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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吃糖小姑娘

大渝自高祖皇帝起立下規矩,不論皇子還是公主,皆可為皇儲,大渝自開國以來已經有三位女帝。和這一條規矩相對應的,是大渝朝堂允許女子參加科舉考試,入朝為官。

當今宣和帝膝下有四女二子,其中錦泰公主宋三月自小便被譽為“神童”,天資最高,一直是當成皇位接班人在養的。等她年歲漸大之后,才能更是被朝野上下稱頌,及笄之年便被加封為皇太女。

加封錦泰公主為皇太女的同年年底,宣和帝選了丞相齊算之子齊易為駙馬。本就是皇太女,又有丞相相助,若沒有意外,錦泰公主便是下一任大渝的君主。

但這意外就這么發生了,還發生得猝不及防,讓所有知情人都心驚不已。

大渝公主待及笄之后便會搬離皇宮,住到自己的府邸之中,宋三月便是死在了自己府中的一處閣樓里,死相凄慘無比。心口中刀,臉被劃花,頭部還有被砸的痕跡。

皇儲暴斃身亡,這事情一旦傳出去,朝堂上下定會不安。宣和帝下令封鎖消息,對外稱公主練習騎射時摔斷了腿,需要在府中靜養。

公主府的人都是宣和帝親自挑選的,上上下下皆長著同一條舌頭,案子已經過了十日,硬是沒傳出一丁點兒的風聲來。

宣和帝將公主暴斃一案交給成決秘密調查,許他行事便宜之權,但不能把事情張揚出去。而且,要他一個月之內查出真相,否則便將他革職查辦,打入天牢。

成決的調查進展緩慢,到最后幾乎是寸步難行。

因為就在宋三月身亡的前一日,其他三位公主皆來過錦泰公主府又離開,雖她們離開的時間不同,但都在宋三月死亡的時辰之前。

宣和帝召了三位公主私下進行審問,成決躲在屏風后聽著。三位公主都說是錦泰公主邀她們姐妹過府聚一聚。這樣的聚會從前也時不時就會有,都只是略坐坐便走了。三人說辭各有不同,但都堅決否認看見了什么異樣。

涉案的是皇家公主,成決不可能對其用刑逼供。大理寺的人到底有幾斤幾兩重他心中更是有數。眼看著一個月的期限一日日過去了,他這才以月初的案子為考核題,招真正有能力、可以助他的人入大理寺,與他一同查公主暴斃一案。

而招來的周真真會催眠之術,可在審訊時出其不意,這算是意外之喜了。

春雨停后的這個夜,靜謐悠長。

城西天弘錢莊東廂房的門“嘎吱”一聲被人從里面推開,起夜的丫鬟阿元走到廊下,聽到動靜快步走了過來:“少爺可是渴了?”

門前直立著一道身影,在忽明忽暗的月光里,他一轉頭,一臉奇怪的笑,阿元看得害怕地倒退兩步:“少……少爺你怎么了?”

顧青咧開嘴笑了,聲音沙啞、粗糲得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紅梅娘子,紅梅娘子……”他越笑越凄厲,沖過來一把掐住阿元的咽喉,寸寸用力,“交出來,交出來!”

“少……少爺……來……來人啊……”阿元感覺一陣陣眩暈,衣袖也在混亂中被撕開,拍打著顧青胳膊的手漸漸無力,就在她只有一口氣吊著的時候,鉗制著她的手突然松開,她深深地喘著氣,“啊”地尖叫一聲,手腳并用地往門外跑。

顧青跌坐在原地,目光渙散,唇瓣不斷地囁嚅著:“沒有紅梅,沒有,沒有……”

他怔怔地抬頭看著一彎月,兩行淚倏地滑落。

對外,煙柳坊月初姑娘死亡案可謂是亂到撲朔迷離。

晨起,周真真被王大拉著送了幾次早點給茶樓的客人,來回就聽了不下五個版本。什么月初生不出孩子,顧青想解除婚約,月初就一脖子吊死;什么老鴇四娘覺得顧家聘禮給少了,央著月初一哭二鬧三上吊,多要點銀子,結果月初吊上去打了死結,直接死翹翹……她聽得整個人都不是很好。

“哎哎哎,真真,你不是進大理寺做官去了?給咱們透點兒內部消息啊,這月初姑娘究竟是咋沒了的?”

她送一屜熱騰騰的包子上去,被常來茶樓的李二公子拉住了。

周真真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道:“如今大理寺因為這件案子亂作一團,越查下去越覺得這案子深不可測,涉及常去的有臉面的人,甚至都驚動了皇上。”

她說著聲音壓低,神神秘秘地繼續道:“我們大理寺卿成大人一日三趟地往宮里跑,就是被皇上叫過去罵的。”

眾人皆是一副聽到最新八卦消息的滿足臉,在周真真轉身之后,他們繼續湊在一起邊吃邊聊。她回廚房掀開鍋蓋,今兒早上做的是紅豆糕,最上邊放了一顆去了核兒的紅棗。她抓了幾個紅豆糕揣走,出門朝著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翠兒已經招認并被大理寺秘密監押,但是月初案到現在都并未對外公布真相,為的是讓成決借著查月初案的由頭去查錦泰公主案。

月初案在長安城傳得越邪乎,就越能讓成決的所作所為不引人注意。

周真真已經想過了,他日月初案真相大白之時,若是李二公子埋怨她不說真話,她也能有所辯解。反正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只不過說的案子不是李二公子想的,他若是當真了,完全是因為他想太多。

周真真想到李二公子那吃癟的黑臉就覺得有意思,一路小跑著到了成決辦公的獨間,將紅豆糕放在了案幾上。

這屋子里的卷宗是拿走一批又來一批,永遠都是隨意地堆在一起,尤其是這案頭上更是幾乎沒有空余的地方。周真真將袖子往上挽了挽,將卷宗按日期排好,齊整整地擺了三列。

自動忽略掉地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卷宗,她叉著腰看著整潔的案幾,滿意地拍拍手。

大理寺只有身為大理寺卿的成決有一間單獨辦公的屋子,其余的官員按照負責的內容不同分別在東、南、西三苑。

周真真暫時在管理卷宗案脈的東苑,和孟泛同屋,但因為官位差一截,兩人的座位隔了很遠。

孟泛辦公事的時候倒是既認真又嚴肅,和他平時的做派相去甚遠。只是他在出去又回來時,若是撞見周真真的視線就笑嘻嘻地挑一下眉,隨后又恢復如常。

到了正午時分暫時休息,眾人皆去吃午飯,孟泛才得空跑到她旁邊:“哎真真,今日的白糕呢?我為了能多吃兩個白糕,特意連早飯都沒吃。”

他越這么說得真誠,周真真越覺得他不容易。

為了讓新同僚能盡快感覺到這冷漠大環境中的一絲絲暖意,孟大人真的是用盡全身力氣了。她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好道:“早上茶樓客多,糕點都賣完了,下次,下次。”

“那好吧。對了!你中午吃什么?要不要一起?前邊有家館子的蒸肉很好吃……”

“她沒空。”自門口傳來一道清冷的男聲,下一刻,成決負手進了門。

周真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孟泛不禁問她:“你中午要做什么?帶我一起啊!”他可不想吃飯的時候還面對這么一堆不茍言笑的冰塊,會消化不良的。

“她要跟本官出去查案,你去,等著被人催眠?”成決的視線在周真真微垂的臉頰上一轉,再停在孟泛身上就冷上不少,看得他有些發怵。

“你這兩日很閑?要不要我打發你去抄十本卷宗?”

“不用了,不用了,下官想起來還有事,這就去忙了,大人請便。”孟泛拱了拱手,逃也似的跑了。

“跟我去一趟公主府。”

周真真點頭應下,成決眉心微微擰了擰,吐出一句:“我不喜歡吃紅豆。”

“啊……啊?”他這一句話說得突然,周真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臉色漲紅,一張圓圓的臉像熟透的果子般飽滿,她支吾了半晌,試探地道,“那明日還換成白糕?”

成決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連帶著看她也順眼了不少。

還算有眼力見。

錦泰公主府在長安城東,離皇宮只有三條街的距離。

宋三月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宣和帝便命人開始建公主府,耗時三年建成。公主府里面每一處亭臺閣樓都是比照江南景色,讓公主即使身處北方也能領略江南風光。

整個公主府里藏金堆玉的是后花園荷花池邊的那座望星閣,兩層樓的擺件都是宣和帝命人四處搜羅來的奇珍異寶,每一樣都價值千金,長安城將望星閣戲稱為第二個國庫。

成決帶著周真真從公主府后邊的角門進去,開門迎他們的丫鬟叫玢兒,輕車熟路地引他們往望星閣方向去。

途中他們遇到過幾撥下人,但那些人見到他們就和沒看見一樣,面上沒什么表情,只腳下匆匆,如舊地忙活著,像是這府中的公主依舊還在一樣。

陽春三月的天,周真真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往上躥,說不出的難受。

帶著他們走到望星閣,玢兒便退下了。

成決伸手推開了門,許是多日未有人進來,里面有些陰涼,周真真打了個哆嗦。

閣樓里的布置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金碧輝煌,反倒是雅致的,但仔細地端詳起來,里面的每一樣東西都夠讓人暗暗咋舌的。

半面墻的書皆是絕世孤本,在金絲楠木打的架子上碼得整整齊齊,墻上掛著字畫,是前朝被譽為“畫癡”的風景畫大家王衛安所繪的《四季風景》全圖,窗邊幽蘭旁放著一方紫檀古琴,天下獨此一把。拐進琉璃屏風,小幾上擺著下了一半的棋盤,黑子與白子分庭抗禮,中間像是隔了條銀河。棋子由玉石所制,觸手生溫。

琴棋書畫,樣樣齊全。

而且樣樣都很貴。

連周真真這種不甚愛錢財的人,都有一種想抱走一樣的沖動。

“錦泰公主就是在這個位置被人發現沒氣了的。”書架前是一方桌案,成決走到桌案之前站定,指了指外面道,“腦袋對著門。”

“我已經審過公主府的人。玢兒說案發之前錦泰公主請了另三位公主到閣樓做客。自從錦泰公主搬到公主府之后,每逢幾位公主聚會便會遣退下人,這次也是一樣。”

周真真揚著臉,認真思考時小眉頭緊皺,讓成決有種想要伸手撫平的沖動。

“這么說起來,那日在案發現場出現過的人,就只有三位公主了……”

卷宗上記載,宋三月的死亡原因不明。

她胸口中的刀以及頭上遭受的重擊,都是致命的,但因為時間相隔太近,無法細致地辨別到底是其中哪一種導致宋三月死亡的。

換言之,兩種都有可能。

“成大人可有辦法讓下官去審一審另外三位公主?”

“之前皇上分別召見過三位公主,狀似無意間問起她們到錦泰公主府做了什么。幾位公主的回答皆是和從前一樣,根本不知曉錦泰公主死亡之事。”

皇上要密查,若是他們大張旗鼓地去審問,這就跟把“錦泰公主死了”這六個大字用隸書寫在長安城門口差不多。

與其這么麻煩地找死,不如自己抹脖子來得干脆些。周真真意識到這一點,總算是感受到了這個案子的棘手之處。

她轉過身,就見成決閉著眼睛,右手還下意識地比畫著,敘述著之前他進案發現場時看見的景象,聲音清清冷冷的。

“窗戶半敞著,雨水被狂風吹進來了,濕了一地。錦泰公主的胸口、額頭和臉上的傷流出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淌了半屋子。公主的旁邊有一方染了血的硯臺,還有一根被掰彎的琴弦……”他的眉頭突然蹙了蹙,似是在仔細地回憶什么,眼倏地睜開,那眸底的精光讓周真真不由得心神一震。

成決大步繞到琉璃屏風之后,仔細地盯著棋盤上的殘局。

周真真跟上去,她不懂下棋,只曉得白子多黑子少,別的也看不出個什么。但成決這么上心……難道是數目不對?

她湊著頭過去,脖頸兒后的衣襟卻被人一把拽起,頓時她像個小雞崽兒一樣動彈不得。

“別亂動。”

成決的聲線極冷,她縮了縮脖子,連忙點點頭。

他的手抓的有點兒不是地方,她這么一縮,他的手頓時觸上她脖后的一點兒肌膚。雖只是一觸即離,但他還是感受到了那份滑膩。

成決的眸色動了動,拖著她,將她推到一旁:“好好站著,不許亂碰。”

周真真乖乖地聽訓,快要將自己縮一團,一動也不動。

她是聽說過,成決專心做什么事時就會浸入自己的世界,別人不能有一點兒的打擾。雖然這么看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或閉目思考,或踱步擰眉,每一樣落在她眼底,都仿佛能見到他身后散著金光。

今日的成大人依舊英明神武。

周真真心里想著,紅唇不自覺地就抿出個淺笑。

成決回過神來,就見她咧著嘴在沖著他笑,右臉頰上擠出一個淺淺的酒窩,那雙杏眸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你笑什么呢?”

他的手抬起,居高臨下地拍著她的頭讓她回魂。這個身高差,這個動作最適宜,不用高抬也不用低放,他覺得很滿意。

周真真挨了一下,也不覺得疼。她眨了眨眼,緩緩道:“成大人查案時居然能認真到忘我的地步,下官真是十分敬佩,所謂笑由心生,下官這笑是敬佩的笑。”

每次她夸他都是這么有原因、有道理,這樣的夸獎誰不愛?況且他也一直這般認為。

成決眼尾微微上挑,心道,還算誠實。

從望星閣離開,日已近黃昏。

通往角門的是一條蜿蜒的石子路,成決的步子大,周真真在后面要快步走才能跟得上。成決聽見身后有些粗喘的呼吸聲,眉心一跳,腳步卻不自覺地放緩了些。

角門外恰像是有一陣捕捉不到的疾風拂過,墻壁上的浮土掉下來,淺淺地鋪了一層。

成決看了看東邊一閃而過的影子眸子微瞇,腳步陡然一頓,一直跟在他身后低頭踩著他的影子的周真真沒防備,直接一腦袋撞上他的后背,撞得她“哎喲”一聲叫,隨后往后退了幾步:“成大人,我撞疼你了嗎?”

成決回回頭,見她眼底關切的情緒藏也藏不住,也就沒張口去訓她,只是搖了搖頭:“并沒有。”

周真真松了口氣:“那就好。”

——你就不疼?成決的薄唇動了動,還是沒說出來。

她疼不疼和他又有什么關系?

還沒到下衙的時辰,兩人先回了大理寺。

孟泛不知道去了哪里,位置上空空的,周真真百無聊賴,腦袋飛速轉著。

錦泰公主一案,突破口顯然在另外三個公主身上。若是能想辦法挨個接近她們,她倒是有把握問出實話來。可對方畢竟是皇家的公主,她想要靠近又談何容易,而且是靠近三個,還不能打草驚蛇……

桌案上有紙筆,她蘸著墨汁勾畫出了案發時望星閣里大概的布置,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莫名地讓她想起月初死亡時的那處閣樓,就只是多了一扇打開的窗子而已。

她努著嘴,孟泛急匆匆地回來,喊了一嗓子:“周真真,出來一下。”

周真真“哎”了一聲跟了出去,孟泛的臉色沉沉,將她帶到無人處才道:“出事了。”

就在一個時辰前,天弘錢莊的少東家顧青跳河自盡了。

因為所謂的“月初死亡案”對外還沒有了結,有熱心群眾覺得顧青的死怕是和月初的案子有關,就將這件事報到了大理寺。當時,成決不在衙門里,孟泛便帶著人先到顧家去看了一下。

這一看才知曉,在月初死亡之后,顧青就變得不對勁兒了。一次,照顧他起居的丫鬟阿元起夜回來,差點兒被他掐死。在那之后,他倒不再傷害別人,而是開始夢魘,胡言亂語:“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但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不要來找我……”

一開始,顧家人以為是他的心上人過世,導致他的情緒大受打擊,才會行為如此怪異,等他緩過這個階段就好。可沒想到,他的夢魘病癥越來越嚴重,甚至用頭撞墻,有輕生的征兆。

顧府的下人輪流看著他,還是百密一疏。那夜,顧青不知怎么甩開了下人,溜到荷花池邊,然后一頭扎了進去,再也沒能上來。

“阿元說,那夜顧青對她生了殺心,后來又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松開了,嘴里還一直念叨著什么紅梅……估計他是真的瘋魔了,這大春日的哪兒來的紅梅。”

周真真的腳步猛地停了一下,那兩個字像尖銳的刺一樣扎進她的耳中,孟泛沒發現她的異樣,自顧自繼續道:“他的死相可瘆人了,像是看見了什么美人一般,臉上滿是期待向往的笑……”他摸了摸一身的雞皮疙瘩,“我來大理寺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過淹死的人是這個表情的。”

說話間,兩人到了大理寺的天牢。一進門,迎接他們的就是一股陰森的涼意,孟泛擔心這小姑娘害怕,還叨叨著:“別怕別怕,我們大理寺是正經衙門,天牢里沒冤魂,你……”

周真真沒等孟泛說完就一大步邁了進去,一副勇敢無畏狀。

孟泛摸了摸鼻子,這受傷的感覺很熟悉了。

最里面單獨辟出來的牢房秘密關押著煙柳坊月初死亡案的真兇翠兒,成決站在門口有一會兒了,聽見兩人的腳步聲走了過來,對著周真真點了下頭。

周真真會意,從孟泛手上拿過鑰匙,打開牢門走了進去。

這間牢房沒窗,比牢外面更加昏暗,翠兒正縮在角落里,滿臉警惕地看著她。

周真真沒見過月初,不清楚那傳說中煙柳坊的花魁是個怎么樣的絕色,但連她身邊的丫鬟都是這么一副弱柳扶風的佳人模樣,大概也能想象到了。

周真真解下脖子上的銀鏈子,拿在手上,人蹲在翠兒面前。

“顧青死了。”

翠兒的眼睛倏地睜大,一張臉“唰”地一下變白,毫無血色的唇顫抖著:“怎么會,顧郎怎么會……”

快速催眠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先擾亂其心智,這樣才會有情緒的突破口。眼看著翠兒因得知顧青之死心神大亂,周真真將銀鏈子舉到了她的眼前。

那方中的圓,圓中的方,在暗室的燭影里泛著詭異的光,晃進翠兒已經呆滯的眼底。

“你累了嗎?”女聲若潺潺流水,涓涓細流,像從天外傾瀉而下,流進翠兒的心底。

翠兒大睜著的眼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滾。

……

成決在外面等了半個時辰。

自進大理寺以來,他幾乎就沒有這樣等過什么,連一旁的孟泛也覺得很震驚,震驚到盯著自家成大人那幾乎一眨不眨的眼,盯到自己眼酸快流淚,終于甘拜下風地揉了揉眼。

成大人不愧是成大人,什么方面都是他孟泛比不過的。就在此時,鎖鏈的“嘩啦”聲響起,成決的眼睛也終于跟著動了動。

周真真垂著頭走過來:“已經問清楚了。”

成決“嗯”了一聲,孟泛卻聽出了不對勁兒:“你怎么哭了?”

可不是哭了,即使垂著頭也能隱約看見她哭得紅紅的鼻尖,成決打斷了孟泛的進一步關心,瞥了周真真一眼,道:“到那邊說。”

顧青發狂的時候說的那些話,話里話外都是他對不起月初。還有,雖然月初不是他殺的,但她的死他是知情的。

但在翠兒的認罪供狀上卻沒有對此說過只言片語,很顯然,翠兒是隱瞞了一部分事實,而這一部分事實是她寧愿赴死也不會說的。

在周真真的催眠之下,才終于撬開了翠兒的嘴。

那個可恨卻也可憐的姑娘蒼白著臉,在催眠的狀態下還不住地流著淚:“都是我不好,是我勾引了他……我對不起小姐,我知道我錯了,可我也只能錯下去……”

顧青變了心,但月初手中捏著他的把柄,礙于這個把柄,他只能繼續裝作無事地等著婚期。他對翠兒說,月初掌握的把柄能要他的性命,他只能辜負她的情意。

“除非她死,否則我這輩子怕是要栽在她手里了。”

那夜,顧青是來找翠兒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月初發現了,先一步將他拉去了她的房中。天將大亮時,月初喊翠兒燒水送進來,當著翠兒的面一邊和顧青親密,一邊言辭刻薄地指著翠兒的鼻子咒罵著。

顧青實在是聽不下去,推開月初,便匆匆離開了。

顧青的不作為、月初的侮辱,讓翠兒覺得嫉妒又難堪,她渾身顫抖著,耳畔不住地回蕩著之前顧青說的那句話:“除非她死……”

是的,如果月初死了,就什么都好了。

翠兒趁著月初轉身,拿著腰帶靠近將其勒住。大抵是沒想到翠兒會如此,月初并沒有掙扎幾下,便身子發軟,任翠兒越勒越緊。

顧青本來已經離開,但又怕月初一生氣就將他的把柄捅出去,無奈地回來哄人,卻看見失魂落魄的翠兒,和已經沒了氣息的月初。

“閣樓中的種種布置都是顧青幫翠兒安排的。他讓翠兒裝作無意間發現月初死亡的樣子,隨后將案子報到了大理寺。翠兒自覺顧青是幫她,是對她真心不二,所以在整個調查中沒有提過顧青參與其中。”周真真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只不過她也沒想到,顧青到底是沒能逃得了……”

這本來以為不算復雜、只是拿來做公主案遮擋的案子,卻是另有內情。

孟泛稍稍想了想,就氣得直咬后槽牙:“這顧青也太不是人了!這明顯就是他引誘翠兒殺人,讓自己得以脫身的計策,他還要裝作一副情圣的模樣,真惡心。對吧,成大人。”

成決點點頭:“居然是這樣。”

聲音平緩,沒任何起伏。

孟泛:……得,又敷衍我。

成決瞄了周真真一眼,蹙了蹙眉:“你哭什么?”

周真真抹了抹眼角又滲出的淚,眼睛紅,鼻子紅,連臉頰都是紅的。她吸了吸鼻子,搖搖頭:“沒什么,只是催眠的時候大多會代入被催眠人的情感,我也不想哭,可我……可我……”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啊!

“本官還有事。”成決嘴角抿平,提步前喊了孟泛,“你跟著一起來。”

周真真一邊捂著臉忍不住哭,一邊在想辦法忍住哭,掙扎得想撓頭發。過了一會兒,剛出去的成決又拐了進來,站在她身邊。

周真真強壓著情緒,扯出笑面對他:“成大人還有事嗎?哦,大人一定是好奇月初手里捏著的顧青的把柄吧,這個翠兒也不知曉,她……”

“給你。”

成決的右手手指修長如竹,指甲修得圓潤,掌心朝上伸到她面前,上面是一塊切成方形的麥芽糖。

見周真真發愣,成決干脆地將糖塞進她手里,蹙了蹙眉:“方才在我案頭上看見的,是你放的吧,拿回去!”

周真真拿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成決,他別開眼沒再看她,轉回身踱步而出。

麥芽糖的香氣沖到鼻尖,周真真掰下一小塊,含在唇齒之間,是甜的。

只不過,這糖并不是她放在成決的案頭上的。難道除了她之外,還有別人給成大人送東西吃?還送麥芽糖……那應該是個姑娘家才是。

嘴里還沒嚼碎的糖,頓時有點兒發苦,讓她更想哭了。

周真真一口吐了出去,剩下的大半塊也被她隨手扔在了一邊。

很煩。

那廂成決不動聲色地回到案頭前,修長的手指敲了幾下桌沿,還能感受到方才那小波浪似的一波一波輕輕涌著的陌生的感覺。

他打小就沒怎么接觸過姑娘,為官時,大理寺里又幾乎是清一色的男子,他還沒碰上這種情況。他猜,大抵是周真真生得太小,便在方才問了孟泛。

“孟泛,你家小妹哭的時候喜歡什么?”

“成大人怎么想起來問這個?”

“案情相關。”

“哦……下官家小妹最喜歡吃糖,一見到糖就什么也顧不上了。”

“嗯……”

……

她吃了糖,就不會哭了吧。

哭起來真的讓人煩,她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或者是分析案情眉眼飛揚時,周身也熠熠生輝,叫人移不開眼。

周真真的情緒平緩下來之后,從天牢回到了東苑。

孟泛正在整理有關月初一案最新的案情結果,翠兒將能說的都說了,但顧青到底是不是故意誘她犯罪,月初到底捏著他什么把柄才讓他如此耗費心神布局謀劃,這些都隨著顧青自盡而不可知,這案子也總算是可以暫時告一段落。

如此種種,也算是印證了那一句老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人的心里住了一頭野獸,周圍黑暗到看不見一絲光時,野獸便會焦躁不安、橫沖直撞,直到將目之所及的所有撞得四分五裂,再張開大嘴,將其一口吞噬。

顧青死前到底看見了什么,看見了月初,還是翠兒,抑或是其他什么,讓他痛苦時還在笑,還在有所期待。

人死不是滅亡,心死才是。

之后的幾日相安無事,周真真在短短的時日之內已經完全適應了大理寺的生活,這也多虧了孟泛的熱情和……成決的使喚。

每次成決喊她做什么事時,她就覺得他那只手即使不伸出來,也像拎著她的后脖領子一樣,便干勁兒十足地替他跑前跑后。

周真真跑前跑后,多是代替孟泛給成決去送卷宗。

“我大理寺不養閑人。”成決如是道。

不養閑人的大理寺中,少丞孟泛改去抄卷宗了。本來是清一色大老爺們的大理寺里,因著多了個俏生生的小姑娘,氛圍變得輕松了不少。

周真真翻來覆去地看著公主案的卷宗,將每一個細節都牢牢地記在腦中,以期達到不管成決什么時候、問什么問題,她都能準確無誤地回答。

這個過程雖然枯燥,但不會是無用功,等到有朝一日情急時肯定能派上用場。她在等,她知道成決也在等,等一個機會。

三月二十六是采香節,那一日,長安城的街道兩旁會有許多人擺攤賣自己制的香,大多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家,以此來邂逅自己的情郎。

除了賣香料之外,城南還有燈會。

如果說有哪一天可以接近三位公主,進而想辦法對其催眠套話的話,最近的日子便是那一天了。在此之前不能再打草驚蛇、節外生枝。

這一日自晨起天色就有些陰,可陰了一日,雨還是沒下。大理寺提早下衙,周真真拿著從滿月茶樓帶的傘往回走。

剛走出不遠她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轉過頭四下打量卻沒發現什么異樣。她總覺得有一雙眼凝在自己身上,監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讓她如芒刺在身,坐立難安。站了片刻,她邁開步子,趁著街上收攤前花了一個銅板買了一包糖炒栗子,熱乎乎的,又軟又甜。她心想:“成大人應該喜歡吃,明日給他帶一點去。”

這些時日,周真真沒看見有別的人再給成決送東西,那她還是可以繼續送的。從老板手上接過栗子時她余光微動,卻不動聲色地照常往前走著。

此時街角現出一道黑影,若即若離地跟著她。

隨后拐進一條巷子,一眼望見頭的巷子空蕩蕩的,方才那吃得歡快的小姑娘卻沒了蹤影。

“我說這位大哥,你跟了我好幾日了,不累嗎?”自來人身后嬌嬌的女聲響起,他轉過身,就見那小姑娘靠在墻邊,歪著頭笑著看他。

今日好不容易抓到他的一點兒影子,若是真的來找麻煩,躲也是無濟于事的,與其整日提心吊膽、寢食難安,不如直接面對來得好。

她站著的這地方四通八達,往哪里跑都行。倘若有一丁點兒危險的征兆,她就立馬跑路。

眼前的男人二十四五歲的模樣,面容清雋硬朗,身上那套衣服臟污不堪,看著有些狼狽。聽見她的話,他的喉頭上下滾了滾,隨后一步步靠近。

但他才剛邁出三四步,從兩邊的高墻外突然跳出來幾個高大的身影,呈疊羅漢狀直接把那男人壓在地上。

“放開我,放開!”那男人被壓得有氣無力,使盡了力氣,憋得一張臉都紅了,還是沒撼動身上的人分毫。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周真真愣了一下,認出來這幾個人是大理寺的侍衛,也是從前六扇門衙門并過來的,武功一般,但是埋伏拿人的水平卻是一等一的。

既然大理寺的侍衛在,那么那個人應該也來了。

像是為了印證她心里的猜想,下一刻便有腳步聲在巷子口響起,沉穩有力,不慌不忙。

已經下起了蒙蒙細雨,周真真回頭就見成決撐著一把傘,一身青衫走在煙雨中,徐徐地走到她面前。

周真真的心跳得快了一下,不知怎么,她覺得他的神情有些陰郁。

成決卻像是沒看見她一樣,自顧自地越過她,一揮手,那幾個侍衛起身將那男人按住。

從錦泰公主府出來的那日,成決就發現角門外有人。

望星閣里,玉石棋盤上的黑白子數目和案發時的對不上,黑子少了一顆,先行的白子往上挪了一步。

黑白兩子雖還是分庭抗禮,但白子像一條藏身云絮的龍,隱隱有即將破云而出的氣勢,再有幾步便能徹底壓過黑子了。

有人在案發之后躲過了公主府中所有人的視線,偷偷地進了望星閣,動了棋盤。

而眼前這個人既然能在公主府外出現,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很可能和錦泰公主的死有關。

他一連幾日都是跟著周真真,雖沒什么動作,但也難保之后不會……想到這兒,成決的眉眼微微斂起,音調不高,卻極是威嚴:“把頭抬起來。”

侍衛掐著那男人的臉強迫他抬頭,他像個撥浪鼓一樣左右晃動著,比方才被按住時掙扎得還厲害,一副沒臉見人的樣子,可最后他還是寡不敵眾,被迫抬起頭。

男人看著眼前的成決,一臉心如死灰,而看清他的面容后,成決也不由得一怔:“是你?”

霍遲扯著嘴角,擠出個十分干澀的笑:“好久不見,成大人別來無恙。”

成決蹙了蹙眉,余光瞧見滿目好奇、慢慢地往自己身邊蹭的周真真,他眼睫微垂,吩咐左右道:“先把他帶回大理寺,不要驚動人。”

大理寺的侍衛已經不是第一回做這等事了,自懷中掏出個黑布袋子直接罩在霍遲的腦袋上,再架起他的胳膊,一行人像來時那般爬墻越樹,消失得飛快。

周真真見到這場景腳步一頓,目瞪口呆。

成決一語不發地提步就走,周真真看著他的背影回過神來,小跑地追上去,問道:“已經下衙了,成大人還要回大理寺審方才那人嗎?”

成決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用下官跟著去嗎?”

成決腳步頓住,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你說呢?”

“自然是要去的,畢竟下官在審訊嫌犯時可以幫上忙。”周真真眼睛彎彎,人湊得離他更近,將自己納入傘下,“下官方才發現自己帶的這把傘壞了,眼看雨下得越來越大,成大人能不能……”怕他反對,她連忙又補充道,“下官長得小,不會占傘下多大地方的。”

是挺小的。

成決的視線從她有些濕漉漉的頭頂一轉,開了口:“走吧!”

周真真心頭一喜,將那把“壞了”的傘杵在墻邊,抱著那袋糖炒栗子又跑回傘下:“多謝成大人。”

一路上,周真真一邊用手剝著栗子,一邊和成決問情況。

“霍遲是玄機閣的少閣主,大理寺、兵部幾個衙門一直與他們有合作,每個季度玄機閣會派人到長安來送兵器樣圖,這幾年一直都是霍遲來送的。”

周真真將剝好的栗子放回紙袋里,她走路分神,總是挨挨碰碰地撞上成決的胳膊,可她自己渾然不覺。那股栗子的甜糯混著她發間的清香縈繞在成決的鼻尖,他的臉頰上的肌肉繃緊了,不自覺地就將傘往她那邊移了移。

“如今也不是季度末,霍遲來長安城還真的很不正常。”最后一顆栗子剝完,兩人也走到了大理寺衙門外。成決收了傘放到一旁,剛空了的手中瞬間就多了一樣東西,紙袋里是一顆顆被剝得干凈的糖炒栗子。

“栗子很甜,下官覺得成大人應該喜歡,就以此來感謝成大人好心地帶下官回來。”周真真仰著頭看著成決。

成決順手拿了一顆放在嘴里,片刻后眉尾平緩下去,“嗯”了一聲:“還可以,走吧,去審審霍遲。”

周真真對著成決的背影緩緩地笑開,跟上去的腳步也無比歡快。

霍遲跟了周真真幾日,不過是看她和成決一道去過公主府,猜測她也是查這個案子的。有些話他不想和成決說,可還沒等有機會和周真真開口,他人就被對方抓回來了。

在頹喪之余,霍遲還是將自己所知的全都說了。

“我是去年春日來送兵器圖樣時偶然見到了錦泰公主,成大人也知道玄機閣除了做兵器之外還做用機括控制的擺件,錦泰公主說她很喜歡,說若是日后再有新奇的物件就讓我送去公主府。在那之后,我就時不時地往公主府去。”

“二月二十九日,我接到公主的飛鴿傳書,說讓我在三月初三午時之前到公主府找她。”

“信中就說讓你去找公主,沒有再說別的?”

霍遲看著發問的周真真,又看了看沉默的成決……以及從進審訊室之后他就一直抱著的那個紙袋子,搖了搖頭。

“從前公主都是讓我帶著玄機閣新制的東西過去,這次信中沒說,但我也不敢耽擱,接到信之后立刻騎馬上路了。初三那日,久安鎮下了大雨,我在那兒等了雨勢小些了再上路的,等到長安城的時候早就過了午時。”

按照仵作驗尸,錦泰公主宋三月的死亡時間在三月初三酉時左右。

而宋三月在死之前寫信給霍遲,約定的見面日子也是在三月初三。

這可真夠巧的。

周真真心里的念頭一閃間,一直斂著眉眼的成決開了口:“之后你進了公主府?”

霍遲又是搖了搖頭,聲音陡然低下來:“我和之前一樣轉到公主府的后門,卻見到有人急匆匆地出來,隨后上了一輛馬車。玄機閣有規矩,閣中人不得卷入皇家諸事當中,以免給玄機閣帶來麻煩。我看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見公主,誰知道……”

誰知道,第二日公主府便進不去了。霍遲想起之前在后門見到的那個人,她一身顏色嬌嫩的粉色華裙,像是怕蹭臟了衣裳般,雙手舉著,上面的血滴落在地上,然后被雨水沖刷得越來越淡,直至徹底消散。

霍遲心中忐忑難安,一直在府外守著,直到看見成決避開眾人悄悄地進了公主府,他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那日仿佛是做了錯事。

公主……是真的出事了。

成決的長指扣在紙袋上,下意識地敲了兩下。倘若霍遲沒進望星閣,那進望星閣動了棋盤的便另有其人了:“那你見到的那個人是誰?你可認識?”

霍遲點點頭,抬起頭:“是臨安公主。”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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