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國君
公元前326年,正值七月,趙國大地連續迎來兩場暴雨,荒野里雨水溢滿,放眼望去,到處是一幅水鄉澤國的景象。然而就在這水波蕩漾的荒郊古道邊,卻又處處生機盎然,田里的莊稼正在拔節,路邊的野草正在瘋長,就連驛道邊的古柳也比往年青翠得多。
泥濘的驛道上,三三兩兩的更卒隨處可見,他們都滿身是泥,肩上扛著鋤頭,鐵锨,有的還提著柳條筐。這些更卒是每個趙國傅籍的男子除服正卒、戍邊兩種徭役外,每年須在所在地服一到三個月的無償勞役,從事地方的土木工程、造橋修路、治理河渠、轉輸漕谷等勞動。因役人輪番服役,所以叫作“更”,役人就叫作“更卒”了。那些不愿或不能親自服役的人,可出錢雇人代役。顯然,驛道上的這些更卒都是沒錢的窮人了。
這些更卒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都會在一個掛著藍色大旗的數十米長的大草棚前停下來,然后在草棚下兩個穿著大袍、峨冠博帶的老者手里領一個小竹牌。有了這個特制的竹牌,就可以證明自己服了一天的徭役,竹牌積累下來達到一定的數量就算完成了當年的徭役。
此時,草棚下尚有兩百多個穿著鎧甲的士兵,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正忙著清理腳下的淤泥,另一部分士兵則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更卒。在這些士兵當中,有一個身材高大但是面龐又很稚嫩的軍官最引人注目,他右手握著一根鐵戟,腰間插著一柄短刀,身上還斜背著一柄長劍,這個士兵顯然身份高貴,無論鎧甲還是腰間的配飾都與其他士兵有明顯不同。
這位少年軍官神情間自有一股豪氣,他看著面前渾身泥水的更卒笑道:“水中挖泥筑堤,整修道路,當慮便捷,這些更卒穿著長袍,寬衣大帶,勞作中沾泥帶水,怎能揮鋤掄鍬?”
“那依公子雍看,應當如何?”一個佩著重劍的士兵笑著回應。
“這些更卒如果換作我統領,自然都穿一底褲,光著腳,裸著膀子,跳進泥水中勞作,收工后清洗一番即可,不但能早日完工,還能免得衣物受損,豈不是美哉!”被稱為公子雍的軍官認真地回答道。
身邊的士兵哄堂大笑,一個持戈的士兵坦言道:“如此這般,豈不有傷風化,他國商人和使者途經趙國,必定認為趙國民間財力不堪,百姓連像樣的衣物都沒有。”
“屬下自然理會公子雍的妙想,恐怕外人會誤認為我趙國缺少教化,野蠻鄙俗,和那塞上的胡人裸著膀子喝酒吃肉一般。”一個身上背著弓箭的士兵正色說道。
“子奴,稍安勿躁,我豈不知趙國均慷慨之士,風流絕倫,冠絕當今,我邯鄲城遍地雅客,更是引領眾國風騷。但是目睹這更卒之役,我卻忽有心得,雖然有悖于時潮,但是于此情此景卻可針砭入藥。”公子雍對背著弓箭的士兵坦然應答。
子奴立即探身施禮:“公子雍總是能想我等所不想,快刀斬亂麻,屬下佩服!”
“只要公子雍一句話,子猶就是脫光了跳到泥水里都行,哈哈!”持戈的士兵哈哈大笑。
“我胡貉自然也不會比你們脫得慢!”佩重劍的士兵也笑著說。
眾士兵再次爆發出豪爽的笑聲,七嘴八舌地發表各自的意見。更卒們不明白怎么回事,看著這些士兵直發呆。這群士兵的盔甲似乎有些異樣,均呈黑藍色,不知道誰悄悄說了句:“虎狼賁!”頓時,在場的更卒無不側目相看,艷羨中帶著無比的敬仰。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幾聲暴吼的馬鳴,一輛兵車飛奔而來,馬蹄過處,激起泥點無數。一個馭手緊握韁繩站在兵車上,旁邊的一個屯長右手高舉一個令牌,嘴里大聲疾呼:“公子雍何在?趙肅候有令,公子雍即刻回宮。”
兩百多個士兵呼啦啦跑出草棚,站在路邊,公子雍迎上一步,站立當前。
馭手拉住韁繩,兵車裹挾著泥水停住。屯長施禮,對公子雍說:“趙肅侯有令,請公子雍即刻回宮。”
公子雍接過令牌,問道:“何事如此急迫?”
屯長靠近公子雍的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公子雍臉色大變,他舉起長戟,下達了命令:“全體集合,隨我回宮!”
兵車先行離去。兩百多個士兵立刻分成兩隊,在公子雍的帶領下,跟在兵車的后面,疾步前行。一陣陣甲胄“嘩啦啦”的響聲傳遍四周,各種兵器在雨后閃著寒光,格外醒目。趙國士兵特有的跑步頻率和步態有一種鏗然前往的氣勢,這群士兵人數雖然不多,卻有一股勢不可擋的勁頭,腳下的爛泥被他們踢得四處翻飛。頃刻間,他們就飛奔出數箭之地,沖著邯鄲城的方向而去,轉過山彎消失不見了……
公子雍率著“虎狼賁”一口氣奔出了三十多里,接近了趙國邯鄲城,這是一座古樸、剛毅的都城,也叫“趙王城”,亦稱“趙國宮城”。趙王城由東城、西城、北城三個小城組成,平面似“品”字形,占地遼闊。外城是高3至8米蜿蜒起伏的夯土城墻,城里住著大量的居民和軍隊,也有客棧和各類作坊等。內城有布局嚴整、星羅棋布的建筑基臺。
戰國時期,中國的木結構建筑尚未達到建高層的水平,當時的君王為了顯示威風,就在高大的土臺上造建筑,土臺的每一層外圍都筑有精美的木結構回廊。此處的基臺上有面積較大的數十處宮殿,其中最大的一座被稱為“龍臺”,是當時趙國君主趙肅侯執政的地方,也是公子雍出生的地方。沒錯,公子雍就是趙肅侯的兒子,也是趙國的太子。
邯鄲城下,放眼望去,盡是萬頃蒼綠;抬頭看,盡是雄武寬厚的邯鄲城墻。城門內外和城墻上站立的趙國士兵分明多出了許多,他們一臉嚴肅。公子雍的心中竟然產生了更多的不安,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就這樣突如其來了。
兵車早已奔到城門,對鎮守城門的帶隊軍官說了幾句。不一會,就見公子雍一行人跑步來到,守門軍官立刻揮手放行。已經跑得面色如潮的公子雍等人稍稍放慢了速度穿過城門,跨過街道,輾轉來到龍臺外。
公子雍站在宮門口,緩了緩神,深呼吸了幾口,然后獨自一人走進宮門。
宮門外,兩百多個士兵分列兩旁,他們喘著粗氣,臉頰上盡是汗水,雖然盔甲有些松懈,但是站姿不亂,斗志依然。守衛著“龍臺”宮殿的一群士兵默默地看著這些站列在殿門兩側的公子雍衛隊,眼神中滿是仰慕。
這群被稱為“虎狼賁”的衛隊都是公子雍精挑細選出來的,每一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優秀士兵,這是三年前趙肅候特別恩準公子雍建立的親信衛隊。這些士兵待遇優厚,在眉山腳下有自己的獨立軍營,且不受任何將領統轄。
公子雍勇猛過人,武藝高超,善于擊劍和兵車廝殺。此外,公子雍自幼就腹有百萬雄兵,經常對著沙盤沉思,而且能與趙國的大將軍談兵論戰。在戰國時期眾多的諸侯國公子中,公子雍大名鼎鼎,慷慨豪放,意氣風發,因此從各國來投奔他的義士非常多。經過千挑萬選,這些從各國慕名而來的勇猛之士,就組成了這支令趙人傾佩的“虎狼賁”,胡貉就是從魯國來的擊劍高手,子猶是從宋國來的戈戰名士,而子奴則是來自楚國的神箭手。
公子雍一直視“虎狼賁”為自己的倚天長劍,常常請有經驗的陣仗軍官操練,而且多次親身帶隊加入對中山國的小規模作戰,斬敵頗多。無論徒步廝殺,還是戰車沖鋒,“虎狼賁”都是罕有敵手,劍鋒所指,往往率先力透重圍。三年下來,“虎狼賁”日益壯大,人數基本保持在兩百二三十人。
這樣的衛隊,也只有公子雍這樣的少年奇才造就得出來。公子雍時年僅僅只有十五歲,年紀雖小,卻已經久經沙場,善出奇兵,因此非常得趙肅侯的欣賞和信任,早早便立他為太子。就在剛才,公子雍接到了父王的急令,從送信兵的口中得知父王病情突然加重,召他緊急回宮。
公子雍走進趙肅侯居住的宮殿,跪倒在父親的榻前。趙肅侯緩緩睜開眼,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公子雍膝行跪坐,被病折磨已久的父親早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公子雍的側旁,二十多個文臣武將也跪坐著,等著趙肅侯最后的遺訓。
“寡人這一生,東征西討,擴我版圖,許多事還沒做完,今日似乎走到了盡頭,可惜雍兒正年少,為父放不下你啊!”也許是回光返照,趙肅侯說這些話的時候竟然很流暢。
公子雍想對答,趙肅侯卻擺擺手打斷他,繼續說道:“多年來,趙國歷經戰亂,都城幾遭侵擾,四周諸國虎視眈眈,更有心腹大患中山國時刻威脅國本。我趙國先祖團結、耐苦、善戰、無畏生死,也只有如此才能在強敵中生存。雍兒當謹記時刻防備來自中山國的威脅,不要把自己的后背留給敵人。想那齊國偏安齊魯大地,最大的好處就是后防無患,這是它的國家位置所決定的先天之利,這讓齊國人才濟濟、軍事強盛、士卒善戰、國人一心,他國之憂無足畏懼。雍兒要任用賢才,掃清障礙,建立穩固的后防,才能壯大我趙國,才能爭霸中原。”
公子雍點頭領悟,趙肅侯手指著西方又說道:“雍兒,那秦國不可小視,日后亂我趙國者必然會有秦人。雖然我趙民自幼就有習武之風,全民敬賢士,趙卒也以驍勇善戰聞達于諸侯,但是我趙卒臨戰,勇不畏危是靠傳統,而那秦卒好戰樂殺是靠利誘,尤其是商鞅之法實施后,秦卒貪軍功,在戰場上血性廝殺,勇猛超群。雍兒應當對此多做準備,免得措手不及。”
公子雍含著眼淚應承著,身后的文臣武將也淚雨紛飛。
趙肅侯歇了一會,繼續說道:“雍兒少年英武,志向遠大,為父欣慰,但處事不可太剛,亦不可過于迷戀武力,須知文武之道,相輔相成,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剛柔相濟,才能保萬年基業。為父最擔心你做事求快,脫韁而行,不計后果,埋下隱患。此后一定要切記,遇事三思而后行!”
“父王說的話,孩兒定當謹記心頭,時刻不忘!”公子雍說道。
“宗室的問題,雍兒切不可大意,你的叔父公子成……”趙肅侯欲言又止,只是用眼睛盯著公子雍。公子雍立刻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趙肅侯讓大臣肥義和相國趙豹靠近榻旁,叮囑了一番,又對其他三位博聞師(趙國官職,相當于國家智囊、顧問,類似于張儀、蘇秦這樣的人才),三位左右司過(糾察群臣過失的官吏)也各有托付。眾臣子知道趙肅侯已是燭光之火,隨時都有可能崩去,看著趙肅侯無不透漏出濃濃的悲哀。
趙肅侯閉著眼睛迷離了一會,又睜開眼睛:“雍兒,你尚未大婚,又沉于軍陣搏擊,對女子心態不甚了解,將來要多多防備后宮干政!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沒有死在戰場,卻死在女人設計的圈套中。雍兒切記為父今天的忠告,你可以賞賜給你的女人任何東西,但是她們向你求賞的東西不要輕易給,她們內心真正想要的往往是你的命數……”
肥義大哭:“趙肅侯,我等老臣必不辜負您的一番心血,我們會盡心盡力輔佐公子雍,生而為主,死而報主!今日立下誓言,此生絕不負公子雍。”
肥義、趙豹等八位托孤重臣與公子雍齊刷刷磕頭跪拜,趙肅侯看了看公子雍,眼神逐漸潰散……
趙肅侯臨終之際放心不下公子雍,一再囑咐他切記的諸多事項,也許是造化弄人,也許是陰差陽錯,公子雍在其后的政治、軍事生涯中,有些事均被他的父親言中,然公子雍恰恰做出了足以傷及自身的選擇。
當夜,趙肅侯崩。在肥義等八位托孤重臣的擁護下,公子雍繼位,稱“趙侯”,也叫做“趙侯雍”。趙國派使臣把趙肅侯去世的消息上報給周天子周顯王,并曉諭其他諸侯國。
趙國上下如喪考妣,悲切之情處處可見。為了厚葬趙肅侯,趙侯雍下令為自己的父王修建一座雄偉絕倫的壽寢。在入葬之前,趙肅侯的遺體就暫時安放在邯鄲城內一座清涼山居的大殿內,殿外不但有一千鐵甲兵嚴密守護,還有“虎狼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