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以后,松蘿臉上失去了神采,曲迎風也越來越沉默,除去替松蘿診脈施針,松蘿不再與曲迎風有任何交流,家里只剩下曲迎風的醫囑。“近日康復不錯,記得不要用力,不能練功。”
……
“你體內的毒尚未清除,記得不要運轉內力。”
……
“三九寒天,記得穿暖。”
……
剛開始的時候,松蘿會自己做一些水煮菜,曲迎風總是會更早將飯菜放在桌上,然后去鎮上買藥,等到松蘿回屋,他才扒拉兩口飯食。
“門主來信”,每次唯有松雪來信時,松蘿才有所動容,得知景云安好,便將信件仔細疊起,透出淺淡的笑意,那日迎風會煮上一鍋魚湯,試著坐在桌邊等她,待她拿起碗筷,迎風便會忍著滿心歡喜盛上兩碗魚湯。
春節,鎮子里特別熱鬧,家家戶戶貼著大紅的春聯,掛著紅燈籠,曲迎風也說,順便買點紅紙、紅燈籠,寫副春聯掛起來,給家里也添些喜氣!
松蘿在將親手縫制的棉衣和納了許久的鞋底整齊地擺放在曲迎風床上。對于迎風,松蘿一開始確是氣恨,可終究人非草木,無親無故的,曲迎風照顧她良久,即使她日日對他冷臉相待,迎風也從不曾想過離開,何況如今景云安好,松蘿心下是總是過意不去的,可迎風一直躲著她,總是找不到適合的契機,趁著過年,都讓它過去吧。
松蘿將自己編織的劍穗和花式與腳行商人換了些肉菜,打算去廚房包些餃子,韭菜餡兒的餃子是曲迎風最愛吃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餃子上的熱氣漸漸散去,迎風還沒回來,松蘿等得有些著急,站在院門口望著。
等著等著,等得我都有些著急了,我拽住范無救的衣領,讓他彎著點兒腰,用我當了這么久鬼的“兇惡”態度問他:“我能不能去看看曲迎風干嘛去了?”
范無救一句“不行”連眼都沒抬,面無表情地直起身,我哪能那么容易放過他,又將他拽回來,學著厲鬼的樣子漏出兩顆并不存在的獠牙,“讓我去!”
“休想!”
“為什么!明明你不在的時候我也可以景云松蘿兩邊跑,這會兒松蘿就是等他,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你會惹事。”他冷言冷語。
“我不會!”我狡辯。
“會!”他惜字如金。
“不會!”我矢口否認。
“我不信你。”他鐵面無私。
“范無救你怎么不……”他怎么不去死!可他已經是個鬼差了,“……回去處理公務!”
“明日就回了。”
“我對著天地冥王太上老君發誓!我不會惹事的!我惹事你就抓我去苦泉獄受煉魄之刑!”范無救終于側目掃了我一眼,冷言道,“鬼都不會收你,你休要在那兒胡說八道!”
“這是……同意了?”不等他回話,我披著他的幽冥甲一溜煙兒就飄走了。他也不知道是修了多久的鬼,人間來回走連護身罩都不要個,也不怕突然來陣子妖風把他吹散了。
我找到曲迎風的時候,整個人都嚇呆了。
又是那個半年一來的瘟神……曲迎風被兩個人押著,那人神色似與往昔不同,雖還是那般錦衣華服,卻少了幾分淡雅,多了些許急躁。而這個“急躁”,在曲迎風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曲迎風已是被打墟了身架骨,若不是有兩人擒著他雙手,他怕是要癱在地上。
“我只要雪策門的令牌,一枚就夠。”那人不再飲茶,手掌按在桌上,似乎在克制,卻依舊將一腔子血腥說得輕風細雨。
“我沒有”
“想辦法!”
“沒辦法!”
那人輕笑,卻比方才輕松很多,“你以為將父母送去雪策我就沒了辦法?”那人起身上前,一股子槐子香撲鼻而來,抬手在曲迎風指尖輕輕婆娑,寒涼的氣息從曲迎風指尖鉆入心扉,仿佛觸碰它的不是人手,而雪策峰上的冰凌,曲迎風微微曲起指尖,意圖驅散那寒氣。
“要將景云收歸我用,我動不得松蘿,而你,就未必了。”那人見曲迎風眼中不為所動,甚至有些赴死的悲壯,彎了彎嘴角,意料之中,“當然,你可以死,畢竟經過半年前的事情,她未必在意你的死活,只是可惜了她那雙有希望痊愈的手。”曲迎風猛然抬頭,不知哪蓄來的力氣,掙扎著嘶吼著,像極了一只被鐵鏈禁錮的幼獅。
“啊,不好不好,你死了,就看不到她的痛苦了,留著你吧。”那人微笑,像是舊友的寒暄,“廢了你的右手怎么樣?”
“說?還是不說?”
曲迎風眼中有了明顯的震顫,那人為逼迫曲迎風,手中的匕刃已經貼在曲迎風經脈處。
松蘿冒險將景云帶在身邊,又千方百計把景云送回雪策門,憑一己之力護他安好,她寧死也不會說的,所以他寧死也不會說的,只見他神色猛然凝成一道冰,“沒有!”
抽刃、飛血。
像是那人早就預料到答案,在曲迎風出言的那一刻,血光,飛濺。匕首從那人指尖滑落,鋃鐺落地,那人眉頭微鎖,對身后之人吩咐道,“傳令,動手。”
“主人,雪策門內可用者,只有這一人。”
“那就告訴他,只許成,不許敗。”
言畢,反甩衣袖,帶走一室槐子香氣。
人走后,曲迎風用左手扯下一塊衣角繞在右手傷口處,咬住、扯緊,又是一股鉆心之痛,癱倒在地,曲迎風魂魄松散,周圍已有幾個引魂使駐足,我沖上前探他鼻息,一息尚存,我躲在角落用我微薄的精元捏了一顆小小的定魂丹,兩指尖夾住輕輕那么一彈,那小小的丹藥便化在了他唇齒間。而就在那彈指一揮間,我才猛然意識到我做了什么……我彈出去的……那可是,我的精!元!我本就是一縷青煙,分了精元出去!還保了曲迎風的小命……我不會死吧……我……
“我惹事你就抓我去苦泉獄受煉魄之刑!”言猶在耳……
觀音娘娘,如來佛祖,冥王大人,大慈大悲,有怪莫怪!
直到第二日晌午,曲迎風才清醒些許,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他晃晃悠悠地爬起來,舉著右手,盯著看了很久,直到他滿頭大汗,我才猛然意識到,那只手,像是在用力……
曲迎風在鎮子上買了些藥,在城郊一個傳聞鬧鬼的破廟落了腳,聊擋風雪,我給破廟套了一層略等于無的禁制后就飄回去跟范無救認錯,希望這位鬼判大人不要太據小節。
“觀音大士和佛祖自然慈悲,冥王可沒有什么惻隱之心。”
“你這樣說冥王大人……不……不好吧,多少有一點吧……”我覺得,我希望范無救能聽明白,我其實不那么在意他怎么說冥王,主要是希望他有辦法讓冥王大人對我這小魂魄稍微微仁善些,雖然他是冥王,不!畢竟他是冥王……
八爺走后,松蘿沒人看顧,我只得跟在松蘿身邊,松蘿日日在竹屋門口望著曲迎風,我也日日陪她在門口望著曲迎風,三天、五天、十天……我想,曲迎風大概是在鬼廟躲著治手吧,也不知道怎么樣了。第十三天,松蘿在鎮子上的時間越來越長,除了售賣些劍穗配飾刺繡香包,剩下的時間都在找曲迎風,鎮子上遇見一人便問一人,大街小巷地去繞,卻依舊沒有曲迎風的消息。
我跟在她身后,突然感到身后傳來的注視,回頭,轉角,果然是曲迎風!只是不知為何,他下巴上多了些淺淡的傷痕。我回頭的一刻他收身躲在墻后,好像能看見我似的,一會兒又探出身子目送松蘿。
怪不得松蘿怎么找都找不到呢,原來是有心躲避,不過看在他臉色還不錯的份上,姑且放下心里來,待晚上松蘿睡了,我再去瞧瞧他也不遲。
深夜,鬼廟。
曲迎風右手的傷好得很慢,他下巴的傷口原來是自己用左手清理胡須留下口子,都這樣了,還不忘整理自己,倒也是個端方君子。生火、煎藥他已經能用左手做得很好了,待到閑下來,便倚在墻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藥,說是喝藥,那神情和他在竹屋喝魚湯也沒什么區別,果然是從醫多年,熬過幾年湯藥就是比一般人能吃苦!
他從懷里掏出兩把精致的折扇,精致到排口齊整,小骨厚薄寬窄都一一均等,大骨雕祥云仙鶴巧奪天工,讓人忍不住想看看扇面該是怎樣出神入化,可是他右手執扇,盯著看了很久也不開扇。
我總覺著這畫面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那夜,他也是這么看著自己的右手……不是不開,而是開不了!他的手,開不動自己的扇子……他在勉力用他的右手!可如今卻沒有人提醒他“別玩得買不了菜了”,我上前欲搶走那把扇子,奈何我一孤魂野鬼,根本碰不到凡塵俗物。
急得我大罵曲迎風是個傻子,他卻突然一笑,嘴中念念有詞,“如今我倒是越發了解你了。”語氣有些慘然,卻有些暖意滲入心間,“也越發像你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斷了曲迎風的思緒,他收起折扇,只留左手一把用作防身。我也長出一口氣,總算有人救救這個傻子了。
來人須發凌亂,擋住了臉,步伐虛浮,站著都成問題,就這么連拖帶滾的滾進了廟里,不只是氣虛體弱,那人左手袖管更是空空蕩蕩地虛晃著,包扎的布條已經散做一團,曲迎風見來人并無威脅,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同病相憐的體諒,他端起自己那碗喝了一半的藥,遞了過去,那人以發遮面,撇開頭,接過了碗,喝了一口,不是水,有些意外。
“我右手也受了傷,這是我的藥,你用些。”
那人聽了話,咕咚咕咚將藥碗當酒干了,喝完爬去了廟的另一端,兩人一東一西,在鬼廟兩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