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溫泉浴池
2001年冬天。
陽明山。
潮濕而美麗。J想。
J從公車上走下來,迎面而來的是石壁上的一大片蕨類,青綠的翅,油黑的爪。
剛剛車行過中國大飯店之時,公車上的乘客就只剩下J一人。上午十時二十三分,大部分的乘客都是文化大學的學生,在山仔后站就下車了。
他們魚貫下車時,J盯著其中一個女學生的背影看傻了。
她的皮膚特別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J忽然很想走上前去跟在她身后。仿佛整個冬天都藏在她的身上。
女學生下車了,她將公車儲值卡收進外套口袋里去。那是一件米色的防水外套,女孩將外套的帽子翻到頭上,帽檐露出一點微黃的發緣,發質很細。
J聽人說過這種發質的女孩將來很好命的。
米色的外套。
多好的顏色,可以在落葉滿地的林子里漫步一整天都不被察覺。
公車開動了,女學生從車窗里消失了蹤影,J閉上雙眼。
女學生往文化大學走去了吧?J想。
文化大學沒有校門,J念過這所學校的,一轉眼已離開好幾年了。
J仿佛看見她從山仔后公車站旁的華岡路轉進去,映入眼簾的是糖果屋似的美軍眷區,白墻灰瓦,瓦檐下的山墻漆成草莓紅的。她不趕,J想,她會慢慢地走,任誰都看得出來她走這條路是為了貪看美軍眷區的那兩排平房,每戶都有院子的,院子旁邊是一棵棵粗壯的櫻花,家家戶戶都一樣,仿佛是當初蓋房子的時候就說好了都種櫻花的。
女孩漫不經心地走著,也許會看見有一戶人家的草坪上放倒了一臺腳踏車,是某個不守規矩的小朋友留下來的?大門口的鞋柜旁有一個泄了氣的小皮球,從上個星期就在那兒了,是那只左眼上有一個黑色的大土狗咬破了吧?
穿過美軍眷區,女孩應該會看到天主堂尖頂的白色十字架從一排大龍柏上方的空隙探出頭來。這排大火把似的龍柏長得太骨實了,她氣不過,執意繞到下坡處教堂的鐵柵門前面向里張望一番。
櫻花都掉了葉子了,蓄勢待發,都還沒開,她滿意了。
不對,在西邊角落上有一棵最幼小的櫻花偷跑了,鐵褐色的骨節上掛了幾朵小花。
季節還沒到不是嗎?上當了。
看過了房子,看過了花,女孩準備上課去嗎?還沒有,急什么呢?蛋餅還沒有吃呢!
賣蛋餅的山東老鄉一直都客客氣氣的,他老婆咒他死,他兒子偷他錢,他還是脖子短短的,笑瞇瞇的,做出來的蛋餅也客客氣氣的,見著就叫人喜歡得捧在手心里。山東老鄉一定還活著,J想。
女孩吃了兩口蛋餅之后,上課的鐘聲就響了吧?柏油路上的學生們大概都安安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沒人趕路。
下雨天,怪誰呢?
J從公車上走下來,迎面而來的是從楓香樹的枝條間飄下來的絲絲細雨。
J不躲雨,這種小雨躲什么?J喜歡這種冬日的細雨,讓人有回到家的感覺。J和那片蕨類一樣終年潮濕。
山腳邊的排水溝冒出了硫黃的氣味,氤氳的薄霧擴散開來,看得見尾巴的。天國近了。
J穿著寬頭的登山靴,看起來像是一個在山里生活了很久的人。他得意起來了,因為這雙靴子那樣完美,好像會帶著人自動往上走似的。
J往山上走,經過一幢荒廢的石頭屋,可惜了,J想,那么堅固的房子。
J鉆進那屋里去了。
他在浴室門口找到一把掃帚就掃了起來,屋里其實挺溫暖,小書桌上的臺燈還好得很,燈罩是橘色的。角落里有一張大木床,也是好端端的,挺結實。J實在喜歡這房子,于是,他只好把自己趕出來,繼續往山上走,穿著那雙厚重而美麗的登山靴。淡黃的皮革,生膠的鞋底。
陽明山的冬雨美極了,像一個自卑的少女。肥大油綠的姑婆芋從最艱難的地方長起來,在那些看得見、到不了的角落上。
經過一家賣面的小攤,攤上還沒開始營生,一只塑膠洗菜籃倒扣在煮面鍋上,J無心地看著攤子的價目表,發現了一個錯字。
J苦笑著,他笑自己到現在還改不了找錯字的習慣。
念大學時,J半工半讀,晚上在一家報社當核對員,就這樣核了幾年的打字稿,核到后來熟爛了,幾乎用皮膚就可感覺出錯字。J核對過的稿子極少出錯,因為他有一個好老師。
上班的第一天,J傻愣愣地坐在分配到的鐵皮辦公桌旁,沒人理他,他也不知該怎么辦。(他想到了父親,想到了小時候去父親上班的地方看見的那個亂中有序的,還擺了一盆蘭花的鐵皮辦公桌。現在他也有一個桌子了。)
桌上堆著一小捆一小捆用各色橡皮筋扎起來的打字稿。J的師父坐在他旁邊的位置根本不理他,讓他不知所措,一坐就是一個小時,過了一個小時,才忽然說了一句話。他的頭發花白,眼神銳利而無情:“當核對員就是一輩子和錯別字同歸于盡,誰會想到你?只有錯別字被印出來的時候,出了麻煩了,才有人會想到你。”就這么一句話,說完了,教完了。
一年之后,J的師父心血來潮,淡淡稱贊了他一句。J成功了,他感覺自己終于消失了,一陣寒意從腳底升上來。
過了幾年,報社裁員,J被資遣了。他想,也該是時候了,自己就像一個完美的錯字終于被人挑了出來。
往前走幾步,J又忍不住看了價目表上的錯字一眼,它疏密有致,神采奕奕,看得J心虛不已,低下頭來。
前山公園。
J感到莫大的安慰。他從公園側門的入口走進去,將自己放倒在一條石板凳上。
籃球場上水光冷冷,只有一個還未上學的小男娃兒舉起他的熒光色小皮球往籃筐的方向扔。他的力量小,怎么也扔不到。J找到一支香煙來抽,面對眼前冷清的景象,他笑了。
小娃兒一使勁扔歪了,球往J的腳邊過來,他把球撈起來,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把球運到罰球線附近。
小娃兒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兒,冬天才有的笑容,臉頰上兩丸紅紅的,掛著一高一低的鼻涕。
J把球端到小娃兒面前,他卻不好意思接下來。
“你住在哪里?”
“陽明山。”
“你沒有去上學啊?”
“我爸爸去賺錢了。”
“你幾歲?”
“四歲。”
小娃兒嘴上說四歲,手上伸出三根手指頭,J笑了。他把球推到小手上,他接下來,又把球抱還給J。J了解他的意思了,他把球舉到頭上,裝作很吃力的樣子把小皮球擲出去,球砸在籃筐上彈走了,J連忙去追,快追到時,又被自己的腳給踢得更遠了。
小娃兒看著咯咯笑開了,聲音很脆,像只小獵狗。
他們又投了好一會兒皮球,你丟我撿,沉默無語,雨絲緩慢得像失憶的老太太,隔了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一下子。
來了一票大學生,有男有女,精力充沛。球場很快便淪陷了,一個男學生還沒熱身便沖向前,奮力一跳雙手插進籃網里,兩腳張開在半空中劃來劃去,惹得全場都笑了。J也笑了,他帶著小娃兒從球場上撤退到公園外邊的小攤子上,要了兩碗番薯湯。
小娃兒靜靜地吃著,大眼睛底下寬闊無邊。
“我沒有錢。”小娃兒終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沒關系。”J說。
小娃兒安心了,變成了一個很好的聽眾。他用鐵湯匙把碗里的一塊紅心番薯切成兩半,又想起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你也住在陽明山嗎?”
這個問題令J有些困惑。
J沉默了好一會兒,因為他希望可以講得清楚一些。
“你明天還要打球嗎?”小娃兒問。
“要。”J幫小娃兒把保麗龍碗丟進小販的大垃圾袋里去,“回去吧。”J說。吃中飯的時間了。
小娃兒拍著皮球走了一段,回頭看了J一眼,球掉了,趕緊跑上前去,腳上的拖鞋趴啦趴啦響,一不留意把球踢得更遠了。
J看得眼眶潮濕了起來。
這一天,J上山來洗溫泉。
兩年多來,這是J第一次獨自上山來洗溫泉,他都是陪父親一起來的。
1999年夏日那天晚上,父親從市立醫院的急診室自己走回家之后,J的生活便從此改變了。
父親到底怎么了?兩年多來,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親不說,母親不提,J的哥哥姊姊們都已移民國外,自然也就不知道那天下午父親把自己的書房給搗毀了的這件事。這件事像是一個謎,只知道它確實發生過,但是到底怎么發生的?發生之后又將如何?則是一個未解的答案。
那天晚上,J隨后從急診室趕回家之后,發現父親的拖鞋已經擺在鞋柜前面了,整整齊齊的。
走進客廳,J看見父親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看電視,一邊看一個無聊搞笑的綜藝節目,一邊吃一盤桌上的哈密瓜,即是母親重新為他削好的。
J走進書房,母親果然還蹲在地上收拾著殘局,這一收,就收了一個禮拜,其中還包括玻璃行的工人來把所有鐵柜的玻璃窗和墻上的鋁窗玻璃全部都補回去。
父親的書房又回復原狀了,所有之前花了大量時間和精神所完成的拼圖也全部都毀掉了,只剩下那幅原先就立在柜子上的圣母瑪利亞的西洋畫片還在原處,時光仿佛退回兩年以前J剛剛從軍中退伍的時候。
令人驚訝的是,父親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令母親和他感到完全陌生的人。
從那天打急診室自個兒走回來之后,父親不再罵人了,因為,他幾乎就不怎么再開口說話了。
那個從前一定得找點事做,見別人游手好閑便無情指責的父親從此沉默寡言了,鎮日守候在電視機前,看著那個小框框里不停上演的綜藝節目、戲劇節目和電視廣告。關于這個情況,母親倒是不以為意,因為她本來就是鎮日守在電視機前,累了就在沙發椅上睡一會兒,睡醒了又接著看。有時候母親醒來的時候會因為節目重播的關系,剛好接上原先睡著前錯過的部分,準確得幾乎一秒不差,好像那一段長長睡去的時光根本就不存在過一樣。
父親病了,J知道。
父親得了什么病,沒有人知道。
事實上,父親從此幾乎不再走進他的大書房里,那張六尺長、三尺寬的大會議桌上空空如也,連一支原子筆都沒有。有時候,當J走進父親的大書房里去找把剪刀或一捆膠帶時,心中還會無由驚悸,好像是什么人剛剛在他面前去世了。
原本父親趕J出去找工作的,J只到家附近的泡沫紅茶站待了幾個小時,然后,家里就出事了。
父親沒有倒下來,只是沉默無語。
現在,父親、母親和J一家三口就靠父親的退休俸過日子。過了幾個月,J感到自己像一個多余的人,于是和母親商量,準備出去找個工作,隨便找點事做。
J永遠忘不了當他跟母親說想要出去工作時,母親驚懼的眼神,和她低下頭來看著地上慢慢說出的那句話:“家里不差你一個人吃飯,工作慢慢來就好了……我很怕自己一個人在家。”
“我很怕自己一個人在家。”這句話讓J深受撼動。
如果自己出去工作的話,母親便會覺得“自己一個人在家”,而那感覺很顯然是恐懼的,當她和父親兩人坐在客廳里守著電視機時,到底是用什么樣的心情在過日子呢?
后來,折中的辦法是J找了一份送報的工作,每天清晨出去送報兩三個小時,讓自己有點收入、有點事做,之后還有一整天待在家里陪母親。父親大概是不需要人陪了,J想。
為了送報的工作,J原本打算買一輛機車的,可是,買車的那天,他經過一家腳踏車行,看見櫥窗后面一輛越野自行車,突然心中莫名感動,于是便拿買機車的錢把那漂亮得近乎完美的變速越野車買下了。
那輛黑色鉻合金車架的越野自行車,差不多就是一輛機車的價錢。
事后回想起來,J覺得,那天他之所以終于決定買下自行車的原因是:他突然想起了班長老和路長老。
面對玻璃櫥窗里的自行車,J從玻璃上的反光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命運。
小時候,J也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立下許多志愿,希望長大之后可以當科學家、飛行員、醫生、律師或者“總統”。現在,長大了,除了當找錯字的核對員之外,什么都沒有做過。大學時,J也有過要好的女朋友,吳碧倩,一個外文系的女生,J喜歡她有明亮的一雙大眼睛,和凡事明理又懂事的氣質,從不亂發脾氣,或是沒來由地因為一些挫折而遷怒身邊的人。J喜愛她,或者說,J其實是敬愛她。她不是個美人兒,可是J打從心底尊敬她,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J和她同居了一年多,享受過甜美的愛情滋味,然后,那個女孩畢業之后,打算到外國去留學,念個文學博士再回來教大學生。
他們平靜地分手了。沒有理由不分手,也沒有理由不平靜。J是敬畏她的,從來沒想過在她面前撒野耍賴。一直到現在,J都還很慶幸自己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初戀情人面前保持了謙謙的君子風度。
最后一天同睡的那個晚上,女孩去天母的狀元蛋糕買了好吃的起司蛋糕,還到日本料理店帶了J最喜歡吃的魚卵握壽司和烤鯛魚下巴。在他們賃居的小套房里,沒有半點分手的哀傷的氣氛,倒是像小兩口新婚蜜月的第一個晚上。女孩在屋里四處點上了芳香蠟燭,過去陸陸續續從精品店狠下心買回來的各色精美的造型蠟燭都拿出來點上了。
自行車的伙計把那輛越野車從櫥窗里推出來的時候,J知道自己一定會買下它了。
J看著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那天,他穿著干凈的白色襯衫、黑色西裝褲和黑皮鞋,他想起了那僅有一面之雅的班長老和路長老。
J跨上那輛可以用來環游世界的越野自行車,他想,只差在白襯衫的口袋上方別上一塊寫著“某某長老”的壓克力小名牌,他就和班長老他們差不多一個樣了。
原本該買機車的錢現在全部用來買自行車了,但是J覺得心里很舒坦。
買了自行車的這一天J覺得自己好像終于在原本晦暗的生活中找到一個私密的樂趣。他跨上自行車,雙手握住漂漂亮亮的鋁合金手把,試試煞車,靈光得很。
J也沒想到要去哪兒,便開始往前騎,遇上一個紅綠燈,J想象自己就像班長老和路長老他們那樣優雅地停在斑馬線前面,那樣年輕而帥氣,身體里面蓄滿了源源不絕的信心和力氣,嘴里嚼著一片青箭口香糖。
第一天買自行車,J就一路騎到了淡水。他向人問路,找到了那條真理街,當然,他并沒有遇見班長老和路長老。J騎到老街去吃鐵蛋魚丸湯,然后很得意地買了蝦卷,把自行車放倒在碼頭的堤岸上看夕陽。
夕陽下成群的男男女女走過,J覺得一陣寂寞。他喜歡這種寂寞,這個強烈的感覺讓他完全沒有余力去為形同癡呆的父親和悲傷無助的母親難過了。J很清醒地了解到忍耐和悲傷都是有限的,不是不可取代的。
在夕陽完全沉入海底之前,J決定暫時只為自己而悲傷。
這一天,J上山來洗溫泉。
兩年多來,這是J第一次獨自上山來洗溫泉,平常,他都是陪父親一起來的。
父親病變后,幾乎竟日不語守著電視機,J和母親都很擔心父親這樣長坐在沙發上,身體恐怕會壞得更快。突然有一天,電視上的動物節目播放一群生長在寒帶的雪猴泡在天然溫泉水池里的畫面。那群猴子像人一樣在露天的蒸汽彌漫中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樣。
父親忽然樂不可支,哈哈大笑,嘴里噴出幾顆口水沫子。
J和母親心頭一緊,以為父親瘋了。
父親轉頭問了:“哪里可以泡溫泉?”
泡溫泉,J是很熟悉的,就在陽明山到處都有,他念大學的時候也偶爾和同學去泡過幾次,有些同學泡得比較精了,還知道不同地點冒出的溫泉含不同的礦質,各具療效。
父親這一問,便展開了J的泡湯之旅。母親雖然不去,卻很贊同J每個禮拜帶著父親上山去泡溫泉,也許是因為母親也期待著一些在家獨處的時光吧,J想。
之后,每星期總有個兩三天以上,J帶著眼神呆滯的父親上山去泡溫泉,這一路上要轉兩次車,來回一次便得花去三個小時,但是這對J來說倒不是苦事。
一路上,J和父親幾乎是無話可說的,但是并不難過。有時候,J看見路上有人用輪椅推著枯朽的老人走過時,心中還不由得升起一絲絲的慶幸;慶幸父親還能自己走路、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或者,自言自語。
兩年多來,不僅僅是父親,J的人生也因為溫泉而完全改變了。
如果隨便到書局翻開一本溫泉勝地導覽的書,就可以知道什么樣的溫泉各具何種不同的療效。含不同礦物質以及酸堿性不同的泉水,可以治愈的病癥:筋骨酸痛、五十肩、坐骨神經痛、痛風、高血壓、痔瘡、香港腳……這些療效全都是真的,一點也不假,J想,如果有人需要作證的話,他隨時可以舉起手來發誓,陽明山的溫泉天下第一。溫泉是神愛世人鐵證之一,那群泡在露天溫泉里的日本雪猴也可以作證吧?
父親的身體就這樣一天天地好起來了,雖然他依舊沉默不語。
J還年輕,他的身體本來就不錯,現在陪父親泡了兩年多的溫泉,更是覺得骨壯筋強,如果時間上許可的話,J覺得自己一定可以騎上心愛的越野自行車,環繞地球四處旅行的。
身體健康所帶來的感覺,一般人是很難了解的。
那不是快樂,而是一種很結實的空虛之感。
這種空虛之感,父親一定也感受到了,J想。
后來J才慢慢了解到,為什么山上這些泡溫泉的老人會發展一套如宗教儀式般繁瑣的流程,因為,泡溫泉對他們來說像上教堂禮拜上帝一樣,是充滿了虔敬之心的。
有時,J會默默坐在大眾池的一隅,靜靜地看著和父親一樣蒼老又健康的老人們耗去一整個上午的時光。
溫泉使人健康,健康使人空虛,越健康越空虛,越空虛越該泡溫泉。真正會泡溫泉的人會在溫泉浴池里耗掉一整個上午,直到空虛疲軟無力為止。
現在,J也學會了。他學那些老人們把肥皂、洗發乳、毛巾、牙刷、刮胡刀和保溫瓶里的熱茶都帶來了。只要帶了這些東西,J也可以和父親及老人們一樣,一大早走進浴池里,快中午了才走出來。
走出來,找一個陰涼的樹蔭下,用冷冽的山泉水泡過的毛巾來擦臉、擦身體,直到紅通通的皮膚漸漸變回原來的顏色為止,然后喝一碗番薯湯,再和父親一起從從容容地坐車回家。
到了最近半年,J和父親幾乎是為溫泉而活著了。
每個禮拜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除了周六周日兩天假日避過人潮之外,每周五天,J和父親都會在用過簡單的早餐之后,很有默契地回到各自的房間里準備好各自泡湯必備的“工具”,就像準備去釣魚的人一樣,然后再一起出門去搭公車上陽明山。
在某一處溫泉的大眾池里,曾經有一個老人問了一個問題。他問J,在溫泉浴池的水龍頭上方常常有一個澡盆似的扁圓弧線,上方升起三條S形的,熱乎乎、霧茫茫的水蒸汽,那個符號代表什么意思?
J想了想,那不就是代表“溫泉”的符號嗎?
老人搖搖頭,表示J有所不知。
那三條向上升起如蒸汽的線條,表示出泡溫泉的方法,也就是告訴泡湯的人要浸三次熱泉,沖三次冷泉,如此三熱三冷,才算真是完成了泡湯的程序。
J當時不置可否,心想這個說法倒是新鮮,該是老人胡亂編說的吧?
而現在,J和父親卻不知不覺跟那些精熟此道的老人一樣遵循著這個泡湯守則了,或許原因無他,只是經過如此反復的程序之后,剛好可以耗掉一整個上午。
泡湯之后,喝碗帶姜味的甜番薯湯或一碗熱騰騰的米粉湯之后,J便和父親步行一小段山路,到下一站的公車站牌去等公車。這也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也許是因為泡湯之后的步行有如人世間最享樂的一種經驗,也許只是因為下一站的公車站牌旁種滿了文雅的白色海棠,讓人看著舒服。
這世上應該沒有人可以形容出泡湯之后從容步行下山的感受吧?J想。經過一上午扎實的泡湯,把自己的肉身像打鐵一般捶紅之后再丟進冷水里,如此三熱三冷地鍛煉之后,那種無法形容的感受,大概就像經歷了一次死亡吧。
只有死亡之后的步行才能讓人如此飄飄欲仙不是嗎?J想。
除了泡湯后的步行之外,坐公車下山的過程也很令J著迷。
上了公車之后,J和父親會各自揀選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看窗外的山景。平常的中午時間,公車上人很少,位置很空,氣氛很閑適。
J喜歡看山,窗外連綿盤踞的丘陵,使人的想象力也蜿蜒起來。
山川縱橫交錯的地形使得臺北盆地在人的眼中變成一塊很大的地方,J從來不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小島上,他很難想象,如果淡海的夕陽美景少了那令人靜穆的觀音山,如果擎天崗變成一片平原上的青草地,那會是多么無趣的事情?大概就像一棵光禿禿的盆栽,或是萬里黃沙的大漠荒地吧。
坐在車窗旁,身心疲軟而敏感,J喜歡望著那片起伏緩慢、憨憨頹頹又濃濃綠綠的帶狀丘陵,一副自給自足、不知老之將至的莫可奈何。這樣除盡銳利的山巒,若說是已經到了老僧入定的境界,卻也未必,在平和的陵線下,那些未盡的一絲火氣,也還時不時地從某個山坳里噴出一股濃濃的、氣呼呼的黃煙來,仿佛還很焦急地想表露那點不減當年的熱情來。J喜歡山,更喜歡那些蘊藏了滾滾溫泉和彌漫著一股硫黃氣味的山。
J注意到了,在一些報道深度旅游文章或書刊上,常常會有一種饒富童書趣味的插畫彩繪導覽地圖,拙稚的線條和飽滿的色塊,令畫面豐富而甜美,讓人在溫暖的筆觸中稍稍逸離了現實的冷硬。
在安排得疏密有致的地圖上,最令人感到心曠神怡的便是那廣泛用來標示溫泉的符號。那是一圈澡盆似的扁圓弧線,上方升起三條S形的,熱乎乎、霧蒙蒙的水蒸汽,好像在呼喚著心力交瘁的旅人前來滌盡塵勞,同升天國……
蘊藏了溫泉的山區常常有一種特殊的景致和氣味,J想。這些熟悉的氣味常常在他心中喚起一種清新又迷蒙,溫暖又清涼的對比式感受,就像一種謎樣的啟蒙經歷一般,溫泉山區那份多愁的感性,仿佛就坐落在特別容易打動人心的那幾條等高線上;在其中,夏天的清晨冷冽如一口深井,冬日的澡堂熱騰如一壺熱茶,因此J漸漸相信,人生最幸福的事便是在一個溫泉山區的僻靜角落,一間簡陋的日式木造平房里,一股沁涼的山風伴隨一夜冥思枯想,然后在露濕大地的曙色中泡進青石板砌成的溫泉水池,就在身體的酸澀漸漸緩解的時候,寤寐中,看著自己那已無任何思考能力的靈魂,隨著水蒙蒙的熱氣從石窗口飄到屋外林蔭斑斕的晨光里,魂飛魄散,一筆勾銷……
J喜歡山,以及山上的溫泉,那些在地圖上冒煙的地方。
溫泉治療了父親,也治療了J和母親。
J對溫泉的感激和喜愛無法言喻,它是如此地重要和強烈,或許只有恨的感覺差可比擬吧。
J不愿去想他對溫泉浴池的感受,因為他害怕那些蠢蠢欲動的聯想,那些躲藏在迷蒙的蒸汽背后許多曖昧不明的情緒,那些肉身如花朵一般期待綻放,又渴求枯萎的矛盾沖突。
兩年來,J已經學會了和溫泉和平相處,像那些老人一樣把身心都交給溫泉,泡在富含礦物質的浴池里,只露出一顆閉上雙眼的頭顱……雖然,有時候他會突然感到一陣心驚而睜開雙眼,看著熱氣彌漫、人形模糊的浴室而紅了眼眶;就像他在父親發病之后獨自走進書房里去的那些個夜晚,J會沒來由地悲傷自己還活著的這個事實。
溫泉同樣地也令人畏懼,那種一朝睜開雙眼垂垂老矣的想法甚至令他在浴池里感到一陣冰涼刺骨。
漸漸地,J開始害怕這平靜無波的生活和那池無悲無喜的溫泉。在那浸泡二十多具人體的浴室中,J是唯一一顆浮沉在水面上的,年輕的頭顱。
J又無止境地思念著溫泉,期待著將身體泡進熱騰騰的池水中,直到身心都疲軟無力為止。
這一天,J上山來洗溫泉。
兩年多來,這是J第一次獨自上山來洗溫泉,平常,他都是陪父親一起來的。
雖然是獨自上山來,但是,這一天,J約了人的。
J和大學時的女友吳碧倩約了。
就在昨天,J接到吳碧倩的電話,非常意外。
吳碧倩還在攻讀文學博士,最近返國探視父母,一切都按照她出國前的計劃進行著。她問J的日子如何,J苦笑無言,他的日子可以說一分鐘,也可以說一個小時,或是一整天。從哪兒說起呢?
于是J跟她說起了溫泉,J開玩笑說自己攻讀的是溫泉博士的課程,而且,已經拿到文憑了。吳碧倩聽了大笑,那笑聲大方而爽朗,讓J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對吳碧倩懷抱的那份敬畏,至今依然不變。吳碧倩不是一個美人兒,可是J始終覺得自己在她的面前渺小得無足輕重,茫茫然始終如一具水面的浮尸。
J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一如初戀的少女,讓J完全沒有后悔的余地。
當然,J提早上山了。
他們約了中午十二點在前山公園見面,那是他們大學時代常一起消磨時光的地方。公園里春天有繁盛的杜鵑,夏天有油綠的樟樹,秋天有詩意的山楓,冬天有白色的山茶。J喜歡和吳碧倩在公園消磨一個下午,他可以在籃球場上和陌生而友善的人打打籃球,吳碧倩可以到處看樹、看花。她從蓮花池畔心滿意足地走回來找他時,偶爾會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番薯湯給他吃。
吳碧倩不會來的,J其實昨天打電話的時候就知道了。這是吳碧倩的弱點,當她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別人的要求時,就會很極端地反而立刻答應下來,然后接下來再慢慢想辦法扭轉情況。J其實還是蠻了解吳碧倩的。
昨天,J在電話上提出泡溫泉的建議時,心中其實是很后悔,也很詫異的。后悔的是,吳碧倩已經告訴J她在美國已有關系穩定的男友,目前同居在一起,打算兩人都拿到博士之后就結婚,而J竟然還提出了這樣的建議,的確是很不得體的。而更令J詫異的是,J從這一通電話之后了解到,他其實是深深渴望著女子的身體的,這個渴望曾經被蒸騰的水池給遮掩了,但是并未消失。
現在,J坐在公園的石椅上,看見自己的欲望仿佛在滿屋熱氣的溫泉浴室角落里跌倒的老人,想要努力地靠自己的微弱力量再站起來。
在氤氳的水氣中,J看見自己正想象著吳碧倩朝他走來了。吳碧倩成了一個想象中的女子。這樣也好,J覺得這樣省卻了很多無法避免的尷尬,反而更能感受到重逢的喜悅。
J看見吳碧倩來了,就像大學時代那樣摘來一朵小花,坐在J的腿上,讓J抱著她。她的發香從耳根傳來,比朝霧薄陽還要令人陶醉。
J牽著吳碧倩的手走出前山公園,感覺輕飄飄的,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重量,沒有任何一點負擔。他們從公園旁的小路走向國際旅舍,兩旁是百年以上的高大楓香樹,掌狀的樹葉像是一只只善意的手,為他們遮去那些多余的世界。
大學時,他們曾經想要到國際旅舍住一晚,那是一間日式的溫泉旅館,吳碧倩喜歡它的石板地,和石墻上的青苔,以及掉落一地的枯葉子。她也曾多次想象自己在鋪滿榻榻米的房間內,溫泉洗浴過后,穿上日式的浴袍,坐在和室的小茶幾旁用毛巾擦干頭發。
J最喜歡聽吳碧倩說這個夢想,那種柔軟而女性的景象,仿佛一種美麗的儀式般令人忘我出神。
吳碧倩不會來了,這樣反而好,J想。
坐在前山公園的石椅上,J看見自己悄悄走近吳碧倩,從身后一把抱住她,親吻她的濕頭發。然后,生命變成一場單純的嬉戲。
他們在榻榻米上推擠、擁抱,脫了浴袍做愛,再穿上浴袍泡茶吃餅;吳碧倩嬌柔地抱怨著J弄亂了她的頭發,她坐起身來,對著小茶桌上的銀鏡梳發,J看傻了,那美麗的背影,又黑又細的發絲,不知哪來的瘋狂,J又撲上前去,狠狠地糟蹋了那頭烏黑的秀發……
J睜開雙眼,對自己剛才的這幕綺想感到心滿意足,并且全身疲乏,一種充分滿足之后才有的松弛和微微的酸痛。
看看手表,已經下午一點多了。吳碧倩不會來了,J昨天就猜到了。
他往公車站牌走去,該下山了。
J覺得今天過得好極了,他走在滿是花木的山路上,感覺自己像一具靈魂,輕飄飄的。只有歷經一場極度的歡愉之后才會出現的忘神之感,現在意外地降臨在J的身上。
公車來了,J熟稔地走上車,挑了一個后排靠窗的位子。車上沒幾個乘客,感覺干干爽爽的。
這一天,J獨自上山來洗溫泉,雖然沒洗成,可是卻比之前任何一次泡湯還要充實。他看著車窗外飄逝而過的樹木和人家,瓦片和電線桿,大學時代的生活一幕幕從窗玻璃上映現,又消失。
J想起多年前自己到文化大學來報到的那一天,下了公車,覺得山仔后的濕冷空氣聞起來真舒服,美軍眷區里的楓樹像月歷畫片一樣美好,J帶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個模糊的夢想。穿過校外的自助餐廳和便利商店,J買了一個菠蘿面包邊走邊吃,跟在一群學生后面往校園內走去,上坡、左轉、再左轉。大義館前面的布告欄上有一些社團招新的海報,熱熱鬧鬧,他看著登山社的那張,心想:“這不是已經在山上了嗎?”
初來山上,一切都新鮮有趣,J又跟著一些學生不知不覺來到陳氏墓園,一個談戀愛的地方。白色的云紋勾欄邊有一整排的情侶,他們細小的動作看在J的眼里如此甜蜜,J覺得自己應該離開,可是卻反而走近他們,一起憑靠在石欄上,望著臺北盆地、劍潭、石牌、圓山……
來了一陣掃興的雨,情侶們都走了,只剩下J一個人,和正在走過來的一個園丁,他的眼神,仿佛J是一個剛剛失戀的人。
后來,隔了一年,J認識了吳碧倩,初次相遇的那一天,也是在陳氏墓園的聯誼會上,J看著這個單眼皮的女孩,忽然發現她有一種特殊的美麗令他無地自容;J覺得,跟她比起來,自己應該躺在病床上。
公車往山下開去,一路上車行順暢,乘客稀少。
J再次閉上眼睛,希望能走進剛才和吳碧倩獨處的那間日式溫泉的小套房。
這次,J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才從吳碧倩的身后悄悄走近。吳碧倩答應他了,可是J的想象力也已經筋疲力盡了,他勉強讓自己像一頭雄性的動物埋首貪歡,不知饜足,了無新意。
吳碧倩累了,倒在榻榻米上睡著了,身上蓋著那件她心愛的日式浴袍。
J也累了,可是他睡不著。
J坐在公車上,閉上雙眼。他看見自己穿上浴袍,扎上腰帶,從吳碧倩的身邊輕輕走出小套房。J渾身酸痛,兩眼干澀。他走出歡愛的空間,趿著拖鞋從門外的走廊往前走,走到旅館另一頭的大眾溫泉浴池。
溫池里都是帶了病痛的老人,二十幾顆蒼老的頭顱浮在水面上,室內蒸汽迷蒙。
J脫下浴袍,用一只水瓢舀水沖身體,吳碧倩的味道從他的毛細孔里激發出來,煙消云散。
走進浴池,J學那些老人將整個身體浸在池面下,閉上雙眼,只留出下巴以上的頭顱。身邊的那個老人轉過頭來。他問J,在水龍頭上方有一個澡盆似的扁圓弧線,上方升起三條S形的,熱乎乎、霧蒙蒙的水蒸汽,那個符號代表什么意思。
J想了想,那不就是代表“溫泉”的符號嗎?
老人搖搖頭,表示J有所不知。
J睜開雙眼,赫然發現身邊的老人竟然是父親。父親這兩年來用溫泉養生,顯得非常健康,紅光滿面,反而是一旁的J顯露出一個縱欲過度的慘白面容。
“那不是溫泉,那是什么呢?”J問父親。
“那是靈魂,人死掉以后的樣子。”父親說。
J還想問,可是父親并無回答的意思,他站起來跨出水池,走到一旁取出牙刷和洗面皂,準備刷牙、洗臉,接著還要刮胡子了。
公車停站了,J睜開眼睛,車行到半山腰上,窗外是一座天主教堂,在教堂入口前有一片鋪滿了韓國草的花園,在一片綠茵之外,還有一條麻石片鋪地的休閑步道。
J沒來由地想起了班長老和路長老。他從公車的窗戶看出去,仿佛看見班長老他們就在那條石板小路上稍做休息,準備繼續踏上下午的旅程。
班長老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條口香糖,自己嚼一片,然后遞了一片給路長老。他們從越野自行車的車架上取下水罐,很帥氣地喝了一口,嘴唇抿一下,用手抹掉額頭上的汗珠。
不知為何,公車就這樣停站不動了。J坐在后頭,臉貼著車內,看見班長老和路長老把自行車推到馬路上,跨上車,順著蜿蜒的山路輕松地往下滑去。
他們一前一后,車速在斜坡上越行越快,漸漸變成了兩個小黑點,最后在一個大彎道前重疊在一起,縮小成一個遠遠的、不規則的形狀,好像一片遺失了很久的、找不回來的拼圖,消失在J的視線里。
公車依然停在原地不動。
J看得眼眶潮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