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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學生趙牧之整理完這一天的筆記才發現沒幾個小時好睡了。

工作的第一天下來可謂收益頗豐,即便是許多年后再回想,這一天里聽到的許多半懂不懂后來慢慢懂了的道理,也扎扎實實的幫助她度過了許多難關。

現在她只是模糊的摸到了人情世故的神奇,尤其是經過了顏老師的點撥后。那么些看似平實的日常言語里蘊含了多少的峰回路轉,有些是有意為之的刺探,有些是無意識下潛藏的話語,字里行間就是一個人,一段事。

月光高潔明亮,預示著第二天的好天氣,牧之摩挲著特意放在枕邊的,寫滿心得體會的劇本,懷揣著滿心的滿足感沉沉睡去。

轉天上午就排了她的第一場戲。一樣的妝扮衣飾,一樣的眾人環繞,一樣在各種器材間辟出可憐的一隅。

這幕戲看著簡單——早起母親出門,把孩子趕到籠子里,是她們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通的一個早晨的展示,沒什么特殊的事情發生。

牧之哆哆嗦嗦的握著劇本,想從前一天扎實的筆記上汲取點踏實感,卻發現那些筆記基本沒有什么關于她的指導。這幕戲里鏡頭要從頭到尾掃到她,但劇本對她的描寫卻只有一句話——她麻木不仁的挪進籠子里,眼看著母親鎖上那個小鎖然后離去。

場邊,季導跟莫姐正絮絮叨叨的討論節奏和走位,牧之指望著季導也能跟她說這么多,就好像話語是什么靈丹妙藥能讓她點撥即通。

但是季導沒搭理她。

她四處張望了下,顏老師還沒來,季副導又四處忙忙活活,偶爾遇到還沒等自己開口,他先咋咋唬唬的招呼加油好好干什么的。

求救無門的慌張加重了焦慮,她只好可憐巴巴的跟在季導旁邊,一邊默念這些天表演老師的教導,一邊回憶昨天顏老師說了什么金科玉律。可惜紙上得來,用作實操,即便是為了安慰自己,仍覺得心虛。

于是莫宴剛跟季導定完大體方案,就看到了一只緊張的掉了一地毛的趙牧之。

“別緊張,”她不由得摸了摸牧之的頭,“老師一定教過你,我們忘記工作人員,跟你對戲的是我,你只看我,只關注我的反應就行,其他的交給別人來做。”

牧之被這溫柔蠱惑,茫然的點了點頭,又苦巴巴的拉住莫宴:“但……但是……”

“牧之,過來。”季導終于叫她了,牧之異常迅捷的竄了過去,都來不及跟莫宴說句話,只跳起來熊抱她一下,好像生怕晚一點給季導跑了似的。

“這孩子……”莫宴年少成名,技驚四座,世人皆以為天才并不知道什么是慌張,她卻從那個顧頭不顧尾的身影里看出當年那個被好好偽裝起來的自己。

可惜季導并沒有那么多好跟一個沒現場經驗的麻瓜交流的,他只問了她一個問題:“牧之呀,”他指了指那個材質粗糙,略顯污穢的籠子,“你說一個有精神障礙的人,她會怎么看那個每天要相處的籠子呢?”

說完拍了拍她的肩膀,開始跟別的工作人員交流。

籠子安靜的待在房間的角落,在半拉起來的廉價窗簾的陰影里沉默。籠子底部鋪著紙箱拆出來的紙板,一端放了個看不出顏色的臉盆,想來是方便的時候用的。另一端扔了張花色可笑的毯子,油膩膩的顯然很久沒有清洗過。

這籠子對大型犬來說算是挺大,但是關進去個人……牧之只是中等身材,置身其中都覺不能舒展。組成它的鐵絲其實也很細,看起來其實困不住一個正常的人。

當然,那個孩子不是正常的人,她習慣于服從,她的媽媽叫她進入籠子她就進入,然后等著媽媽回來,沒有為什么,也不會逃走。

那么她會怎樣看這個籠子呢?牧之沉默看著這灰暗的一隅,陽光使用窗簾把簡陋的房間完美的切割成了明暗對照的兩極,它們可以兩兩相望,可以隨著時光的流轉交互。只有那個角落,永遠在陰影里。它不是恐怖的吃人的嘴,不能給人個痛快。它只是根把人牢牢鎖在不能站起身的高度的灰色繩子,把人心中微末希望鎖的死死的。

場記打了板,牧之呆呆的偎在一條桌子腿下,都不敢給身旁的籠子一個眼神。莫宴扮演的母親在晨起的光里走來走去,洗簌、準備早飯,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她。飯做好了,母親踢了一腳塑料凳子,哼了一聲,那女孩便悄無聲息的站起來拉過凳子坐在桌旁,坐的位置跟昨天前天以前的許多天一摸一樣。母親看的心煩,轉過臉去看著窗外,三下五除二呼嚕了早飯進肚,敲了敲桌子。她要出門了。那桌邊的女孩抬起頭來無聲的看了她一眼,捧著碗自覺自動的挪進籠子里。

季導叫了卡,牧之一片慌張,又開始了——不停的叫卡,不停的調整,怎么樣都不對,所有人都要一遍遍重來……

“別緊張,”顏老師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一眼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于是安慰她,“只是調整下機位,你做的很好!”

莫宴也抱了抱牧之,感慨萬分。

沒人比她更清楚的看到那個眼神,褐黃消瘦的一張臉上木木的沒有任何表情,但是這營養不良的孩子卻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清世上的恩怨分明污穢清白。這雙眼睛明明在哀求,在尖叫,卻也在妥協,在后退,它在明明白白的控訴世間對它的不公,比千言萬語更有力度,也更節制,所以更叫人無地自容。

莫宴一向知道牧之的形象非常契合這個角色,但萬萬沒想到她還能給出這樣的眼神。

這個孩子是經年的痼疾,永恒的疤,一點點的存在,年深日久的燎烤著貧窮無知又苦難的母親,她什么也沒做錯,但她完全是個錯誤。這樣的孩子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太多的鏡頭,零散幾個已經足夠讓觀眾對母親的境遇與掙扎心中有數。可是他們找到了趙牧之,她的每一個眼神都讓他們覺得可以擴展的更多一些,讓這個無辜的災難更明晰些。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映照下,莫宴突然覺得,如果要講一個母親與自我的撕扯,那她的苦難不應該只折磨她自己,還要同時清楚明白的去撕扯觀眾才行。

只可惜,這些復雜的心理牧之全都沒有接收到,她沒聽到季導說可以,所以只覺得這是大家給她的安慰——就像第一次一樣:不行,你做的很好。你做的好,但是不行。至于哪里好哪里不行,她不知道,只知道結果還是不行。

現場沒有空調,臨近拍攝,連風扇也不能開了。天氣雖然不是很熱,但這么多人擠在這個小房間里還是悶的很。她悶悶的重新蹲回桌角,神情里還加了幾分沮喪——用了這么長時間,花了這么大力氣,來做自己仍然還是不懂的事,是正確的么?這些天里積攢的興奮感在首戰失利時流失殆盡,安慰也并不能讓她寬下心來。

機器軋在地面,那聲音仔細聽上去有些隱秘而空洞,工作人員忙忙碌碌的左右調整,導演組又開始扎堆兒說很多的話,好像跟她有關系又好像沒有。

桌子腿有點跛,也看不出是什么木頭,上面的漆已經脫落的不可以用斑駁來形容了,像被歲月啃過,又反復的打磨,有坑坑洼洼的小刺,但不扎手。角落里的一切都在悶熱中仿佛浮在空中,而她只是低落,腦子空空的,留意到了許多細節,但一點也不想思考。

重新聽到開始的信號,她甚至自暴自棄的想:算啦,反正還是要再來一條的。木木然聽從吩咐,心不在焉的又扒了一碗粥,才吃了三兩口聽到那個帶著厭惡的敲桌子的聲音,驀地一驚——怎么這樣快——她的眼神里有茫然,驚慌,閃躲,也有服從和一絲絲若有似無的怨懟和厭惡。但是她還是迅速低下頭,磕磕絆絆的抱著碗團進了籠子里。

母親熟練的鎖了籠子,一時沒有走。于是孩子抱著碗抬起頭來看她,只是三四秒的對視,母親像是拼了力氣完成了一輪交鋒,寒著臉一語不發的走了。

這一條結束后的氣氛很怪,每個人都十分嚴肅。牧之無精打采的蹭到了季導的旁邊,等待他再來一遍的裁決。然而季導依然沒時間搭理她,他們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圈子,一遍遍的回放剛剛的鏡頭,嘁嘁喳喳的討論著。

簡直沒有心情去仔細聽他們討論著什么,她覺得自己好久沒有這樣頹唐了,這種明明也認真的去力拼上游,但又無處著力的感覺實在是太憋屈。嗡嗡聲浮動在耳邊,她搓著手指,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振奮自己來迎接下一輪。

每個人都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的怎么樣。只有她不知道。

許是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太可憐,顏晟安偶爾瞥到后,不禁莞爾,突發興致給助理發了條信息,讓她再去找找看附近有沒有棉花糖。

在漫長的無所事事中,牧之蹲在塑料板凳上摳了半晌桌腿兒,一邊摳一邊回憶以往每次情緒低谷的時候要怎樣調整。

季導一直沒有叫重來,他們低沉的討論聲似乎就在耳邊,差一點點就已經接收到了,細下心來卻又什么也聽不清,只是模糊的一片。

這聲音儼然她的一塊心病,嚴重的打擾著企圖振作的思路,她無法克服,只能順其自然頹唐下去。就這樣直到棉花糖遞到眼前,助理因為奔跑還微微喘著,小聲解釋附近沒有彩色的棉花糖,只能買到這個白的。

所有云霧籠罩的慘淡,瞬間被這突然狀況打破,牧之趕緊再三致謝,然后乖乖的舔著甜絲絲如云朵般的糖。

她其實不大喜歡吃甜的東西,突然出現的棉花糖帶著讓她不知所措的慌亂和啼笑皆非的強勢,攪散了低落。直到機械的舔了半晌的糖,她才意識到還應該向顏老師本人表達謝意。就這樣后知后覺的看過去,恰巧顏老師也向她望了過來,還溫和的笑了笑。

既然被發現了再磨蹭就不好了,牧之當即抱著半個棉花糖蹭了過去,正想說點什么,卻聽顏老師一轉剛剛的溫和,很是嚴肅和責備的問:“為什么不過來聽?”。

先前悶頭討論的人全都一臉高深莫測的看著她,她原本就不是察言觀色的高手,現在簡直羞愧的想徒手刨個坑把自己埋了。原本那些想不到辦法排解的情緒好像一瞬間就不重要了,也不是不重要了,就突然找到了新的角度,發現它們只不過是無聊的矯情,一時達不成愿景下的無能狂怒,不再有被重視的必要。

“你還是個新人,多聽多看多學很重要,這樣不積極的態度,不要再有下次了!”說著終于還是不忍看女孩子的窘迫,“快把糖吃完,別化的到處都是,很難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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