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陳年往事從他嘴里說出來，仿佛與自己毫無關系，莫公子呷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

從小喝山泉水長大的人，不論如何嘗試，依舊喝不慣茶水，哪怕是最好的茶。

李恩道：“原來你就是文二。”

“文二，”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嘲諷道：“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人的替身。”

“那若薇姑娘呢？”棠梨已經聽得入迷了，追問道：“你又是如何認識她的呢？”

帳中沉睡的女子容貌不凡，看這房中的擺設樣樣都是精心設計過的，書畫皆是名家真跡，莫公子自小在山中長大，自然沒這涵養，定不是他選的。

這姑娘該是大家閨秀，且不是無憂村中長大的。

“若薇，她……”莫公子看向內室，嚴重冰霜退去，像是在看一件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他緩緩開口，連聲音中都帶了些暖意：“她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

原本他多么討厭別人叫他文二，每個人叫他的名字，都像在叫一個怪物。

只有她，叫他的時候總帶著笑。

長到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比許多成年男子都要高上一個頭了，不知是日日在山野中奔跑狩獵的原因，他長得十分結實，就像是山中的一只獵豹，可看上去卻不嚇人。

反倒有些……怯懦。

這是沈若薇見到他時的第一印象。

文二一整日都在山中打獵，將獵物送到家中給父親料理，老莫見他一身泥草，連頭發上都站著葉片，讓他去溪邊清洗。

他們在的這一座山離村子遠了些，外頭連著一條荒廢了許久的官道，那里草木茂盛，獵物也多些，山中還有一汪小溪，文二便總喜歡去那里，也免得再遇上村里的人。

只是這一次，這荒蕪的地方竟出現了還幾個活人。

他正蹲在溪邊舀水洗臉，溪水甘甜，他喝了幾口之后舒出一口氣，看著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臉，頭發亂糟糟的，只用一根青色的布條胡亂扎在腦后。

狩獵講究的是耐心，為了隱藏身影，他臉上也用泥土擦黑了，只露出一雙黑眸，瞳孔明亮，那是少年的眼睛，完全沒有一絲渾濁，可也沒有一絲歡欣，那黑眼珠子，就像是有濃濃的黑霧聚在里頭，化也化不開。

他心里自嘲：可真像個妖怪！

這樣想著，他上方忽然又多出了一個人影，似乎有些怯怯的不敢上來。

他已經許久沒有同人交往過了，忽然見了人心中只有恐慌，下意識往后退了幾步，可后面是小溪，哪里還有退路，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只呆呆地望著來人。

是個姑娘。

“惜枝，”她身后產來一聲柔柔的女聲，語氣中帶著輕微的制止。

聲音輕柔，如同羽毛一般在他心中飄過，之前他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他母親沈氏嗓子壞了，吐出來的字讓人聽了要皺眉頭，而村里的人……他聽到的都是些污穢的字眼，男人女人們都喜歡扯著嗓子說話。

從來沒有人說話這樣細聲細語。

”小姐！“名喚惜枝的人聽到自己的名字，清脆了應了一聲，轉身之前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又叫他瑟縮一下。

后面的女子長得極好看，至少在文二短短的十六年里，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她穿著一身青色的襦裙，烏黑的頭發披在身后，在一顆樹下亭亭地站著。

他目力極好，這么遠看著，依舊能清楚的瞧見發中只插了一只步搖，上面綴著瑩潤的玉珠子，一晃一晃的，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眼前就有些迷蒙了。

那名女子見他依舊愣愣的坐在水中，以為嚇到了他，嗔怪的看了一眼惜枝，便往前了幾步。

文二呆呆的看著她的腳，她的繡鞋藏在長裙中，步步蓮花，走動時只看見點點青色的鞋面，緞面上繡著一朵粉色的薔薇花。

“這位公子，抱歉。”

她又說話了，這次更近了些。

這一聲，仿佛是一擊鐘聲，’咚——’得敲在他的腦海中，眼前的迷霧散了開來，文二抬頭，一張芙蓉面呈現在眼前。

他瞬時怔住了，只曉得呆呆的看著，雙手撐在身后，溪中的游魚好奇的啄了啄他的手，以為是塊奇怪的鵝卵石。

“登徒子！”惜枝見他呆愣愣的只知道盯著自家小姐的臉瞧，她們何時見過這樣直白不知羞的人，低低的罵了一句。

雖輕，可文二耳力極好，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是在罵他。

他臉上一紅，接著眼睛暗了暗，浸在水中的手指狠狠地摳向水底的石頭，聚在他身邊的小魚一瞬間逃散了開去。

“對不起。”

他低著腦袋，凌亂的頭發落在面上，遮住了他的神情。

“沒事的，”沈若薇耳朵還有些紅，輕輕搖了搖頭。

她也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直白的人，可不知道為什么，卻知道他不是個壞人：“是我慣壞了這個丫頭，還請公子饒恕她這次。”

完畢，她輕輕彎了彎膝蓋，行了一禮。

“不用不用！”文二受寵若驚，他從水中一下子彈起來，水花四濺，甚至還落到了那兩位女子身上，只是他也顧不到了，匆匆從她們身邊繞過就要離開。

“公子！”

沈若薇急忙叫住他。

文二局促的站在原地，不敢去看她：“還有什么事嗎？”

他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怕嚇到她。

這樣天仙一樣的人兒……

他低頭敲了敲自己烏黑的手，指甲縫里還有泥土，整個人都亂糟糟的。

他越發的自行慚穢。

“不瞞公子，我們一行人在這山中迷路了，如今天色將晚，怕山中野獸出沒，還請公子指明前路。”

聽她這一說，文二才看見方才她站的地方還有兩三輛馬車，站著三三倆倆幾個人。

“這里都是山路，車是過不去的。”

他看了看，那幾個人中也不乏幾個年輕的男人，也都配著武器，可在他看起來卻不夠格，不夠應付夜晚出沒的兇殘的野獸。

若是他一走了之，他們怕是要命喪這里了……

糾結再三，他含糊不清道：“你們隨我來吧，只能把車棄在這里，明日在想法子了。”

沈若薇見他愿意幫忙，忙道謝：“多謝公子！”

文二余光透過自己的碎發看過去，看見她一張笑顏如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