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口枷

1.職責

嬰孩的職責是被愛，樹木的職責是生長，陽光的職責是慷慨……每個神都有自己的職責，而洛基的職責，是孤獨。

他是勞菲之子，詭計之神，謊言之神；他拿走人們的信任，竊取生活的安寧，剝奪諸神的和樂……他的職責，就是制造猜疑，恐慌和不安。職責就是宿命，諸神從不為此掙扎。

“洛基，你就不能跟我說真話么？”

“我的話句句是真，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2.幽靈

有些生命，降生只為隕落。比如煙火，鮮花，和洛基。

眾神之父要去約頓海姆了，他在清晨親吻了索爾，說自己會在三天后回來。

索爾每天都去問芙麗嘉：爸爸怎么還不回來呀？三天怎么這么長啊？爸爸到底會帶什么禮物給我呢？

漫長的三天終于到了，索爾在彩虹橋的入口等啊等啊，任芙麗嘉怎么勸也不肯放棄。天已經黑了，眼看就要再亮起來了，眾神之父才終于踩著索爾放棄的節點回來了。

他把自己墨綠色襯里的長絨布斗篷揣在懷里，用它襁褓著一個嬰兒。他說，這是魔鬼的恩賜，是和平的奇跡。他鄭重其事的要求芙麗嘉，務必將那嬰兒視如己出。

他說索爾，記住，他是你的弟弟，你要成為最好的兄長。

這個“禮物”甚得索爾的歡心，他甚至不愿意離開芙麗嘉的寢宮，他一直看著他的“禮物”。他說父親，父親，您真不愧是眾神之父，您竟知道我真想要個小弟弟。他說母親，母親，您把小弟弟給我抱抱吧，我真喜歡他啊。

洛基慢慢長大了；索爾想喂他吃飯，想教他打架，想帶他騎馬，想幫他做所有事。洛基很不喜歡索爾幫他，他從小就安靜倔強——把他從母親的身體里接生到世上的，是一塊冰冷的石頭。

奧丁把他從死亡手中帶回了阿斯嘉德。他感激，也芥蒂——他總懷疑奧丁把他的靈魂遺棄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然后帶回了一塊石頭的靈魂。他覺得自己活著，就已經是對宿命的虧欠了。

幽靈都是搞惡作劇的專家。洛基，就是有生命的幽靈。

“洛基，你怕死么？”

“眾神永生，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3.索爾

索爾是洛基的反義詞。

黑暗與光明，卑鄙與偉大，惡毒與善良，仇恨與熱愛，狡猾與忠誠……弟弟與哥哥。

那就是洛基和索爾的區別。

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索爾。

神說，光要有襯托，于是就有了洛基。

索爾每天都需要去接受訓練。他童年時要打敗少年，少年時要打敗青年，青年時需要打敗自己的老師。

索爾說他一點也不喜歡——不喜歡訓練，也不喜歡打敗其他神祗和老師。

不學魔法的時候，洛基就躲在樹葉畫下的影子里，看索爾一圈圈在院子里跑步。

索爾要跑很久很久，就好像要跑到永遠那么遠才算完。跑得久了，索爾常累的像要趴在地上似的。但他的頭永遠仰著，云彩不忍心看他的汗水，只留下天空親吻他的藍眼睛。

運氣好的時候洛基可以看好久，不走運的時候一下就會被發現。索爾發現了，就一股腦跑過來，用手囫圇一下滿臉的汗，再虎頭虎腦的喊洛基的名字。

索爾說洛基，洛基，洛基的時候，就像芙麗嘉撓他們癢癢的時候發出的聲音。

然后洛基再用袖口一點點去擦，索爾用手囫圇臟了的臉。

“早知道在這也會遇見你我才不來呢，索爾。”

“你真該多被訓練訓練了，索爾。”

索爾每次聽見，臉都會一下子垮下去。他說呀呀你怎么能這樣說呢弟弟，我都快累死了弟弟，咱們換換吧弟弟，我真羨慕你啊弟弟……

“我可不想替你挨累，索爾！”

他們對話往往僅限于此。索爾的武斗老師總是嚴厲的不留情面，他們會拎起索爾的耳朵讓他騰空回到跑道上。洛基每次看見都哭著使勁想掰開那只索爾耳朵上的手。

“您得好好懲罰他才行！”

索爾一直以為洛基是去趁亂捏自己耳朵的。但他還是會一邊給洛基擦眼淚一邊說弟弟你可真壞，我下次可不跟你打招呼了。

到了下次，再看見洛基，他還是會笑著跑過去。

“洛基，我一點也不想要權力。”

“我為權力著迷，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4.范達爾

范達爾是索爾之外，阿斯嘉德最耀眼的神。他英俊，溫柔，優雅，連揮劍的樣子都很浪漫。

平日里他有點太討女孩喜歡了，頗有些花花公子的味道。只有在洛基面前，他是最好的范達爾——靦腆，羞澀，深沉，體貼。

范達爾說洛基是他見過最美的神，他說美是與性別無關的，美與什么都無關，美就是美，是天賦，是神跡。

范達爾為神跡著魔，并勢在必得。

洛基是約頓海姆的合法國王，阿斯嘉德需要約頓海姆的忠誠。奧丁說，洛基長大就會和范達爾聯姻，以換取兩國永遠的和平。索爾堅決反對。他說洛基你愛他嗎？他說洛基你知道婚姻需要很多的愛么？

“這沒什么關系索爾，我又不會愛上誰。”

洛基看著索爾，索爾的光亮盔甲下面都是從戰場帶回的勛章。諸神都為索爾的傷疤驕傲，他們以英勇為那些傷疤命名。只有洛基希望它們壓根沒存在過，他覺得那些傷疤是疼痛，是索爾吸進牙縫里的涼氣，是他咬緊牙齒所以只能從額頭出逃的冷汗。

洛基討厭和平，但他更討厭戰爭降落在阿斯加德——他不想讓索爾受一點傷。

“洛基，你心里就只有恨么？”

“你擁有我全部的恨，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5.詭計

洛基是媽媽的小王子。洛基全心依賴著芙麗嘉，芙麗嘉也全意撫慰呵護洛基。她甚至常贊頌洛基的謊言有詩歌的韻調。

“蛇象征善良，綠色代表忠貞，索爾是邪惡的姓氏。”

芙麗嘉幾乎庇佑洛基逃脫了所有謊言的懲罰。可惜她無法讓洛基躲過所有懲罰——詭計之神的職責不止有謊言。

詭計之神也是惡作劇之神，他的惡作劇總圍繞著索爾，可又不會真的降落到索爾頭上——洛基只拿索爾身邊的人開刀。

范達爾為他的小玩笑著迷，沃斯塔格礙于身份卑微敢怒不敢言，霍根想還給洛基幾拳但總被攔下來……慢慢的，索爾甚至開始覺得，洛基的惡作劇似乎也無傷大雅。

他們鬧啊，笑啊，直到被希芙的哭聲打碎了一切。希芙在一個清晨哭著跑到大殿上，她說眾神之父啊，請您賜予我公正吧，我頭發上的陽光，都被您那專搞詭計的小兒子盜走了啊。

希芙原本的金發不見了。她說她寧愿沒有頭發，也不想擁有和洛基一樣的邪惡黑發。

諸神毋須證據，就立刻認定了洛基的罪名。

洛基被拉到了大殿上，他身上只披著件單薄的絲綢睡袍，他臉上的朦朧還伴著困意，他迷茫又委屈的看著索爾，他承認了索爾質問他的每一件事情。

審判他的是奧丁，可洛基的眼睛卻只向索爾求饒。

范達爾說，不關洛基的事，這只是希芙的陰謀。他說中庭有種叫做約克夏的袖犬，也會在成年后自然而然的變換發色。

幫他辯解的是范達爾，可洛基的眼睛只向索爾求饒。

沒人問他緣由，詭計之神作惡不需要緣由。惡作劇是洛基的職責，職責就是宿命。

沃斯塔格建議希芙縫起洛基的嘴巴作為懲罰，他們用縫鞋子的針線作為侮辱，他們讓索爾按住掙扎的洛基作為報復。

向他行刑的是希芙，可洛基的眼睛只向索爾求饒。

于是索爾的弟弟也再也不能說謊了。洛基也不再用他的綠眼睛看索爾了。索爾無從得知洛基眼里正流淌著什么——懊惱，憤怒，還是憎恨。

還能有什么呢？索爾想，他的弟弟用眼睛說，救救我吧哥哥。他沒救他，他按住了他的手。

希芙沒幾天就又變回了金發，眾神之父也終于允許芙麗嘉打開洛基的嘴。可洛基不肯讓任何神祗碰那些線，它們漸漸和皮肉融為一體了。洛基似乎再也不想張開自己的嘴巴了。

索爾崩潰了，他的弟弟沒辦法張開嘴吃飯，飛快地消瘦著，看起來比在襁褓里還要憔悴。在這之前索爾已經很久沒哭過了，他抱著洛基一直哭啊哭啊，他說洛基你別折磨我，他說洛基我真受不了你受折磨。

洛基用手扯開了那些線，被生拉硬扯掉的線讓他的嘴巴再次皮開肉綻。

索爾想起芙麗嘉講的童話，那不可一世的小公主呀，頭發像烏木一樣黑，皮膚像雪一樣白，他的嘴紅的像是鮮血做的。他弟弟血做的嘴巴觸目驚心的擺在他面前。他想公主那么怕疼，血做的嘴巴該多疼啊。

洛基終于肯看他了，可索爾終究沒看懂那綠眼睛里流淌著的是什么，委屈，失望還是心疼。

“洛基，告訴我，你不是故意的對嗎？”

“我是故意的，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6.簡

索爾交了人類女友，她叫簡，美麗，性感，勤勞，善良……擁有人類能擁有的所有優點。

索爾最喜歡她的口是心非。簡明明生氣了，可如果索爾問她生氣了么？她就會撅著嘴說，沒有。這種泛著神秘感的虛偽，讓簡的魅力生出了巨大的張力。

索爾把她帶回了神域。

簡很瘦，有一雙迷人的眼睛。索爾特意為她準備了房間。全阿斯嘉德的毛毯都被索爾塞進了那間房間，洛基房間那張綴有長長絲綢流蘇的波斯小毛毯也沒能逃脫。

索爾說，洛基，簡和你不一樣，她不屬于神域，我可不想讓她受傷。

簡很喜歡和洛基聊天。她說索爾，我覺得洛基不像你說的那么刻薄，你看他為我帶來了一只大狗。

“親愛的小姐，我向您起誓，芬里爾絕不會傷害您。”

沒多久，芬里爾就被索爾送走了——它差點咬斷簡的腳踝。

簡不得不在神域停留五個星期，直到養好傷才離開。索爾寸步不離的照顧她，守護她，陪她聊天。到最后，簡幾乎學會了索爾知道的所有神域禮儀，了解了索爾知道的每件阿斯嘉德的小事。后來，簡回到中庭，索爾用拳頭頂替毛毯還給了洛基。

“洛基，我竟然以為我可以信任你。”

“別抱無畏的希望，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7.披風

索爾的頭發剪短了，洛基呆愣愣看他的頭發。

索爾傻乎乎的撓撓頭，說有點傻哈弟弟，沒事，沒事，會再變長的。

“反正都很丑。”

索爾的藍眼睛也少了一只，索爾說，弟弟，這是勛章。洛基討厭勛章，他舍不得索爾的藍眼睛。

藍眼睛里裝著大海，裝著星辰，裝著洛基的整個宇宙。他常想啊，再糟能多糟呢，任流言蜚語說他是罪惡，是恐慌，是災禍，是詛咒……這藍眼睛正看向他呢。他想，只要這雙眼睛是藍的，天就不會一直灰著。

洛基找到海拉，他想用自己的眼睛換索爾的。海拉只要最稀罕的東西。她說洛基，我要你的銀舌頭。

“它實在是天賜的恩典。”

一地的血，任洛基生拉硬拽，用剪刀剪，用匕首割，銀舌頭都還是完好無損。那是個詛咒——詛咒代表職責，職責就是宿命。海拉妥協了，她拿走了洛基的眼睛，把安息之地的霧放了進去。

洛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才終于聽見索爾一直喊自己的名字。洛基，洛基，洛基，像是愉快的口哨聲。他為此心安，可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裝作沒聽見。

索爾記得，洛基從小到大一只手總長在書上——任什么時候洛基總拿著書，獨臂似的行動：單手吃飯，單手穿衣，單手做所有事……

他看見洛基用以往拿書的手緊緊的摸著墻壁，好像那不是墻，而是他全部的安全感似的。

索爾走過去握住那只墻壁上的手。洛基在他的臉上摸索著摘掉了他右眼的眼罩。索爾看見遠處的玻璃窗上浮著自己的臉，他和自己的倒影遙遙相望，那倒影有一只綠色的右眼，裝著他弟弟眼中全部的光。

“洛基，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讓你余生不得體面，索爾。”

洛基小時候總喜歡把披風像毯子似的披在身上。索爾看見就笑，說他是個小新娘。

現在洛基看不見了，他總是抓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仔細摸索那是不是披風。

繡滿新月和太陽的天鵝絨不會是索爾的披風，飾有葉圈和花冠的錦緞不會是索爾的披風，邊沿垂下珍珠流蘇的絲綢不會是索爾的披風，繡著金屬線的碎絲絨底布不會是索爾的披風……

洛基真想最后摸摸索爾的披風。

索爾終于發現了，他把披風蓋到洛基身上。洛基太瘦了，他幾乎要被那披風埋起來了。紅披風給他帶來了一點血色，他看起來像是象牙和玫瑰做的。索爾再也沒辦法看著裹著披風的弟弟笑出來了。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的弟弟看起來就像赤道上的雪花一樣脆弱。

“洛基，告訴我，深層宇宙里究竟有什么？”

“那里什么都有，除了思念和恐懼，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8.魔法

小時候索爾也想學魔法。芙麗嘉問他，我的孩子，你想學什么魔法？

索爾想，我想學會如何讓一個神不再對我說謊的魔法。于是他說，媽媽，媽媽，請教我如何給神帶上口枷吧！

索爾學會了如何給神帶上口枷，可他還是覺得不夠，他還想學點別的魔法。芙麗嘉問他，我的孩子，你想學什么魔法？

索爾想，我想學會怎么把一個神留在身邊。于是他說，媽媽，媽媽，請教我如何給神帶上手銬吧。

索爾學會了如何洛基帶上了口枷和手銬，可他還是覺得不夠，遠遠不夠。芙麗嘉說，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想學什么魔法？

索爾不知道他該學什么魔法。他說母親，請告訴我，有什么魔法可以讓我可以不再為謊言而傷心？

芙麗嘉說，這不需要魔法。記住索爾，別聽口中吐露的，要看眼中流淌的。

他再也看不見洛基眼里流淌的是什么了。

“洛基，繼承大典那個吻，你是開玩笑的吧？”

“當然，我可不希望你真的吻我，哥哥。”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

9.永夜

復仇者大廈里有位小蜘蛛，他好奇所有事情。他總是問索爾，索爾先生，請告訴我吧，阿斯嘉德都有什么啊？

索爾仔細想了想，他說，阿斯嘉德有我的弟弟，他一生都在說謊。

他十歲的時候說，“我最討厭和索爾一起睡覺了。”

他十四歲的時候說，“索爾離我遠點。”

他十七歲的時候說，“我恨索爾。”

他二十歲的時候說，“我希望索爾一事無成。”

他二十一歲的時候說，“我真喜歡索爾的女朋友。”

他二十三歲的時候說，“我才不會羨慕索爾那只中庭母蟻。”

他二十六歲的時候說，“我當然要跟索爾分道揚鑣。”

他是最糟的弟弟，也是我枯萎的太陽。

“哥哥，我向你保證，陽光將重新照耀我們。”

諸神皆知，勿信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