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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教心愿與身違

紅日已高三丈透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浣溪沙

紅日金爐,玉樓碧闕,佳人美酒,無不透露出李煜帝王生活的各種痕跡?;驖饣虻?,或深或淺,皆是些纏綿繾綣、顯貴榮華的風景。這枕溫柔鄉(xiāng),這片富貴地,曾攝過才子的魂魄,纏過詞人的心田,再以后遭遇國破家亡,帝王倉皇辭廟,甚至淪為趙氏兄弟的囚徒,千般萬般,皆由此起。

很多人說,承襲帝位非李煜所愿。由是出發(fā),無數擁躉以“天教心愿與身違”訴說著李煜生于帝王家的無奈,認為登基為帝的榮耀一刻,是才子悲劇命運的源頭。倘若他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風流如他、才情如他,那一雙眼睛定然像微風拂過的湖面,時而蕩漾起一抹碧水的青光,時而暗淡出一片夜空的清寂。這樣的男子,世人皆盼著他能有個快活且圓滿的人生。

心有愿,但天不遂。歷史與命運,屢屢與人們的愿景開些吊詭的玩笑,便讓詞客坐了皇位,又讓君主成了俘虜。

清朝的皇帝愛新覺羅·福臨,便是被這命運玩弄的棋子之一。順治帝六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僅這兩個數字,已足夠讓人刮目相看。據正史記載,這位少年天子崩于天花,英年早逝。然而諸多野史,都稱他后來看破紅塵、厭倦宮闈,最終在五臺山出家。

和這樁不見于正史的奇聞一起流傳民間的,還有一首《歸山詞》,其中有這么幾句自白:

黃袍換得紫袈裟,只為當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

相傳此詩見于五臺山善財洞上院正殿的山墻上??滴醯勖送赜?,帶回京城請孝莊太皇太后鑒別。這位在宮廷斗爭的血雨腥風中鮮少落淚的老嫗紅了眼圈,顫巍巍地點頭,認定筆跡確實出自她那拋卻萬里江山的兒子。

《歸山詞》是否是順治親作,歷來爭論不止。然二百余言,字字句句說的都是同一宗遺憾:事與愿違。

后人多說,繼承大統(tǒng)與順治的心愿相違,也和李煜的心志相悖。他們隔著千年的凄風苦雨,卻都成了被皇權羈縛的可憐俘虜。

公元961年,二十五歲的李煜子承父業(yè),成為南唐的統(tǒng)治者。因為兵敗,當時的南唐已取消帝號,淪為后周的附庸。李煜繼位不久,即向代周建宋的趙匡胤大量納貢,并親筆寫了封言辭謙卑的表文,表示愿意恪守臣道。若觀時局,李煜這番舉動或可稱是不能不為;倘論骨氣,則是人未舉步但膝骨已彎。

這首詞就作于李煜登基后,南唐亡國前。先讀《歸山詞》,再吟《浣溪沙》,猛然驚覺,或許,自作多情的后人,大多誤讀了李煜。多情如他,即使亡國后,也未像順治這般發(fā)出過“為何生在帝王家”的感慨。

這位南唐君王的生活,自有一番綺麗光景。

紅日升,已有三丈之高。大殿里,太監(jiān)和宮女們忙著朝金爐里添加炭火。侍者往來不絕,連地上的紅毯都被踏出了褶皺。善舞的美麗宮人,隨著舞曲翩飛似蝶,跳到用情處,束發(fā)的金釵沿著光滑的青絲墜落。

或是因那繚繞不去的香氣,或是因宮人曼妙的舞姿,或是因舞者那柔順烏黑的長發(fā),或者只是因為美酒,置身其中的李煜有了些許醉意。他隨手摘下一朵鮮花,希望能借此醒酒。恰在此時,其他宮殿里的音樂縹緲傳來,先入君王耳,再繞君王心。

宋代的陳善在《捫虱新話》中有言:“帝王文章,自有一股富貴氣象?!崩铎显~中這一番尊榮至極,又怎“富貴”二字了得?

爐是黃金鑄成,雖然貴重,卻不及用炭之講究。香獸這種用炭,并非尋常人能用。最初使用香獸為炭的是晉朝羊琇。據《晉書·羊琇傳》記載:“琇性奢侈,費用無復齊限,而屑炭和作獸形以溫酒。洛下豪貴咸競效之?!崩铎蠈W不來羊琇的智勇,已是可悲,又竭力效其奢侈,更加可嘆。

紅日高過三丈,皇帝沒有批閱奏章,也沒有接見大臣,更未思索國家命運百姓禍福,反而沉醉在歌舞美酒中,日日以譜新曲、做新詞、制新舞為樂,實在讓人忍不住怨之惱之。

若非一國之君,李煜自然無法把風流才子的奢華迷夢變成現實。宋代李頎在《古今詩話》說:“詩源于心,貧富愁樂,皆系其情。”此語可視為《浣溪沙》一詞的注腳——做著太平天子的李煜,有著由衷的快樂和滿足。

他曾沉醉于那溫柔鄉(xiāng)、富貴地,待到想從中抽身而出時,則是怕那溫柔鄉(xiāng)終會成為英雄冢。亂世出英雄,當趙匡胤厲兵秣馬準備一統(tǒng)天下時,不識干戈的李煜有成為英雄的機遇,卻沒有成為英雄的雄心。他早已在醉舞狂歡、夜夜笙歌的歡愉中大醉,在金爐紅毯的奢華中迷失。

和他一同迷失的,還有整個南唐朝廷。

《資治通鑒》有言曰:“楚王好劍客,百姓多瘡瘢;吳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边@說的是上行下效之害??上Ю铎显缟诵┠觐^,無緣得見司馬光對君主的勸諫。正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個南唐朝廷被詩詞和歌舞籠罩,文人無謀,武士無志,表面繁華至極,背后隱憂重重。

故而,小小南唐的旖旎宮廷,算不得是英雄冢。

在那些歌舞升平的年華里,李煜對皇位甘之如飴。他貪戀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帶來的諸多特權,并選擇對帝王的責任視而不見。有史書評價他:“性驕侈,好聲色,又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

才子李煜掌舵南唐,或許是他的不幸。然與之相比,南唐子民卻更加不幸。當他在大好晨光里逗弄佳人、拈花聽鼓的時候,趙氏的兵卒已磨刀霍霍。

有人或許要為李煜辯解:不恤政事不上早朝,李煜并非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只要向前追溯二百年,便有唐玄宗有過之而無不及。詩人白居易的一首《長恨歌》,揭了這位帝王的短: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早已爛熟。李隆基與李煜這兩位君王,同樣“不早朝”,同樣夜以繼日沉溺于政務之外,同樣,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安史之亂起,六軍不發(fā),唐玄宗眼睜睜地看著寵妃“宛轉蛾眉馬前死”,卻“掩面救不得”,只落得“此恨綿綿無絕期”。愛情支離破碎,盛唐也隨之一并成了說書人嘴里的往事。

帝國在玄宗手中由盛轉衰,相較而言,李煜則失去的更多。當他手擎白幡向宋軍投降時,不僅失去了“三千里地山河”和深愛的女人,還有為君的尊嚴、為人的自由。

歷史不止一次證明,不管是因為女人,還是因為其他和朝政無關的興趣,但凡荒廢政務者,大多會被歷史荒廢,成為一卷史書中灰暗的一筆。

后人說唐玄宗是被女人所誤,其實,這位“開元盛世”的開創(chuàng)者,只不過是把自己從“應做”之事中解脫出來,放縱任性地投入到“想做”的事情里。他是被放縱吞噬的。

李煜則與他不同。享樂是人之天性,而奮發(fā)圖強則需后天磨礪。李煜被極具文人氣質的父親教育長大,在他為一首詞的韻腳緊鎖眉頭時,沒有人教過他怎樣去做好一個皇帝。他是被無知戕害的。

他懵懂無知地過著他理想的生活。這種紅日升而不起、佳人舞而心醉的日子,被斥為奢靡無度,或許能夠和杜甫詩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相對照,成為極樂與地獄的范本。然而,很多人像明代文學家楊升庵一樣,一面疾言厲色地“譏其忒富貴耶”,一面又贊其詞章豪華妍麗,甚至引為“絕唱”。

帝王的狂歡不是一日,也不是一夜,而是夜以繼日;宮殿里的宴樂,不在一處,而在多處,甚至,整個宮廷都迷失在了簫鼓齊奏的歌舞升平里。詞里前后呼應,帝王生活之放縱無度,可見一斑。

日頭是紅燦燦的,獸炭是帶著熏香的,簫鼓一曲曲,蕩漾了心神,美酒一樽樽,已染醉了靈魂。李煜眼中的宮廷生活,說得文雅些,恰似一桌色美香濃味鮮的珍饈美饌。先哲們說盡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可嘆李煜卻不懂。

值此美景,面對佳人,耳聞仙樂,不沉醉,難,抽身而退,更難。

難怪李煜醉了。

萬頃波中得自由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其二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漁父兩首

家在內陸,少時沒見過江河湖海的人,無從了解靠水為生的漁人過的日子。初讀宋朝范仲淹的古詩《江上漁者》,便沉浸在詩人對漁夫駕一葉小舟,“出沒風波里”的無限悲憫中。

多年以后讀到海明威的《老人與?!?,突又迸發(fā)對漁者新的認知,同情瞬間化作敬仰。那個老人“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小船上釣魚”,但是,他已經連續(xù)八十四天一無所獲。第八十五天,他釣到一條巨大的馬林魚。這本是一件值得歡呼雀躍的事情,但他沒能順利把魚拖上船,反而被魚拖著在波濤洶涌的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歷經殊死搏斗,老漁夫終于殺死獵物,并把馬林魚綁在小船上。此時慶祝,依然為時尚早。歸途中,小船遭遇鯊魚,筋疲力盡的老人被迫繼續(xù)戰(zhàn)斗,死里逃生后,小船后綁著的馬林魚只剩下頭尾和脊骨。

這位歷經生死最終安全返航的老漁夫,以不屈的硬漢形象讓無數后人折服。那條于碧波萬頃中乘風破浪的小船,承載的不僅是生計,還有敢于抗爭的靈魂。

李煜曾作兩首《漁父》詞,表達了對漁者生活的向往。但能料想,他既不會想做個如范公詩中在驚濤駭浪里以性命博溫飽的漁人,也不會像海明翁筆下那位老者,擁有與一切磨難抗爭的勇氣。

最著名的漁父形象,來自于屈原的《楚辭》。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這時他偶遇漁父。兩人相談投機,屈原抒發(fā)了“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憤,漁父則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點醒屈原。

時至今日,后人仍折服于屈原的風骨。隨著這篇《漁父》的廣為流傳,漁父的形象也深入人心,從點人悟道的神仙,逐漸演變成隱逸超脫、淡泊名利的象征。以至于后人再描寫漁人生活時,常忽略其浪里穿行的兇險,避談其生活困窘的尷尬,而是極度渲染其垂釣江上的雅趣。這類作品,當以柳宗元《江雪》中塑造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形象為典范。另外,元代胡紹開的散曲《沉醉東風》里的描寫也頗為生動:

漁得魚心滿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個罷了釣竿,一個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兩個不識字漁樵士大夫,他兩個笑加加的談今論古。

同樣是一葉扁舟、一片汪洋、一名漁夫,幾經歷史遷延,漁夫之意已不在魚。漁夫不再有謀生之苦,在過慣了舒服日子的李煜筆下,漁人更是悠閑自在。

因詞人的多情,“浪花”和“桃李”也成了有情之物?!袄嘶ㄓ幸馇е匮?,桃李無言一隊春”,這是景語,也是情語。江南的熏風攪擾著平靜的海面,海浪翻卷出水做的花簇,輕輕撞擊著漁人的小船,濺起星星點點的水霧,落在船上漁人的脖頸里,清涼得令人神清氣爽。

漁人駕著小船順風順水而下。兩岸邊,桃花夭夭,李花點點,都隨著船的行進飛快后退。不需遺憾,因為前方仍有桃李列隊相迎。不論是船下的大海,還是兩岸的花海,皆浩浩蕩蕩,不見盡頭。

風景已令人沉醉,漁者生活的愜意更令人向往,讓人恨不得放下一切俗事,將自己放逐水波之上,只需濁酒一壺,釣竿一柄,從此后,春風秋月、凡塵鬧市,都付笑談中。連漁人自己都感嘆:俗世里,像我這樣快活的人,能有幾個!

李煜筆下這種超脫塵世外的快樂,很多人都可與之共鳴。比如宋人朱敦儒,他長期隱居,不肯應詔出仕,先后寫過六首《漁父》詞,歌詠其隱居期間的閑適生活,僅其中“搖首出紅塵”一句,即可見超脫塵世的豁達與瀟灑。便是東籬采菊、眺望南山的陶淵明,所做之事雖不同于漁夫,但情趣志向卻殊途同歸——他們追求的,不過“自由”二字。李煜在另一首《漁父》詞中,以“萬頃波中得自由”一句,直言對自由的向往。

一葉扁舟泛五湖,如李煜一樣把自由寄托在萬頃碧波的人古來有之,然而,真正能如愿以償的,卻沒有幾人。昔日范蠡辭官泛五湖,是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下場;柳宗元“獨釣寒江雪”是因為仕途不遇;趙孟頫“盟鷗鷺,傲王侯,管甚鱸魚不上鉤”,不經意流露的,是憤世嫉俗的情緒。

文人多受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思想的影響,鮮有人天生向往紅塵之外。他們立志漁隱,大多是半緣心性半緣現實。

譬如范仲淹,便是其中一例。他在岳陽樓上,面對著“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洞庭湖,想象著春風和煦的夜晚“漁歌互答”的情景,頗有出世風姿。風景如此超凡脫俗,置身其中的人卻還是發(fā)出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感嘆,并稱之乃“古仁人之心”——那些極力歌詠漁隱生活的人,是否都像范公,表面上“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內心卻只把萬頃水面當作自己郁郁靈魂的放逐之地。

李煜當然不是真想做“漁夫”,他甚至不像那些身在江中心憂百姓的“古仁人”,滿心家國之念。他寫這兩首詞,意在高調表示歸隱之心。

然而,歸隱本不是應該大聲宣揚的事情,但李煜被現實逼迫得無可奈何,不得不如此。據史書記載,李煜“為人仁孝,善屬文,工書畫,而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只眼睛里有兩個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只有倉頡、舜、重耳、項羽四人,或成帝王或為圣人,最不濟的項羽也是一方霸主,可與劉邦爭雄。本為吉相,卻會給他招致無窮禍患,因為李煜有一位“為人猜忌嚴刻”的兄長李弘冀。

相較其他兄弟,李弘冀剛毅勇猛,雖是儲君,但并不討父親李璟的喜愛。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長早逝,待他成年時,已是實際上的次子?;饰粻帄Z歷來慘烈。重瞳面容,加上次子身份,李煜自然而然地被李弘冀視為登基路上的障礙。此前,為了掃清障礙,李弘冀已經毒死了叔叔李景隧。

對這一切,李煜心知肚明。他本對皇權沒有太多期待,但卻莫名地置身于權力爭斗中不能脫身。他盡量避免參與政事,還一再高調表明心跡,“鐘山隱士”“鐘峰隱者”“蓮峰居士”“鐘峰白蓮居士”,都是李煜為自己取的名號。這兩首《漁父》詞,也意在表明同樣的心跡。

對《漁父》述志之說,王國維先生提出過質疑。他認為詞作“筆意凡近”,可能并非出自李煜之手。但《全唐詩·南唐諸人詩》《近代名畫補遺》《宣和畫譜》等典籍都有記載,稱是李煜把這兩首詞題在了宮廷畫師衛(wèi)賢繪制的《春江釣叟圖》上。

王國維“凡近”之評,當是針對遣詞,尤其“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中四個“一”字,民歌痕跡濃重。語言雖然凡近,貴在造意不凡,把一腔灑脫的隱士情懷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不同于“粉妝玉砌”的另一種美,在詩詞意境上,前者往往更難實現。清代紀曉嵐曾有一首《釣魚》,也像李煜的詞一樣,有一種素顏朝天的美。

一篙一櫓一漁舟,一個梢頭一釣鉤。

一拍一呼還一笑,一人獨占一江秋。

一人獨占一江秋,好個漁人,好種境界!若拋卻創(chuàng)作背景再讀李煜之作,其筆下的漁人,大有一人一棹一舟,獨占一江春色的灑脫!但是,李煜終究未能享受這份閑情逸致,他于江上垂釣,求的不是魚。

史上另有垂釣者,餌食下水,卻不為釣魚。他們便是姜太公和嚴子陵。

姜太公漸近古稀時,用直鉤在磻溪垂釣,釣到了他的伯樂周文王,得以大展宏圖,留下“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千古佳話。嚴子陵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同窗,兩人幼年交好。劉秀登基后,多次請嚴子陵入朝為官,但嚴子陵隱居山水,垂釣終老,后人贊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之所以提及兩位古人,實是因為這一枚釣鉤上的因緣際會,讓人無法看透。

姜子牙垂釣,求的是機遇,種種舉動,都是有意為之。李煜后來也得到了一個機會,他寄情山水以求自保,免遭李弘冀迫害。然李弘冀不幸病亡,李煜意外地被立為儲君,然后君臨南唐,最終又亡國被俘。幸與不幸,誰也說不清。于他而言,這一切都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嚴子陵垂釣,求的是名,不過他是無意為之,便留下了高風亮節(jié)的美譽。李煜殫精竭慮,也是求名,一個“無所為,不作為”的惡名,以求在李弘冀的戒心中全身而退。事實上,最后他不退反進,以至于到達了自己無法掌控的地方。于是,泛舟湖上,只是一場秀而已,哪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要么抗爭而得,要么徹悟而得。但包括李煜在內的諸多文人,大多徘徊于兩者之間,隱逸之樂,不過是他們鏡花水月般的念想。

所思遠在別離中

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又是過重陽,臺榭登臨處,茱萸香墜。

紫菊氣,飄庭戶,晚煙籠細雨。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

——謝新恩

李從善是李煜一母同胞的弟弟,為人很有些度量,尤其喜歡武功,與終日流連詩詞歌舞的李煜不同,他很想有一番作為。昔日太子李弘冀為人好猜忌,李從善只好按捺著覬覦皇位的野心。

李弘冀病故后,在世的眾皇子中李煜年齡最長。按照儲君“立長”的傳統(tǒng),當時還叫李從嘉的李煜成為東宮新主的人選,頗受李璟青睞。李從善不甘,其擁護者紛紛開始活動,大臣鐘謨甚至直接上書,批評李煜“器輕志放,無人君度”,向李璟推薦李從善。但李璟決心已定,于是將鐘謨貶官,立李煜為太子。李從善仍未死心,直到李璟去世后李煜繼位前,他還偷偷打聽遺詔的內容。

李從善之心,可謂昭然。

為奪皇位,秦有二世矯詔殺害兄長,唐有玄武門兄弟相殘,宋有燭光斧影之說,及至清代康熙朝,更有九王奪嫡的倫常悲劇。皇位未定時你爭我奪,登上皇位后要鞏固皇權,同為“天家血脈”的兄弟首當其沖,就成了必須要防范的人。權勢誘惑下,手足之情往往不堪一擊,甚至連父子倫常都脆弱得令人心驚。楚穆王、隋煬帝弒父奪位的丑行遺臭萬年,而叛亂不成反被誅殺的皇子也不在少數。最是無情帝王家,夫妻緣、父子情、兄弟義,世上最親密的親情,在這里都變得淡漠。

但李煜卻顯得有些例外。天生仁厚的他,并未想過和兄弟們爭奪皇位,昔日在太子李弘冀步步緊逼下,他選擇寄情書畫與山水,不愿和兄長發(fā)生沖突。后來李從善諸多行為已逾越了臣子本分,即便有人揭發(fā),李煜卻沒有放在心上,還封李從善為韓王,后改為鄭王,一直恩遇有加。

在幾個弟弟面前,李煜并不喜歡扮起君王的角色,他更像一位慈愛的兄長。李從善入宋不歸,讓他萬分惦念。

南唐在北宋的虎視眈眈中掙扎喘息,李煜也少了玩樂的興致,連教坊內的歌舞也停了數日。見李煜終日悶悶不樂,大臣們聯(lián)名上奏,請求罷朝一日,登高賞菊,吟詠助興。春日尋春、秋日賞菊,本是李煜熱衷的活動,但這一天,偏偏是重陽佳節(jié)。

關于重陽節(jié)的記載,最早見于曹丕的《九日與鐘繇書》:“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故以享宴高會。”九月九日最初是大宴賓朋、親戚相會的日子,人們多在這一天賞菊飲酒,魏晉后逐漸成為習俗。到了唐代,重陽日才成為正式的節(jié)日,舉家團圓,登高、賞菊、插茱萸等民俗盛行。

但凡此類節(jié)日,游子心中都會多三分酸楚。把這種感情表達得最酣暢淋漓的,當屬唐代王維,一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把“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游子心境刻畫得入木三分。

漂泊在外的游子思念家鄉(xiāng)親人,家中人對行客何嘗不是牽腸掛肚。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對獨自客居汴京的李從善,李煜十分牽掛;想必獨在異鄉(xiāng)的李從善,也會想起金陵城里的親人。

同樣的思念,不一樣的心情。思念來襲時,李煜和李從善都覺痛苦,但李煜身邊有小周后軟語溫存,有其他兄弟相伴左右,還有朝臣爭相勸慰,李從善卻是孤零零身處虎狼之地,連心事也無人傾訴。百感交集下,李煜曾寫下一篇《卻登高賦》:

愴家艱之如毀,縈離緒之郁陶,陟彼岡矣企予足,望復關兮睇予目,原有兮相從飛,嗟予季兮不來歸??丈n蒼兮風凄凄,心躑躅兮淚漣。無一歡之可作,有萬緒以纏悲,於戲噫嘻,爾之告我,曾非所宜。

賦中情狀,令人動容:國家時局艱難,任憑我望斷天涯路,昔日相伴左右的七弟也不能歸來。南唐終日冷風凄凄,我終日以淚洗面。心緒被萬千愁絲纏繞,對所有事都失了興致,無法高興起來。大臣們勸我登高尋樂,恐怕這并非忘憂之策吧!

往年都登高,今年怯登高。李煜在這個被哀愁籠罩的秋日登上高山,眼前是無邊秋色,心里是萬千惆悵。這個重陽日,委實難挨。

自古逢秋悲寂寥,李煜眼中的秋光雖不是寂寥一片,但在紅葉落滿臺階時,一種無計挽留時光的無力感,還是撞擊著他柔軟的心。如果可以,他希望時光能停留在少年時,與兄弟飲酒作詞、對弈賞花,或者停留在往年重陽日,與李從善登高時。然而臺榭登臨處,沒有李從善,只有他。茱萸香囊散發(fā)出陣陣幽香,芬芳和寂寞繚繞著這留不住的冉冉秋光。按照民間傳說,茱萸可以辟邪,助人消災減難。李煜心中惦念著,遠離了故國,不知是否有人為李從善備下茱萸。

初時怕登高,登上峰巒后又沉浸在了對舊日時光的懷念里。眼看天色已暮,應該回還,天空開始飄落細雨。江南的九月,雨水裹來涼寒,但李煜卻不想歸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幾叢金菊上,想象著菊香隨風飄入金陵千家萬戶,卻飄不到李從善在汴京的居所。直到雁聲驚起,他的思緒才被拉回。雁本是傳情之物,詞人的目光追隨雁去,只盼著它能把思念帶給李從善。

紅葉、臺榭、茱萸、菊花、煙雨、大雁,俱是重陽登高圖中的凄涼筆墨。李煜就那樣站在細雨中,不遮不躲,直到大雁消失在天邊。

李煜并非只對李從善格外情深,他重視親情與宗族觀念。當年他的父親李璟初登皇位,加封弟弟李景遂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另一個弟弟李景達為副元帥。李煜即位后效仿父親,對叔叔和弟弟們大加封賞,既出于鞏固統(tǒng)治的考慮,也是想與至親的人共享榮耀。

在和兄弟的相處中,李煜也表現出了有別于其他帝王的隨和。他派遣兄弟出金陵為官時,不僅設宴相送,還作詞寄文,抒發(fā)離情并千叮萬囑,送鄧王李從鎰到宣州赴任即是一例。在送行宴上,大臣們在君王的授意下紛紛作詩相贈,李煜還親自寫了一首《送鄧王二十弟從鎰牧宣城》:

且維輕舸更遲遲,別酒重傾惜解攜。

浩浪侵愁光蕩漾,亂山凝恨色高低。

君馳檜楫情何極,我憑欄干日向西。

咫尺煙江幾多地,不須懷抱重凄凄。

詩中是李煜對別后場景的設想。他將日日斜倚欄桿,望向弟弟從鎰所在的地方。臨別在即,他對從鎰道:金陵與宣城兩地相隔并不遙遠,不必為分離如此傷心。與其說是在安慰從鎰,不如說這是李煜在安慰自己。

或許是覺得一首詩的短小篇幅不足以道出全部離情,李煜后來又寫了一篇《送鄧王二十弟從鎰牧宣城序》,細致地叮囑從鎰如何為官、如何做人,就像每一位仁愛的兄長都會做的那樣。

終李煜一朝,天家有親,兄弟有情。但終其一生,他都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唯有強大才能保護所愛之人,這就像他的父親李璟一生都不明白,愛自己兒子的方式,應該是讓他們成為有力量的男人。

待月池臺空逝水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愿與身違。

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浣溪沙

如果說李煜曾對自己的人生做過總結,那么,這首《浣溪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心曲了。天教心愿與身違的無奈,是對無常生命的啼血控訴。如轉燭,似飄蓬,必是一段難以言說的身世。

“轉燭”最早見于杜甫的古詩《佳人》,中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兩句,道破世事艱辛。未曾識干戈的李煜曾在祖父膝下承歡、與父親詩詞唱和,與大周后攜手種梅,與小周后畫堂幽會。更多的時候,他盡情展示出絕代風華,即使兵戎迫近,也不肯從偏安迷夢中醒來。然而,一朝烽火起,國門破,這個經歷了半生浮華,被江南暖風濕雨哺育出的江南貴公子,就像杜甫筆下在戰(zhàn)爭中失去父兄的佳人,自此以后零落無依,才知人間苦難的滋味。

蓬草和蠟燭一樣,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蓬葉形似柳葉,花色潔白,一旦過了生長季就會迅速枯萎,且與根部斷開,遇風飛旋。亡國后被幽禁在汴京的李煜,根在江南,人在北地。他還不及飛蓬幸運,蓬草至少會待花開枯萎后才與根斷絕,李煜卻是壯年時就因戰(zhàn)爭迅速憔悴,就像一株正在花期的植物,受盡風雨摧殘,又被連根拔起,移植到另一方土壤生存。

李煜的一生,從浮華到幻滅,從歡樂到悲傷,就如風中燭光,風中飄蓬,命不由他定,由風定。

無論做“轉燭”,還是成“飄蓬”,都非李煜所愿。回憶過去的種種,驚覺他人生中竟無多少如意事。感懷身世之余,惆悵和苦悶達到極致,一句“天教心愿與身違”,把所有不如意歸結為天公不作美,而這不過是李煜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又一次逃避。

能令李煜埋怨命運不公的,幼子仲宣的早夭乃是其一。仲宣聰敏強記,三歲時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孝經》,這本是當時書生們準備科舉考試所學的典籍,他小小年紀就已熟記,足見其天資聰慧。除此以外,他熟悉全部繁縟的宮廷禮儀,和大臣相見時應對有度。

按照宮內規(guī)矩,皇子出生后應該由專門的宮人照顧,但大周后愛子心切,一直把他留在身邊,親自教導。公元961年,大周后病重,不得已只好讓仲宣住在別處。他在佛像前玩耍時,一只貓躥上懸掛在宮殿墻頂的琉璃燈盞,燈墜地發(fā)出巨響,仲宣受到驚嚇。幾日后,他竟就此夭折,時年只有四歲。

大周后得知仲宣的死訊,病情加重,很快也辭世。

年輕時便遭遇喪子、喪妻之痛,這對生活一向平順的李煜來說,是無法彌補的憾事,只能徒勞埋怨天公不作美。至于幾年以后的亡國,更是李煜不愿見到的。

在登基之初,一閃念間,李煜也曾想過要當一個好皇帝。大臣張佖曾勸他要以漢文帝為榜樣,休養(yǎng)生息,勵精圖治。在這份奏章上,李煜批示:“朕必善初而思終,卿無今直而后佞。”然后,張佖被提拔為監(jiān)察御史。

可惜他對治國的熱情只是一閃而逝,反而終日流連于詩詞書畫、歌舞音樂、美酒愛情。耿直的大臣紛紛勸諫,李煜最初尚能一笑而過;后來,內史舍人潘佑和戶部侍郎李平勸得多了,話說得重了,又有奸人從中挑撥,李煜竟將潘、李二人先下獄后誅殺。

大將林仁肇為挽救南唐王朝,向李煜獻策先發(fā)制人,由他帶兵偷襲北宋。為了保護李煜,他甚至道:“若擔心勢不能敵,于國不利,可在我起兵之日,將我眷屬拘捕下獄,然后再向宋朝廷上表,指控我竊兵叛亂。事成,國家或可受益;事敗,我甘愿受殺身滅族之禍。”但膽小怕事的李煜猶豫再三,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后來北宋使出反間計,李煜反而果斷地毒殺了林仁肇。

另有《釣磯立談》,記載著這樣一樁事:

后主天性喜學問,嘗命兩省丞郎給諫、詞掖集賢、勤政殿學士,分夕于光政殿,賜之對坐,與相劇談,至夜分乃罷。其論國事,每以富民為務,好生戒殺,本其天性,承蹙國之后,群臣又皆尋常充位之人,議論率不如旨嘗。一日嘆曰:“周公、仲尼忽去人遠,吾道蕪騫,其誰與明?”乃著為《雜說》數千萬言,曰:“特垂此空文,庶幾百世之下,有以知吾心耳?!?

原來,李煜也常和大臣討論富國強民之策。但每當臣子的意見與他相左,他從不自我反省,而是責怪大臣們不理解他。他自比上古明君,感慨當今世上沒有如周公、孔子一樣的賢者,所以無人理解他的為君之道。他還把自己的治國見解記錄下來,盼著百世后能有人理解。

根本不需百世,金陵城破的一刻,李煜所謂的“道”,已成為笑話。百世后若有人讀到其“數千萬言”,恐怕也只能長嘆一聲。

李煜自毀長城,又不肯聽諷納諫,亡國是人禍,怨不得天。或許,性格已決定他本就不是南唐國主的上上人選。李弘冀若沒有病逝,李從善若更為年長,或許,南唐就不會那么輕易土崩瓦解。他既沒有治國之才,又無領軍之勇,除了仁厚,似乎不見其他任何可助其成為優(yōu)秀政治家的品格。由此,后人更在百世之后,覺得《浣溪沙》中“天教心愿與身違”一句,其實也暗含了李煜不愿為君之心。

李煜是否真的不想做皇帝?這是個無人可以解答的謎題。倘若他果真厭倦廟堂,大可做個順水人情,把皇位拱手讓給野心勃勃的李從善。事實上,他可能只是不想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耗費在枯燥的治國理政上。光政殿內的臣子對答,遠不如瑤光殿里的琵琶曲更能靜心,勤政殿的權力博弈,更不及禁苑尋春的一分樂趣,李煜享受著皇位賦予他的種種特權,豐富著各種生命體驗,卻不想履行君王的義務,在國破家亡后,也歸咎于天。

李煜篤信佛教,應知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別離,怨憎,求不得。”由此來說,“心愿與身違”本就是人生常態(tài),所求越多,失望的機會便越多。就如李煜,要逸樂還要江山,要美人還要華年,倘樁樁件件都如他所愿,需得天公多少垂憐?

昔日在暮色中等待月上柳梢時那你儂我儂的情意,已如東流水。斜陽被瓊樓玉宇掩映,在花蔭上灑下一層金黃的余暉,如夢似幻。李煜畏懼的一切,都成了現實。下闋中“空”“謾”二字,道出說不盡的寂寞、悲涼、迷惘、無奈和追憶。

這所有愁緒,在登臨時更達到了頂峰??途铀l(xiāng)者,往往最懼登山臨水??v使山再高,也無法讓登臨者窺見故鄉(xiāng)風光,極目處,天與地連接一起,極遠又似極近,反而更增三分失落;縱使水再深,也無法讓臨水者御水而行,憑欄望,海天一線,那屏障若隱若現,又添了七分惆悵。

是謂登山臨水,凝眸處,離愁更深。

可是,客居者又常常忍不住登臨,總盼著天涯望斷處,就是故鄉(xiāng)。別離是愁,思念是毒,明知飲鴆止渴并非良策,卻在刻骨牽掛中飲下一壺又一壺。

亡國前,李煜也曾在黃昏時獨倚欄桿,雖然國將不國,日日沉溺于笙歌醉夢里的他,也盼望那一刻永不逝去。那時的他,大抵未曾想到過在異鄉(xiāng)登臨的萬般苦楚。及至后來,心與愿違似乎成了人生的常態(tài),等他再次登臨,已在長江的另一邊。

看花莫待花枝老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閑評,詩隨羯鼓成。

——子夜歌

寒冬甫過,北風裹挾著黃沙席卷而來,遼闊的中原大地呈現出滄桑美感。趙匡胤所在的開封城內,春寒依舊,皇宮內苑,也只有點點寒梅,俏立枝頭。

開封城還在倒春寒時,趙匡胤視線不及但眼線遍布的金陵城內,已是桃紅柳綠、鶯歌燕舞,江花紅勝火,江水綠如藍。梅花滿樹堆粉、迎春枝頭鬧春、海棠似點點胭脂、杜鵑傲然綻放、桃花風中飄香……像有一陣鼓點催開百花,它們趕著花期絡繹而來,把金陵的春天裝點得鬧鬧騰騰,開封之春也因此更加寂寞。此情此景,讓趙匡胤怎能不對南唐的土地垂涎三尺?

李煜看到的只是“禁苑春歸晚”;趙匡胤看到的,則是整個南唐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盎然春光。高度決定了他們的視野,而視野,又決定了他們后半生的高度。

忙于禁苑尋春的李煜,可能一生也未能通曉此理。

尋春之事,歷代文人雅士都在做,可惜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于他們而言,春天總是太短,還沒來得及抓住它的尾巴,酷夏就已來臨。

春日短暫需及時行樂,緊迫感襲來,遣詞造句一向精致的李煜,竟也來不及細細琢磨,仔細修飾,只招呼左右宮人道:“在春天到來前,便要做好尋訪春天的準備;在百花盛放前,不妨先安排好賞花的活動?!闭Z畢,他匆匆而去,唯恐錯過了美好春天的一瞬。

這樣通俗的開篇,卻一直為后人津津樂道。清代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有過評價:“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這首《子夜歌》,就如王昭君和西施不施粉黛的模樣,素面朝天,卻于率真中見出真性情。

上闋開篇,隱約有幾分唐詩《金縷衣》的影子: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花開花落只在轉瞬間,令杜秋娘想到應“惜取少年時”,但李煜想到的,則是盡興“看花”,莫待花枝老。

鮮花易老,好年華也會隨時光而去;花朵一歲一枯榮,好年華卻從不回頭。

李煜能敏銳地覺察到春天的到來,未雨綢繆地安排尋春事宜,在國事上卻后知后覺。宋軍架橋過江時,他只覺可笑而未設防,投降后寢殿中仍有未拆封的戰(zhàn)報——治國于他而言,不是不能,倒更像不想。倘若他肯把賦詞尋歡的心思勻出幾分在政事上,金陵何至于王氣不再?

連趙匡胤都承認,李煜若能勤奮地治理國家,南唐可能便不會亡??墒?,在本應“識干戈”的時光,他只顧興致勃勃地在禁苑尋春。

春滿金陵美如畫,皇宮里的春天更美。不僅因為群花在枝頭搖曳生姿,還因為美人笑靨勝花。淡青色的細瓷酒壺臥在玉石桌上,素胚上勾勒著點點青花。佳釀珍藏多年,未過濾的米酒醇香撲鼻。美人玉手纖纖,擎著酒杯勸飲君王,這一晃動,沉淀在杯底的渣滓緩緩浮起,杯中酒渾,不多時渣滓又沉,酒水清亮,杯底則漾著溫潤的光澤。

消受著良辰好景、美人佳釀的詞人,終于恢復一貫的精雕細琢,以“縹色”代酒壺,借“玉柔”代美人潔白柔軟的手,僅以五字,繪出一幅美人勸酒圖。

昔日李白曾有詩云:“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李煜面前人花交映,難怪他也忍不住“頻笑粲”。何況“禁苑春歸晚”,讓他有更多時間盡情享受春日溫柔。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大林寺內,白樂天將本已消逝的春意延長,這是山上山下溫度不同所致。而李煜的“禁苑春歸晚”,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蛟S,他相信自己和唐玄宗一樣,既是人間天子,便能主宰時令。

唐代南卓曾在《羯鼓錄》中,記載了唐玄宗號令春花之事。早春二月,宮內杏花含苞已久,但因春寒料峭,遲遲不肯吐蕊。玄宗盼春心切,于是命人在內廷擊打羯鼓,演奏的正是他親譜的《春光好》。不多時,綠柳發(fā)芽,紅杏生花,天子笑著說:“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

李煜贊嘆“禁苑春歸晚”時的情態(tài),當與玄宗一般無二。他明知,禁苑禁得了百官子民的出入,卻決計攔不住春去春來。禁苑的春意遲遲不肯離去,說這番夢話的人,若非癡了,便是太過得意。李煜不覺得玄宗所做之事可笑,反而也招來樂工,在禁苑擊響了羯鼓。羯鼓聲中,他與隨行者賦詩作詞,自覺風流俊賞。

“詩隨羯鼓成”,非才高者不能為。三國時有曹植七步成詩,李煜的敏捷才思,大抵不輸于他。

對曹植,晉人謝靈運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的贊譽。其兄曹丕嫉妒他的才華,又對曹植深得父親曹操寵愛而耿耿于懷。曹丕繼位后,尋了個無聊的由頭,命曹植在七步內成詩,否則性命不保。曹植果然出口不凡,此后《七步詩》流傳千古: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

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煮豆燃豆萁”比喻兄弟相殘,一句“相煎何太急”讓曹丕面紅耳赤。

只可惜,未見典籍記載李煜隨羯鼓而成的詩句,否則,當又添一段佳話。

賞花、閑評、賦詩,一人則無趣,需志同道合的人相互應和。李煜父子治下的南唐,如曹植一樣的風流人物不在少數。

把李煜鍛造成文人的李璟,也是個不愛江山愛文學的帝王。李璟素愛與擅長詩詞的臣子唱酬應和、品詩論文,樂此不疲。在他的倡導下,南唐官員幾乎人人都能做詩,甚至連武將也不例外。馮延巳、徐鉉兄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煜兄弟久受熏陶,也個個擅詩。李煜的九弟李從謙,有一首著名的《觀棋詩》:

竹林二君子,盡日竟沉吟。

相對終無語,爭先各有心。

恃強斯有失,守分固無侵。

若算機籌處,滄滄海未深。

李從謙寫這首詩時尚未成年,那時他常常去看李煜和他人對弈。有一天,李煜開玩笑讓他當場賦詩,否則以后不準旁觀。君無戲言,李從謙自然信了兄長的話,略一思忖,便吟出這首詩。雖然沒有咚咚羯鼓相伴,但少年展露出的過人才華,依舊令人心折。

帝王的家風就是一個國家的國風。李煜父子,骨子里更近于文人。他們以文人的精神和胸懷治國,最高的雄心壯志,不過是守住祖宗留下的基業(yè)。由他們掌舵的南唐文人輩出、文學鼎盛,但面對趙匡胤的悍將強兵,卻不堪一擊。

及時行樂,往往是因為害怕歡愉難以長久。莫非,禁苑中的李煜已感覺到了隔江那邊肆意的窺探,或預知了未來的命運?

不!危機感是政治家才有的素質,李煜卻不過是個文人。他看到的,不過是從枝梢簌簌而落的花瓣,以及一并捎走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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