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一出來郵電局大門就看到鐘清揚等候在路旁。
“昨天下午你去‘樂園’了?”
我板著臉沒吭聲,等著他給一個讓我消氣的理由。
“對不起!非常對不起!昨天跟我爸媽去走親戚了,說好吃完午飯就回來的,沒想到黑了天才回來。”
這個理由讓我滿腔的不滿和委屈霎時一掃而光。
“下一個休息日‘樂園’見,絕不再爽約!”
我點點頭。
“捎你一程。”
我有點動搖,回頭朝東邊看了看,發(fā)現(xiàn)趙淑靜和高燕飛到來,就拒絕了。
趙淑靜沒有像往常那樣跟我打招呼,讓我心里有些不安。——我非常討厭自己這種脆弱敏感的性格,一直想改變卻怎么也改變不了。
……
這次月考,我的成績又提升了不少,跟趙淑靜只差了一個名次。鐘清揚自制了一張賀卡,上面畫了一株開花的芝麻,還寫了一句話:祝賀二姐姐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就在我因成績理想和收到鐘清揚的賀卡幸福得飄飄然時,單紅芳說了一件事,讓我猶如被一桶冰水當(dāng)頭澆下。
下午放學(xué)時,單紅芳神色凝重的把我叫住。
“我聽說了一件事,告訴你呢,我就成了長舌婦,不告訴你呢,看你蒙在鼓里又覺得不得勁兒,畢竟咱們是朋友。”
“當(dāng)然應(yīng)該告訴我了,我可不想蒙在鼓里當(dāng)二傻子!”
“那我可就說了。”
“說就是,快說!”
“中午我跟高燕飛一塊兒上廁所,她告訴我的。上個星期天是趙淑靜十八歲的生日,你知道吧?”
我搖搖頭。
“她去城里過的……有人陪她去的,逛書店、買衣服、吃飯、看電影,玩了一整天……你猜到那人是誰了吧?”
我機械地點點頭。
“腳踏兩只船,真沒想到他是這種人!”
“你誤會了,我和他沒那種意思,那不過是因為我姐姐和他哥哥……”我下意識地為自己的尊嚴(yán)作無謂的維護。
“是嗎?那我就不擔(dān)心你受到傷害了。”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要謝謝你!”
“朋友嘛,就應(yīng)該互相維護。”
……
我一分鐘都無法忍受這樣的愚弄,我要報復(fù),不然我會窩憋死。
回家飯也沒吃,我寫出一封信就去大路邊等著了。
終于等來鐘清揚和王一鳴的身影,不等他們走近,我就大聲說道:“王一鳴,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幫我傳一封信!”
兩人一齊在我面前剎住自行車。
“傳信?給誰啊?!”
“王寧!”
“你什么意思?!”鐘清揚疾聲質(zhì)問。
我置若罔聞,望著王一鳴說道:“我喜歡王寧!給他寫了封信,請你幫忙轉(zhuǎn)給他!”
“啊、啊……不要開這種玩笑,你看把鐘清揚氣成啥樣了。”
“不是玩笑!”我把信塞到王一鳴手里,“我早就對王寧有好感,不想再隱瞞了,請你——”
“有種你親自去送!”鐘清揚惡聲惡氣地將我的話打斷。
親自就親自!“不麻煩你了王一鳴,我親自去送!”
“別、別,還是我?guī)湍銈鬟f吧。”王一鳴說著將信塞進褲兜里。
“識相的話就趕緊走!”鐘清揚朝王一鳴撒氣。
王一鳴夸張地咧咧嘴,緊蹬車子跑了。
“我知道你為什么犯神經(jīng)!”鐘清揚將自行車橫攔在我面前,“我承認(rèn)我撒謊了!那是因為怕你誤會!——知道嗎?!你這樣的報復(fù)方式很幼稚!非常低級!非常可笑!”
他愚弄了我,還理直氣壯!還對我的憤怒不以為然!還冷嘲熱諷!我極力壓著的怒火如同被潑上了汽油,“嘭”地升騰!
“一刀兩斷!從此陌路!”
鐘清揚呆了呆,語氣干澀地問道:“步你姐姐和我哥的后塵嗎?”
“他們或許還能做朋友,而我和你,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鐘清揚重重地喘一口氣,以同樣激憤的語氣回道:“既然你不分青紅皂白這樣冷酷絕情,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我被激得更加口不擇言:“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對我撒了謊,就決不饒恕!永不饒恕!”
鐘清揚朝自行車車座用力一拍,“隨你便!”然后掉轉(zhuǎn)車頭揚長而去。
這當(dāng)兒,我才發(fā)現(xiàn)剛剛經(jīng)過的那兩人是高燕飛和趙淑靜。看來,她們已經(jīng)從聽到的只言片語中猜到我和鐘清揚鬧崩了。
……
因情緒失控所說的那些狠話,當(dāng)然不是出自我的真心,我知道鐘清揚也知道我那是為了刺激他,不會真的與我絕交,最多也就是跟我進行一段時間的冷戰(zhàn)。
沒想到,只過了一天,我和鐘清揚就真正交惡了,而且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回家吃晚飯回來,一進教室我就覺察到氣氛有些詭異——同學(xué)們紛紛朝我看,神情也有些不對勁。
我感到納悶,就戳了一下坐在前面的文霞(谷香和單紅芳不在教室),悄聲問她怎么回事。
“啊……出現(xiàn)了一張紙條兒,上面有一句話,字是從報紙上剪下來拼貼上去的……”
“寫得什么?!”
“啊……寫著……寫著——‘那位與某人重名的女生,當(dāng)初是靠托關(guān)系走后門進校的’。”
我頓時感覺被五雷轟頂,呆在那里。
“哎,裴清揚你怎么啦?!”單紅芳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在我眼前晃了晃手。
“哇!這是誰弄的?!”這時高燕飛的驚呼聲響起,“‘那位與某人重名的女生,當(dāng)初是靠托關(guān)系走后門進校的’!——與某人重名的女生?!”
我雖然垂著眼簾,也感覺到同學(xué)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朝我射來,也知道他們竊竊私語的是同一個名字——裴清揚。
“你得罪誰了?!”單紅芳回過身來悄聲問我。
“你別煩她了。”文霞將她拽回去。
我得罪誰了?誰知道我走后門進校一事?
就算趙淑靜對我懷有嫉妒,也不會在已經(jīng)看出我和鐘清揚鬧崩的情況下再冒險去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何況給我開后門的是她的爸爸。
那么,干這種無恥勾當(dāng)動機最大的人就是鐘清揚!因為昨天傍晚我宣稱和他分道揚鑣了,還因為我的姐姐甩了他的哥哥。這是新賬老賬一齊算!相處這么長時間了,我竟然沒看出這是一個小人來,真是瞎了眼!
就在我憤恨難抑之際,鐘清揚和王一鳴嘻嘻哈哈地走進來。
從昨天晚上開始,鐘清揚歡實得就像狗一樣,我還以為他故意表示根本不在乎與我決裂呢,現(xiàn)在看來是因為想出了打擊報復(fù)我的陰招興奮不已。狗歡無好事!你將我擱在火上烤、被人人嘲笑,我也不會讓你逍遙事外!
“那就來個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
想到這里,我離開座位,奪過馮青峰手上的茶缸,猛地潑向剛剛坐下的鐘清揚的臉;手伐的同時也進行了口誅:“有種你就去廣播里說!讓全校的人都知道!”
“你這是怎么啦裴清揚?!”
我不理王一鳴的驚呼,繼續(xù)向鐘清揚開火:“靠托關(guān)系走后門進校,我是卑鄙無恥!你在背地里耍陰招,更卑鄙無恥!地地道道的小人行徑!”
鐘清揚沒有反擊,呆呆地坐著任臉上的水珠滴落。
揮出去的拳頭如同打在了棉花垛上,反而讓我承受不住了,屈辱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
“怎么回事啊這是?!”王一鳴問周圍的人。
“出現(xiàn)了一張紙條兒。”劉威作了回答,“上面寫著:那位與某人重名的女生是靠托關(guān)系走后門進校的。”
“啊?!絕不可能是鐘清揚,裴清揚你怎么能懷疑是他呢!”
“就是我!”鐘清揚硬聲硬氣地開腔,“是我寫的!我親手寫的!怎么著吧!”
至此,我意識到自己錯怪他了。
“不是手寫的!”我轉(zhuǎn)身往外走時,聽到劉威提示,“上面的字是從報紙上剪下來拼貼上去的。”
“是我拼貼的!就是我!”鐘清揚歇斯底里的叫囂,“我就這么卑鄙無恥!要殺要剮隨便!”
我剛剛生出的愧疚立即被打消——他之所以極力地往自己身上攬,無非是為了保護那個真正的黑手,既然如此,這個黑鍋就由他背著好了!
……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立冬”才至,冬意已非常地濃了。我躲在一個狹窄的很少有人走的過道里正默默流淚,谷香、單紅芳和文霞找了來。
“你已經(jīng)用成績證明你值得了。”谷香安慰我道。
“就是!”單紅芳說,“那個居心不良的人枉做了小人!”
上樓時,文霞提醒我,鐘清揚剛剛換座位了。
單紅芳補充道:“跟韓陽換的,換到‘北方’最前排最里面的座位了。看樣子,那個紙條不是他散發(fā)的。”
有意與我“南北”分隔,這是不想再看到我……眼淚再次從我的心底涌上來。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七日,二十四節(jié)氣的“立冬”。——我永遠(yuǎn)記住了這個日子。
單紅芳、石強等人要幫我追究真正的黑手,被我阻攔。一是,紙條上所言并非造謠誹謗,確有其事。二是,我心知肚明是趙淑靜所為;我沒有確鑿證據(jù),即便有也不會將她揭露,因為我受過她爸爸的恩惠。
趙淑靜也許沒想到我已經(jīng)知道是她,也許認(rèn)為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敢造次,因為她是校長的女兒,是老師、同學(xué)公認(rèn)的品學(xué)兼優(yōu)。她跟沒事人一樣依舊對我彬彬有禮,我自然只能客客氣氣地回應(yīng)。
……
從那以后,我對鐘清揚來說成了一個隱形人。一天下午在教學(xué)樓前,我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鞋帶摔倒在他面前,當(dāng)時就連外班的一位男同學(xué)都忍不住問了聲“不要緊吧?”而他照樣視若無睹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既然他如此絕決冷酷,我也就不再抱任何冰釋前嫌的幻想。
……
又到了一個休息日,我去供銷社買肥皂洗衣粉,在路上碰到王一鳴,他提起了那場風(fēng)波。
“經(jīng)過調(diào)查,我已經(jīng)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是連環(huán)的誤會,造成你和鐘清揚發(fā)生嚴(yán)重沖突。你知道嗎?鐘清揚之所以陪趙淑靜進城玩兒,實在有他不得不去的原因。上‘初二’時,趙淑靜從親戚家抱來一只小狗,鐘清揚見了非常喜歡,想據(jù)為己有,就讓趙淑靜提交換條件——任何條件都可以。趙淑靜當(dāng)時沒有提,只是說讓鐘清揚欠著,以后再還。為此,鐘清揚還當(dāng)場立了字據(jù),并讓我簽名當(dāng)證人。沒想到三年后,在她生日那天,她亮出了那張字據(jù),要求鐘清揚陪她進城玩兒。鐘清揚當(dāng)然不能言而無信,只好騎車載著她去。巧的是,那天是你們聚會的日子。鐘清揚以為下午就能趕回來,誰知趙淑靜堅持要看下午的一場電影,鐘清揚總不能撇下她一走了之吧,只能奉陪到底。怕你誤會,他沒敢跟你說實話,沒想到弄巧成拙。而你呢,也沒問清楚就跟他決裂。屋漏偏逢連夜雨,紙條上披露的那件事偏偏只有鐘清揚和另外一個人知道。因為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極大誤會,你也就認(rèn)定黑手是他了……我想給你們調(diào)停來著,可是鐘清揚……別看他平時很灑脫,真要是被傷到自尊心,就變得又臭又硬。呃……我這么說,可不是讓你打消道歉的念頭,只是讓你有點兒心理準(zhǔn)備,別一碰了釘子就打退堂鼓。”
“謝謝你的提醒,我沒打算向他道歉。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這樣挺好。”
“不能這么消極啊,主動地道個歉、服個軟就海闊天空了。”
“向?qū)ξ疑類和唇^的人道歉服軟,我做不到。”
“哪里深惡痛絕了,不過是——”
“我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