定四方！”

燕云望著正在云層中緩緩升起的紅日，就覺得兩人的命運定也會如它那般蒸蒸日上。

只是他不知道，江湖是江湖，朝堂是朝堂，兩者雖都由人組成，但將軍始終比俠客少了許多肆意瀟灑，多了許多位高權重帶來的重大責任。

“是我沒有保護好他，令他在廣野之戰中被刺客重傷，險些喪失性命，從此落下個怕死的心病。”

燕云回顧往昔，想尋找赤子之心變質的開端。

從此一個因為恐懼而漸漸將自己的性命置于所有人之上，一個出于愧疚一次次將底線后移。

就這樣兩人都沒把握好這種會蝕人心魄的情感的分寸，任由自己隨著情感的慣性滑入之后的人生軌跡。

“啊，原來是這樣。”燕云不適地摩挲指尖，仿佛上面布滿粘膩的血跡。

當看清這么多年的堅持、拼殺、跋涉、籌謀，都因為自己的愧疚改換方向，反而離自己期望的方向愈來愈遠，忍著惡心，甚至有時候連惡心的感覺都被自己下意識屏蔽掉，只剩下麻木，麻木地助紂為虐。

晴知意原本是他們的盟友，他們約定一起打造一個由機甲技術解放人民的雙手，提高種田效率，增加糧食、商品產量的、物產豐富的國度。

“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國度啊。”燕云仰頭，背靠椅背，忍不住暢想：“如果我們沒有因為長生之術背叛她，說不定現在已經實現了。”

但現實沒有如果，燕云很清楚，機甲學院是他一手創建起來的，晴知意也是他親手帶隊困住的。

只是這個曾經義無反顧幫助友人追求長生之術的白發將軍，此時卻陡然生出股索然無味的荒誕之感。

這座表面光鮮亮麗、用衣食無憂的生活吸引無數人前仆后繼地趕來的機甲之城，實際上是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饕餮。

在這里沒有什么是免費的，光鮮亮麗、衣食無憂的背后是再沒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八小時的睡眠、十分鐘早餐、一小時午餐、一小時晚餐的時間是自己的，其余的生活都要交給這座城市統一調配，上級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能有自己的計劃。

一年一年的年輕人如初生的嫩草般涌入這座城，充滿朝氣與激情，他親眼看著他們被不得娛樂與精神探索的日復一日熬干，精神上青蔥不再，心智上未老先衰，順著生存的習慣忍耐，忍耐，再忍耐地活著。

而且這還不是全部，燕云以手負面，良心復蘇般地掩面懊悔：“我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起初，那些斷臂的實驗品確實是遭遇真實礦難而不幸產生的。但是實驗進程急需推進，等著小概率的礦難提供需要救治的實驗品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取得進展呢？

在新鴻帝對借由機甲實現長生之術的渴求下，在燕云想要讓自己盡快從自己沒有保護好新鴻帝的愧疚之中解脫出來的急切下，在研究員們想要盡快取得實驗進展換取豐厚獎賞的心態下，在各級崗位中總有一部分人想要渾水摸魚的想法下，人為礦難在受害者不知情的暗處骯臟誕生。

“反正實驗成功后，他們就會痊愈，而且還會獲得一副比肉身強度更高的機甲手臂。”在計劃執行前，燕云這樣為自己自白，以減輕自己良心上的譴責。

但在得到了那么多次實驗失敗的報告后，燕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一千一百一十一位無辜的人造礦難受害者，沒有一位因禍得福地活著得到一副強度更高、更靈活的機械臂，反而失去了他們原本應該延續下去的生命。

這些忍耐著枯燥無味的生活的人們，這些妄送性命的無辜實驗犧牲者，就為了一人的永生嗎？

這讓燕云覺得荒誕，而偏偏，這竟是他一手促成的結果。

他從麻木中蘇醒，發現自己的對新鴻帝的愧疚已經被消磨殆盡，他確實如自己所愿地從愧疚中解脫，但他以一種更復雜、更沉重的情感虧欠了更多人，既沉重又巨大，讓他不知該如何彌補。

恍然醒悟的燕云顫抖著拿起手邊的電話，想要立刻叫停會讓更多人遇害的機械永生實驗。

“叮鈴鈴！”

一個電話在燕云抬手間闖入，正巧被他接起，電話里傳來的喜悅之聲仿佛遲來的故人，令燕云心情復雜。

“燕大帥，機械永生實驗終于突破植入階段，成功進入下一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