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打鬧仿佛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插曲，感慨完，街市上的百姓繼續照常或閑行或忙碌，唯有黛烏一人，還定定地立在原地。

她極目遠眺，只能看見巷口處高高懸掛的紅燈籠，再往里看，便是漆黑一片。

她垂眸，好似在考量著什么，隱約聽見身側有人在喊自己。

“老太？這位老太？”

黛烏緩緩側過頭去，身旁攤位后，一位年輕的攤主指了指她的手：“老太，如果不買，就把東西還回來吧。”

她低頭，猛然發現自己手中竟緊攥著一支珠釵，釵尾向前，散發著瑩潤的光。

她恍然，不緊不慢地將珠釵遞了回去，然對方尚未接過，黛烏又將手收了回來。

“等等，這支珠釵，我買了。”她從腰間摸出一錠碎銀。

攤主登時為難地笑開：“喲，太多了，我這小攤位也找不開。”

“不用找，這銀子，除了珠釵，我再買你一個消息。”

攤主恍然大悟，見怪不怪道：“老太您只管問，在下知無不言！”

她輕輕將碎銀擱在桌上：“方才打人的，是誰？”

攤主立時明白對方說的是誰，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那是斯家的二公子斯永，脾性暴躁，不惹還好，若是惹上了，準沒好下場！”說著，他又反問一句，“老太您不是松陽人吧？”

“嗯，我來尋親。”

“我就說老人家您口音怎的不像本地人，不知者不怪，也不光是斯家二公子，松陽城四大家族，里面哪個好惹？”

“他們……經常這樣在街上打人么？”

“那倒也不是，這種大世家里出來的，多數心性高，不屑跟下面的人斗，別看四大家族出來的都是商人，倒也知道向讀書做官的看齊。”攤主小心地四處看了一眼，“也就方才那位斯家二公子，惹不得，惹不得喲！”

“我明白了，謝過小兄弟。”黛烏垂眸思忖，告辭后，徑直向那漆黑的后巷走去。

攤主眉開眼笑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碎銀兩，怕被人瞧見，又小心翼翼地揣到懷里。

幾乎無人將目光留給那面漆黑的后巷口，黛烏前去，也唯有攤主一人好奇地張望，直至黛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年輕的攤主才收回視線，臉上露出幾分擔憂。

眼前漆黑一片，冷冷清清，與巷外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尋常百姓是不敢走這處的，這便給了一些人特殊的機會。

黛烏抬眼，視線越過黑暗，敏銳地抓到了一切阻隔和障礙。她掃了一眼，只見狹長的巷子盡頭，幾道人影糾纏在一起。

黑暗中，商人伏倒在地上，無力反抗，已成半昏迷的狀態，另幾名牛高馬大的壯漢正往他瘦弱的身軀上猛踹，靜謐的空氣中，傳來一陣陣的喘息聲。

斯永手持搖扇，額間好似有一團黑氣纏繞，他神情愜意，狡黠的眉眼上挑，舉止間，就像在欣賞一副作品。

地上的商人徹底沒了反應，其中一名打手道：“公子，暈過去了。”

聽得斯永輕嗤一聲：“用水潑醒，繼續。”

打手從不知何處拎來了一桶水，嘩啦一聲，黑暗中傳來商人痛苦的喘息與咳嗽。

斯永合起扇子，在空中輕輕比劃，慵懶的發出一聲鼻音，眼見打手擼起袖子上前，另一場打斗即將開始，寂靜中，不遠處巷口傳來嘶啞的呼喚聲：

“孫子，我的孫子在哪兒呀？”黛烏步履蹣跚、顫顫巍巍地走近，雙眼瞇著，雙手向前胡亂探尋。

打手們面面相覷，紛紛立在原地，狐疑地望著來人。

黛烏能感受到數道犀利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忽的立住，不再上前，可憐地嘶啞著嗓音問道：“你是我孫子嗎？”

幾乎不用斯永指示，一名打手扯著嗓子怒道：“死老太婆滾遠點兒！”

黛烏顫了顫，話中甚至染上了幾分哭腔：“孫子你在哪兒呀，我的孫子不見啦！”哭聲越來越大，漸漸由啜泣聲轉為了嚎啕大哭，沙啞又難聽。

黛烏表面哭著，內心卻是絕望的。臉變丑也就罷了，為什么連聲音也變得難聽了？？？

見她哭聲愈來愈響，打手臉色大變：“公子，這老太婆再哭下去，就要把巡邏的衛兵引來了！”方才在街市上教訓人，無非是幾個巴掌，官府來了由斯永出面解決就是了，可現在不同，他們幾乎要將人活活打死，這若是讓人發現了，只怕以斯永的作為，棄他們如敝履也不是不可能。

想著，打手忽的猶豫起來。

斯永橫了他一眼：“怕什么，有事我擔著，弄死他，找個地方隨便埋了……”想著，他繼續道，“先弄死這個老太婆！”

語落，幾名打手卻沒有反應，這情況，他們俱是輕易不敢下手。雖是收錢辦事，但他們也惜命，也明白要有命花這個錢的道理。

斯永用扇子在他頭上用力一敲，怒叱道：“沒用的東西！還等什么，不想要銀子了？”提及錢，打手總算狠下心，怒目圓瞪地上前來要抓她。

黛烏只顧低著頭哭，面上似是對對方的靠近渾然未覺，然心中卻有自己的打算。

就在身形壯碩的打手即將靠近她的當頭，巷口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奶奶，我在這兒呢！”

打手驀地停住腳步，眾人一愣，紛紛側過頭去。

只見熱鬧的巷口處，立著一道瘦弱的身影，因背光，眾人瞇起眼，只能看見一個漆黑的輪廓，身量上看，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黛烏幾乎一瞬聽出了來人的聲音，臉色不自覺沉了下去。

他怎么來了？

感受到無數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黛烏反應迅速地哭了出來：“孫子，是我的寶貝孫子嗎？”她顫悠悠地往巷口走了幾步，少年向她跑來，那張稚嫩清秀的面龐在黑暗中愈發清晰。

“是我呀奶奶，我是阿遲。”少年跑到她面前，立住，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嘴角似是帶著笑，映著右臉頰上的酒窩愈發明顯，“阿遲才走開片刻，奶奶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黛烏眼底一片平靜，口中的話卻是不停：“奶奶看不見你，擔心你呀！”

只見少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奶奶只需在原地等我，阿遲會找到你的！”

二人一高一矮，對面而立，好一對情深義重的爺孫。

看戲群眾不高興了：“你們兩個搞什么鬼！”聲音之大，震若雷霆，阿遲竟是沒由來地抖了一抖。

黛烏挑眉，眼底染上幾分笑意，心情忽的好了不少。

原來這小子也會害怕啊……

阿遲上前，瘦弱的身軀往前走了一步，護住身后的老人，睜著一雙無辜的眼，開口是清脆的求饒：“各位哥哥，我方才與奶奶走散，打擾各位哥哥辦正事，實在抱歉，我們這就走，不打擾你們！”

“站住。”眼見少年扭頭要走，多疑的斯永驀然開口，他上下掃了少年一眼，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老嫗，嫌惡地皺了皺眉，“想走？”

阿遲驚慌地連連擺手：“我們是無意闖進來的，我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什么都沒看見！”

話音剛落，就連黛烏也蹙起了眉。

“沒看見？”斯永冷笑一聲，“人就躺在地上，你說沒看見，給誰聽？小小年紀說謊可是不對的哦……”

阿遲驚恐地睜大雙眼：“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保證！”

“哦？你的保證……值幾斤幾兩？”

他答不上來，一口氣憋在胸中，驀地漲紅了臉。

“我只相信，死人才不會說出去。”斯永輕輕一笑，扇子隨意地在空中下了一個指令，“一并解決了。”

打手這才猛地揪起少年的衣領，將他豁然拎起。黛烏撲上前，一邊拍打壯漢的手，一邊嘶啞著哭喊：“放開我孫子，放開我孫子！”

這拍打落在壯漢身上，猶如撓癢，雖不痛不癢，壯漢依舊被惹惱，他猛地抬腿，毫不留情地一腳將礙眼的老嫗踹出去。

黛烏慘叫一聲，在地上滾了幾下，而后竟是伏倒在地，再沒力氣起身。

黑暗中，眾人沒發現的是，黛烏的雙眸一瞬染上了猩紅。

黑袍下的手悄無聲息地畫咒，她抬眼望天，原本平靜的四周竟無端起風。黑云的另一端，仿若無數雙眼睛與她對視，無數只手與她作對。

她輕笑一聲，眼底彌漫出狠意。

就在四周狂風愈發激烈的當頭，耳邊驀地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步伐整齊、秩序井然。

她一愣，悄無聲息地收起了手中的神咒。一瞬，周圍的烈風便止住。

“怎么回事！誰在那邊！”巷口，傳來了一陣中氣十足的高呵。只見一隊衛隊押劍而來，沉穩且肅殺，打手們臉上紛紛染上驚懼，慌亂地向后退去。

被松開衣領的阿遲跌落在地上，摔了個人仰馬翻，他慌忙爬起，跑到黛烏身邊，懊惱地扶著她的手臂，聲音顫抖道：“你沒事吧。”

這么一踹對黛烏來說根本不算什么，然她明白如今該做什么，當下皺眉不動，嗚嗚嗚地啞聲哭了起來：“孫子，我的孫子在哪里？我的孫子啊……”

阿遲頓住，詫異地盯著她，默了良久，才扶住她的手臂慌亂道：“阿遲在這兒，阿遲在這兒！”